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
作為永霄宮中最富麗之時,鳳儀宮中卻是一片花團錦簇。
除最明耀的黃金菊之外,還有其他各色花卉,諸如茶花、百合、芙蓉、秋海棠、文心蘭……居然在這蕭索的秋日中,渲染出一派姹紫嫣紅,不得不說,為了今日之盛宴,黎鳳妍可謂是煞費周折。
燕煌曦到時,各宮妃嬪均已齊至,分列兩旁,靜候帝王入座,燕煌曦龍行虎步,跨上金階,示意殷玉瑤侍立于身側(cè),這才撩袍落座。
“臣妾叩謝圣恩。”黎鳳妍提步走到庭中,先沖著燕煌曦深深一拜,然后轉(zhuǎn)過身,微微抬高下頷,向一眾宮妃看去,“再謝各位妹妹前來捧場。”
客套畢,宴席開場,宮女太監(jiān)們奉上美酒與佳肴,庭前樂師和歌伎,也奏響絲樂。
一切,都很完美。
完美得挑不出絲毫瑕疵,畢竟,黎皇后出身高貴,宮廷的一應禮儀,對她而言,可謂是駕輕就熟。
酒過三巡,氣氛微微活絡起來,有膽子大的宮妃,開始上前為燕煌曦獻酒,燕煌曦來者不拒,接杯便飲。
午時已過,日色慢慢西行,就在燕煌曦漸覺不耐,準備起身離去之時,黎鳳妍忽然站起身來:
“難得皇上和眾姐妹齊聚一堂,本宮自編歌舞一支,君前獻藝,望博皇上一笑。”
君前獻藝?
燕煌曦眉頭輕輕揚起,也罷,且讓他看看,這位大黎公主要獻什么藝。
慢施一禮,黎鳳妍退入后殿,稍頃,換上一襲孔雀金裘,蓮步姍姍而來。
但見她額心深貼花鈿,點染娥眉,身姿妙曼,風流別致之態(tài),勝瑤池仙子,婀娜娉婷之姿,將那滿園繽紛悉數(shù)壓了下去,更令庭上眾妃相顧失色。
殷玉瑤不由微微垂了眸。
曾經(jīng)。
她對同齡女子的外貌,是不怎么看重的,尤其是在認識了赫連毓婷之后,但是此時,她的心上,不由微微掠過絲嫉妒。
無可厚非的嫉妒。
她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并非圣賢,也做不到心無旁物。
那立于庭中的黎鳳妍,的確太過招搖,太過嫵媚,縱她為女子,心下也不禁一陣顫悸。
一道輕飄飄的視線,掠過空氣,落在她的臉畔。
燕煌曦想說什么,但當此場合,卻也只能緘默。
樂聲起。
裙裾如層層花瓣,逶迤盛開,舉手投足間,魅惑全場。
黎鳳妍,對于你傾世的美麗,我從不曾否定,若沒有殷玉瑤,若你能稍稍收斂那顆太過好強的心,或許你,真的是一位絕代佳人。
你將你的美麗,當成自己攻城掠地的武器,卻并不明白,女人的美麗,或可取得一時的勝利,卻得不到一世的真心。
要想換得真心,只能以同樣的真心,或者比對方更多的真心。
無論如何,此時的黎鳳妍是風采無限的,她成功地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包括燕煌曦。
水袖長拋的剎那,她忽然一聲輕吟,整個人向旁側(cè)倒去。
“娘娘,娘娘!”驚呼之聲此起彼伏,鳳儀宮領事太監(jiān)常笙第一個沖上前去,一邊手忙腳亂地扶起黎鳳妍,一邊大聲喊道,“傳御醫(yī)!傳御醫(yī)!”
兩名御醫(yī)一溜小跑著沖進,待太監(jiān)宮女將黎鳳妍扶到軟榻上,立即上前為其診脈。
整個庭院剎那靜寂,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盯住御醫(yī)的嘴。
終于,左邊姓葛的御醫(yī)轉(zhuǎn)過身來,往前膝行幾步,重重磕了個頭,口內(nèi)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
燕煌曦的面容,剎那僵凝。
不是喜悅,不是興奮,倒也不見得有多意外,而只是一種嚴冰的僵凝,然后,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微臣賀喜皇上!賀喜娘娘!”另一名姓章的太醫(yī)錦上添花,立即朗聲喊道,于是,喧囂而沸騰的聲音,如一鍋煮沸的開水,沿著道道宮墻,潑濺開去。
這是大燕帝王的第一個孩子,更有可能是將來的太子,“他”的到來,無疑讓很多人開懷。
燕煌曦一動不動,兩道深沉的目光越過喧囂的一切,直直地落到黎鳳妍那張嬌媚至極的容顏上。
對方也毫不退讓地直視著他。
扯動唇角,燕煌曦笑了。
黎鳳妍也笑了。
于是,所有的人都笑了。
只有殷玉瑤,無論如何,笑不出來,她若是能笑得出來,大概就是神,不是人了。
在那無邊無際的熱鬧中,她選擇了悄然退場。
在最初的酸澀與痛楚之后,她仍然選擇了祝福,因為,那是燕煌曦的第一個孩子。
她相信那是。
因為,他沒有否認。
無論他們?nèi)齻€之間怎樣怎樣,那個正在慢慢成形的小生命,應該得到屬于“他”的期待。
再怎么熱鬧的繁華,也終歸會岑寂。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唯有年輕的帝王,留了下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準父親,他有義務在這個時候,照顧他的妻子。
寢殿。
低垂的紗幃內(nèi),燕煌曦俯下身子,冷冷地注視著床上依然風情無限的女子:“滿意了?”
