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正月十五,佟府中並無外客,一則家宴元宵,二則爲老太太祝正壽。
“上哪去了?”等我回到佟家,佟國維夫人聞聲便在二門外頭截住了我,厲聲問道:“這麼大的丫頭了,成什麼體統!你在宮裡也是這麼樣兒的不著調嗎?”
“回太太,聽說外頭有花燈,就想出去看看。”我淡然回答,早就料到了,罵就罵吧。
“咱們的人可算是丟到了家了!遠的不說,只說當年仙兒在的時候,何等的嬌生慣養、金尊玉貴,還有個千金小姐的樣子。如今瞧瞧你,連大門兒都擋不住,竟然拋頭露面到大街上去了!”
我唯有一言不發,靜靜的等她數落我。
“真是養不熟的下賤胚子,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賤根兒!”
聽得她越發罵的順口,我只得斜眼去看屋頂飛檐,看不到那副尊容也是好的,只可惜不能堵住耳朵。
不久有小丫鬟來請,“裡頭老太太問了兩回,問二太太上哪了?!?
佟二太太便啐了我一口,轉身進去了。
正月十五鬧元宵外加賀壽,府中人等齊聚一堂。戲臺子上已經唱了七八出,佟老太太只著常服坐在花廳正中軟榻上,兒孫繞膝,真是其樂融融的景象。我換了一身兒衣裳,便悄悄上去坐在末一席的角落裡,這一桌本是年輕媳婦們的座位,她們具在老太太與太太們的席前立規矩服侍,虛設座位。沒人和我說話,我便低頭琢磨著今天發生的一切。這洪金蘭,是什麼人?
“二格格坐這兒了?!辟V的大兒媳婦走過來對我笑道。
“大奶奶辛苦?!蔽疫B忙讓座。
“二格格坐著吧,我可不敢偷閒。”她一笑,從丫頭手裡接過一面妝鏡,用手絹子擦拭了一下臉頰。
“外頭席上沒見我們老爺?!蔽覜]話找話的搭訕兒。
“方纔衙門裡頭來人將二老爺叫走了。今兒元宵,二老爺大約還要親自巡視巡視?!?
我點頭微笑,她又往上頭去了。
佟國維如今是步軍統領九門提督,親自巡街會不會與洪金蘭有關?我正胡思亂想,忽見一個小丫頭在我身邊道:“老爺叫二格格去外書房?!蔽疫B忙起身隨她而去。
“給老爺請安?!蔽襾淼綍恐?,見佟國維一身官服正立在碳籠邊,“聽他們說老爺去衙門裡了?!?
“剛回來,就要進宮?!辟S揹著手盯著碳籠出神兒片刻,眉頭微皺,“今兒你出去了?”
“是。”我低頭道:“今日鬧花燈,想出門看看熱鬧?!?
佟國維口氣平靜,諄諄道:“你從宮裡回來幾日,該在老太太與太太們跟前兒多盡孝。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姑娘們怎能隨便上大街上去?若是宮裡知道了,也得說沒有家教?!?
“是?!蔽覍⒛樎竦酶?,以掩飾自己的不屑表情。
“外頭可熱鬧麼?”佟國維笑問道。
“熱鬧的很。”
“果真是夠熱鬧的?!辟S冷冷一笑,“方纔康親王府還出新鮮事兒了?!?
我一聽“康親王府”,不禁心中一動,臉上卻不敢露出。
佟國維回頭看了我一眼,續道:“鰲拜死了?!?
“鰲拜?”他話一出口,我不由得吃了一驚。
去年鰲拜被擒後留得性命,一直被拘禁看押??滴醯闹家獗臼侨恫交蚰显?,可鰲拜所受傷勢過重,暫時在康親王府中治傷,由康親王傑書看守。他極怒之下傷情反覆,半年多才見好轉,是以還沒有遷出京師。
“不是說他的傷勢已經好多了麼,怎麼突然就死了?”我奇道。
佟國維攤開雙手在熏籠上烤了烤,冷笑道:“不是因傷而死,是康親王府中進了刺客?!?
