這小小茅屋並非是居室, 只是座涼亭。四外皆有窗櫺可開闔,亭中涼風習習??滴踝跁盖芭喿噙?,見我端茶進來, 擡頭笑道:“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奴才是心到神知。”我故意打趣, 將茶杯奉上, 拿起竹扇扇著, “草堂?”
康熙將茶喝乾了, 對我笑道:“你猜呢?”
“嗯……”我作勢想了想,笑道:“昨日皇上說起唐朝杜工部的詩,說杜詩沉鬱頓挫心懷天下?;噬仙砭硬萏? 想必是取意《茅屋爲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山!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 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康熙聞言大悅, 握著我的手道:“不愧是朕的解語花?!?
“皇上說我是解語花,就要問您一句話?!毙闹械嗔苛艘环? 終於開口,“近幾日,皇上總憂心忡忡,是爲什麼?”
康熙放開我的手,低頭一笑:“朕憂心了麼?”
“是?!蔽掖鼓康吐暤溃骸坝蒙攀巢桓饰? 夜半常常輾轉不能安寢?!蔽乙恍? “方纔喝的去年陳茶, 也沒嚐出來?!?
康熙一怔, 撐不住笑起來, “什麼都瞞不過你。朕……”他用書支著頭,“朕這幾日事兒多, 沒大礙?!彼樕晦D,只含笑拉過我,拿話搪塞,“今兒怎麼穿了這身衣裳?”
我身著月白一色軟縐紗琵琶襟大襖,大襟斜刺連枝白海棠,下著湘色水綾百褶裙。周身並無裝飾,唯有腰間綴著一枚菱花白玉璧。
“這次什麼都沒帶來,只得翻了幾件舊衣服湊合穿?!蔽乙蛑鴿h裝,頭上盤了蝴蝶雙環髻,卻是沒有一丁點的首飾。康熙也看出來,隨手摸摸靈蛇盤繞般鎏光的頭髮。
“來時爲了騎馬方便,穿的男裝。連個簪子也沒有。”我訕訕解釋道。
“穿的素淨,才顯出天姿國色呢。”他雙臂摟在我腰間。他穿的是月白暗紋水緞衣袍,也比平日在宮中清爽許多,“朕記得你今兒早晨披著一件兒淺粉的,是不是見朕穿這個色兒,特意又去換了?”
“哪有這麼多衣裳可換?”我笑著掙開他手,“這些衣裳都四五年了,做好了四處放,都沒來及穿……”我留意看,見康熙神色黯然落落寡歡,忙閉口不語。他果然沒留意我說話,只攜起手步步走出茅亭。
我亦步亦趨的被他牽著,定定的立在小院中,回望鬱郁遠山??滴醯哪樕蠋е⑿?,隨手拈去身上的落花落葉,“朕恍惚記得,你當初新穿這件衣裳的時候,比現在胖些?!彼焓衷谖已g比了比,“腰身兒上空落落的?!?
我低頭含笑不語??滴醯氖植唤浺馕站o,不知想起了什麼,“楚兒今年二十四了吧?”
“是。奴才虛歲二十四?!?
康熙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雙目直直的盯著我,“十四年,白駒過隙?;叵肫饋?,竟然如同夢一般?!?
我心念猛然一動,十四年,仙兒是十四年前死的!忽的一陣清風,院中的槐花撲簌簌被風吹落。我緩緩雙膝跪倒,依偎在他膝前,“奴才聽說三千年滄??勺兩L?,神女麻姑一生看見過三次滄海桑田。若這麼想起來,十四年並不長……”
院中是碎石鋪就的,衣裙十分單薄,腿上被礫石捻的鑽心疼痛。
康熙的手輕撫著我的頭,將長髮中拈著的槐花一一摘下,“朕身邊還有楚兒,滄海桑田算不得什麼。”
眼前是康熙水鍛箭袖下襬上的竹葉暗紋,珠灰絲線所刺竹葉朦朧閃耀,隱約竟如利劍!我一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掩飾住不安,“我想換回……”
康熙已是將我從地上拉起,揉揉眼角,勉強笑道:“朕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來。近幾天果真是累著了,失了魂兒一般?!?
我見他不願再提,也只好強作歡顏。幾句話岔開,趁勢命人端上午膳。陪著用過飯,康熙依舊振作起精神。
“皇上也該歇一歇。一張一弛,文武之道?!蔽乙娝址_軍報摺子,含笑勸著。
康熙呵呵一笑,將摺子撂下,“好學問,連文武之道都明白!”
“奴才從小就在書房當差,這些都是小小不言的,哪能不會?讓人知道萬歲爺身邊的人都是精通文墨的,可不能丟人呢。”
康熙哭笑不得,“就你?還敢說‘精通文墨’?”
我睜圓了眼睛,“我日日在皇上身邊研墨,怎麼不算精通文墨?”