黎鳳妍吃吃輕笑:“那皇上呢?”
“朕,很滿意,”燕煌曦黑眸深凝,“只是朕很想知道,八個月之后,你將從哪里弄一個孩子來,作為朕的龍子鳳女?”
黎鳳妍不笑了,抬起一只玉臂,輕輕搭上燕煌曦的后頸:“你知道?那為何不揭穿我?”
“為何要揭穿你?”燕煌曦的笑,很冷很冷——黎鳳妍,如果這個虛無縹緲的“孩子”,能讓你安分守己八個月,那我不介意配合你演這么一場滑稽的大戲,因為,八個月對我而言,已經(jīng)足夠了,八個月之后,你將為你自己的愚蠢,以及今日的所作所為,付出慘重千倍的代價!
想將我燕煌曦玩弄于股掌,只怕你,還沒有那個能力!
撐起上半身,黎鳳妍將朱唇貼在他的耳際,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話:
“煌曦呵煌曦,我想你是誤會,今天這場戲,主角是我,配角是你,可是那個觀眾,卻是她呵。”
只此一句,燕煌曦全身的血,驀地冰涼。
是的,今天這場戲,主角是她,配角是他,可是那個最無辜最無奈最沒有選擇的觀眾,卻是她呵。
沒有多言一個字,燕煌曦驀地抽身,揚長而去。
殷玉瑤去了凌霄閣,因為此時此際,這是永霄宮中最安靜的地方。
每當一個人受傷的時候,總是想找個無人的角落,要么痛哭一場,要么自我療傷。
她兩者都不是。
倚欄眺望,她俯瞰著大燕無邊遼闊錦繡的河山。
站在這里,可以輕而易舉地望出皇宮,可以看見世間星星點點的燈火,也可以任思緒翩飛,遨游于九州四海。
她沉默著。
心中的痛、苦、澀、難,都慢慢消淡。
有一個聲音在腦海里響起:
殷玉瑤,你恨么?
她答:我不恨。
為什么?
因為生命太短暫,而恨,損心耗智,所以我不恨。
那么殷玉瑤,你會何去何從呢?
當你最愛的男子轉(zhuǎn)身離去,你會何去何從呢?
……
沉默良久之后,這個溫靜的女人抬起了頭——
我會選擇另一片,更加廣闊的天地……
燕煌曦飛快地沖進了宗翰宮,一把抓住燕煌曄:“她呢?”
燕煌曄抬起頭,唇角勾起抹淡嘲:“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沒心情理會他的不滿,燕煌曦重重地低吼:“她到底在不在?”
“不在!”回答他的,是少年同樣倔強,且隱含憤怒的聲音——四哥,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燕煌曦的發(fā)絲一根根豎起,額上青筋暴跳,心中那種強烈的不安,幾乎將他的意志摧毀。
狠狠一把將燕煌曄推倒在地,他再次轉(zhuǎn)身,疾步如飛般沖了出去。
翻身從地上縱起,燕煌曄不及整理零亂的衣袍,也提著劍沖了出去。
瑤姐姐,你在哪里?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不約而同的,兩兄弟都去了凌霄閣,然而那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
立于欄側(cè),燕煌曦深深吸了口空氣,果決地道:“她來過。”
燕煌曄一記眼刀飛過來,二話不說,調(diào)頭便朝下方?jīng)_去。
來過,但是走了。
下了凌霄閣,兩人分朝兩個方向,開始全力尋找,可是直到夜深更沉,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殷玉瑤的任何蹤跡。
她仿佛,已經(jīng)就那樣人間蒸發(fā),也仿佛,來自九幽,歸于九幽,再不肯現(xiàn)形于光明之下。
實際上,此時的殷玉瑤正面臨著凜冽殺機。
燕煌曦的隱怒,殷玉瑤的失落,一切的一切,都在黎鳳妍的預料之中,以她那狠絕的性子,怎會放過這樣難得的機會?
若想取得完勝,不但要殷玉瑤心死,而且要她身死!不能給對方,任何翻身的機會!
鳳儀宮中那場華美的庭宴,她足足籌謀了半個月,從庭舞到宴散,再到最后的絕殺!
跟著她一起進入永霄宮的,不但有宮女、太監(jiān),還有她特意向父皇討要的十八名暗人,他們,都是出自飛雪盟的頂級殺手,雖不致像落宏天那般難對付,但行動果決異常,招招致命。
她已經(jīng)有了身孕。
所以,無論她做什么,燕煌曦都不能再輕易與她撕破臉,哪怕她殺了殷玉瑤,為了所謂的“皇子”,為了大燕,為了她手中那張王牌,燕煌曦都只能選擇,打落牙齒和血吞,反觀殷玉瑤,暫時沒有任何名份,又甘心自貶身價,去做燕煌曦的近侍,在這永霄宮中,完全是個無足輕重的所在,不能明著動她,在背地里解決,是完全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