洪金蘭!我立時便想到了他,“抓到了?”我小心問道。
佟國維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垂目不語。
不知爲何,我的心如同一塊石頭落了地,輕輕的吐出一口氣,“鰲拜如今已經是一敗塗地,何人要刺殺他?真是匪夷所思。”
“皇上本想保全他的性命。這麼看來倒是天不容他了?!辟S回手拿起頂子,叫人備馬,“事情蹊蹺,還是要進宮告訴一聲的?!?
他正說著,門外小廝回稟道:“二老爺,明珠大人到了?!?
佟國維忙道:“快請進來。”說著,門簾一挑,明珠已經進來了。我不及迴避,便蹲身請安:“明大人吉祥,給您拜晚年了?!?
在乾清宮常見他,但很少說話。明珠身材瘦高,和納蘭很像,只是納蘭面容俊逸,少有他父親的冷峻神色。佟國維命我退下,我便又行一禮,退出了書房。走的慢了幾步,聽得他們的談話:
“王爺府中如何?”
“人頭還是沒找到。舅老爺呢?”
“刺客連個影兒都沒有。究竟多大的仇,竟連頭都要拿走?!?
“聽舅老爺的話,似乎已經有了疑心的人?!?
“明大人可有疑心的人?”
“鰲拜得罪過的人太多,誰知是哪一個不肯放手……”
正月十七離開佟家回到了紫禁城。
當日晚間,乾清宮南書房中康熙單獨召見了刑部尚書明珠。書房中並無他人,樑九功在外間侍立,康熙盤膝坐在炕桌前端詳著一摞摞批好的奏摺,命道:“賜座。”
我去搬了一張紫檀番花草坐墩放在當地,明珠謝恩後坐下了。
“早些時候舅舅來過了,他疑心是正白旗做的?!笨滴醴畔鲁p筆,喝了一口奶茶,示意我也給明珠端一碗。
“謝皇上?!泵髦榍飞斫舆^銀碗,說道:“舅老爺疑心正白旗也有道理。畢竟當年蘇克薩哈一案鰲拜太過狠辣,旗人中唯有正白旗與他不共戴天。必定要讓他死,也是情理之中?!?
我打開獸爐,又添了一些百合香進去,靜靜的聽著君臣二人的對話。鰲拜的死雖然並未牽涉大局,卻也讓康熙深陷疑慮。鰲拜慘死,頭顱不見了,唯有身體被遺棄在監室中。刺客逃走時驚動王府侍衛,與之周旋良久,也死傷數十人。
“朕乍一聽聞也做此想,只是細想起來覺得不對。鰲拜對兩白旗時常打壓是實,可他革職之後,朕對兩白旗也曾多有安撫。何況,咱們旗人不會這樣報仇。”康熙微微一笑,對明珠道:“舅舅久在京中,眼界不如你,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明珠躬身道:“皇上聖明,奴才這些年在江南巡查河道,奉皇上之命,也對地方民情留心。今日聽聞鰲拜之事,倒讓奴才想起些別的?!?
“今日不過君臣隨便說說話,不必顧忌?!笨滴鹾韧炅四滩瑁松碜有Φ?。
“是。”明珠將手中銀碗輕輕放下,“奴才留居江南的一兩年間,聽聞避隱江南的亂臣賊子相互勾結結爲會黨,名爲‘天地會’。其首領多是臺灣鄭氏餘孽?!?