“從小就都說楚兒老實,見人不敢言聲兒。可到了朕跟前兒牙尖嘴利。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都是裝的!”康熙大笑,將我攬在身畔,“朕只問你:平日柔和恭順的樣兒,是真的是裝的?”
我掙脫不開,只好靠在他身前,順手捋過盤繞在脖子上的明黃辮穗,輕聲道:“能裝一時半刻,哪能裝一輩子?皇上細想想?!?
“剛問了一句,臉就紅了,還不認呢?!笨滴鯊姅E起我的下頜,“朕看見你心早就亂了,還想得起什麼?”他在我臉上一吻,隔著衣襟在腰間撫摸著,一雙手不經意的往上動,“昨兒沒心思,咱們今天……”
我尷尬的四外看,樑九功與別院中幾個小太監早就沒了蹤影。
康熙見我慌亂,朗聲笑起來,“又躲!有老虎吃你?”
我連忙從他腿上逃開,背身將揉皺的衣襟仔細撫平,無奈道:“我怕了還不行麼?!?
“怕什麼?”康熙隨口問出一句,便笑不可支,手裡的茶碗險些撒了。見我疑惑,更笑的撐住了頭,半晌方指著我的鼻子悄聲道:“怕朕挖你的心?!?
我驚的往後退了一步,“又嚇我了……”說完這句,臉上火辣辣的,轉身欲走。
康熙一把拉住,“不許急!”
我想起那夜的情景,又驚又羞又怕,臉色嬌紅欲滴,只想奪手離去。他卻不放,引著我纖弱的手指緩緩放在自己胸膛上,含笑在耳邊戲道:“你的心在這兒呢。今兒夜裡要再敢推三阻四,朕就不給了。細想去,沒了心可還能活?”
我用力甩開手,幾步就跑到了院門處,再不敢回頭。
康熙笑著,大聲道:“別跑。下午朕要出去,一會兒你也該回行宮了?!?
我背立著,只一動不動,半晌偷偷回望,見康熙已經拿書低頭含笑細看起來。
正巧樑九功進院門,含笑對我道:“貴主兒怎麼站門口來了?”
我尷尬一笑,“哦,這涼快?!?
“您在亭子裡頭坐坐,不然腿痠?!睒啪殴κ峙踔銧t,薰著避蛇蟲的艾草香,“天悶,蟲子也多。”
“甭管她,就讓她站門口!”康熙忽然道,“你貴主兒不怕累。”
樑九功聞言,會意含笑,將手裡的薰爐放在康熙的石桌邊,給我拿來個棗木小凳,“貴主兒快坐著?!庇秩霓範t中舀了些艾草,在我身邊焚上,邊將扇子遞給我,“扇著點,蚊子雖然薰了,可這槐樹上總有一種小蟲子,叮在身上可不好受。”
我含笑接過,“多謝?!?
“樑九功?!笨滴鯇⑹盅e的書一撂,似笑非笑道,“楚兒給多少賞錢?你這麼巴結?”
樑九功忙著命人給我端茶,呵呵笑道:“奴才不是爲巴結貴主兒,這都是孝敬主子您。貴主兒要是站累了,蟲子咬著了,誰最心疼?可不是主子心疼麼!您滿心疼的說不出來,又要著急上火……”
“多嘴!”我低聲笑斥道,“新茶還有沒有了?去拿來?!?
樑九功含笑應了,忙著就往外走。
“不給!”康熙不錯眼睛的看著書,隨口道,“朕都喝的陳茶,哪有新的給她!”
樑九功忙道:“還有一斤,特意留的,在小冰窖裡放著。”回頭又對我笑道:“奴才這就叫人給拿來。”
我靠著柴門坐著,百無聊賴的搖著扇子。門外一片片的蒿草,雖是野草,卻也長的整整齊齊,必定是常常鋪陳。我將身邊毛茸茸的野草穗子摘下,片刻握了一大把,撫在手心裡如同松鼠的大尾巴,酥酥的癢。偶爾丟下一枝,就引得樹杈上飛下幾隻小雀兒來搶。山中的雲氣越積越重,悶悶的颳著山風。寂靜的半山中,只剩下了熱熱鬧鬧的蟲鳴鳥叫。
“來人了……”康熙忽然將書放下,含笑對我道,“有馬蹄聲?!?
我一愣,起身往大門外的盤山石板路望去,“沒人啊?!痹拕偝隹?,耳邊隱約也聽見了馬蹄鐵的聲響,含笑回頭,“我也聽見了,不只一匹馬。”半柱□□夫,馬蹄鑾鈴清脆,山路盡出轉出兩匹駿馬。
手中的野草穗散落在了腳下,我抽出絲絹擦了擦手心的汗,喃喃自語,“是明中堂和容若。他們爺倆兒一同過來的?!?
一陣鵝黃槐花吹落,恍如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