我不由得擡頭看了一眼,康熙表情依然,只點頭示意明珠繼續說下去。
“先帝在位之時,西南李定國,東南鄭成功皆爲我心腹之患?;噬霞次恢酰侥贤鯀侨鹑腚吥?,平定了南明永曆僞朝,處死朱由榔,李定國出走勐臘。
“而東南鄭成功依舊盤踞金、廈二島。議政王大臣會議與四位輔臣定議‘禁海令’,浙江、福建等地搗毀所有船隻,片板不得下海。斷絕鄭氏一切補給,久之鄭成功在兩島不能立足,以致遠遷臺灣。鄭氏所擁立的隆武僞朝十餘萬之衆難以周全撤退,還有些人留在福建漳州、泉州一帶,多以言行蠱惑人心?;蛴杏廾?,或有不法之徒混跡其中,便是這‘天地會’。”
“爲何名叫‘天地會’?”康熙道。
“奴才曾抓獲過幾個天地會中人物,審問之下略得知了一些內情。他們有‘拜天爲父,拜地爲母’的口號,是以名曰天地會。會中人員混雜,相互多不識真面目,又爲躲避朝廷清剿,多有切口暗語相互聯絡辨識。如:‘明大復心一’,‘姓洪名金蘭’等?!泵髦檎f道此處,我手中的香料盒子猛的一抖,竟然撒了大半盒在熏籠中,連忙收攝心神。
“何意?”康熙聽得入神,又問道。
“明大復心一,倒過來讀便是悖逆之語。”明珠笑了笑,又道:“天地會亦稱洪門,金蘭是‘兄弟’之意,姓洪名金蘭便是‘洪門兄弟’,指的是天地會衆?!?
康熙點頭微笑,“原來如此。天地會常常活動之處便是福建,浙江一帶了?”
“是。浙江、福建之地督撫雖然屢有清剿但收效不大。且奴才聽聞,天地會勢力已經有浸入兩江、湖廣之勢。查訪之下,深覺近一兩年來,山東直隸境內少數盜寇案件,恐怕也與之有關。”明珠躬身答道。
康熙聽著,下意識的用一隻硃筆敲著墨硯,緩緩道:“朕剛登基時候,曾聽鰲拜說江南民間有‘天父地母,反清復明’的話?!?
明珠只躬身答應:“正是天地會的悖逆之語?!?
“當初聽鰲拜口氣,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少有作爲。”
“回皇上,奴才以爲?!泵髦檎f道此處,略有停頓,便即起身。
康熙笑道:“你只說你的?!?
“是。奴才細細研究,知其組織嚴密非常。凡人入會則必須要三人引薦,且需多方考察。地方督撫數年清剿,能捕獲的皆是會中極爲低下的人等,其首領人物難以尋覓。若如傳言所說,首腦多爲臺灣鄭成功部下。皇上細想,天地會中有一衆身經戰陣的反叛統領,江南一些文墨世家大族也與之有牽連。”明珠上前一步,又道:“有文有武,又能鼓動民心,且蟄伏市井,隱忍不動,其用意不能小覷。”
康熙點點頭,沉思片刻,笑道:“說的遠了,與今日的事有何關聯?”
明珠忙道:“奴才剛剛去看過康親王府中的重傷侍衛,有人聽見刺客問鰲拜:‘記得杭州虎林營麼?”
“杭州虎林營?”康熙思忖片刻,出神兒的叫我道:“楚兒,茶?!?
我連忙換上一盞熱茶,康熙啜飲了一口,若有所思道:“浙江湖州明史案?!?
明珠跪倒,說道:“那侍衛只說得這一句,便傷重不治。若所言屬實,康熙二年明史案七十餘人犯都是在杭州虎林營處死的?!?
我側耳細聽康熙道:“明史案是鰲拜定的,株連甚廣,朕也有耳聞。可天地會與之有什麼關係?”
明珠道:“並未有明顯關係,只是奴才所知,天地會蓮花堂、洪順堂中多是湖州府人。”
康熙將茶碗放下,揉了揉額頭:“朕知道了,此事不必張揚,對外報個疾病而死就罷了??涤H王也明白這意思。你私下裡可以再查訪查訪。跪安吧?!?
“嗻。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