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宮燈高懸,薄冷的光透下來,投在涼浸浸的地面上,映出幾許微光。
隨著“吱呀”一聲輕響,那扇緊闔的宮門,終於敞開了。
門前廊下,一身玄衣的男子,兩肩霜華,身凝如山。
輕輕地,納蘭照羽咳嗽了一聲。
男子身形一窒,好半晌方轉過頭,那雙黑眸,滿含期冀,滿含祈望,彷彿此刻出現的納蘭照羽,便是那從天上降下,特來相助於他的神祗。
納蘭照羽不由撇脣一笑,含著絲友好的輕嘲,徐步下階,重重一拳,打在燕煌曦的胸前。
燕煌曦卻笑了,甚是魁梧的身子,卻像是被狂風吹倒的竹竿,往後倒去。
“喂——!”納蘭照羽嚇了一大跳,趕緊伸手將他扶住,卻見他脣邊,緩緩溢出一絲黑血。
擡手把住他的脈門,納蘭照羽面色緊凝,忍不住低斥道:“你不要命了?”
“我很痛。”素來強壯無比的男子,居然偎在他的胸前,滿眼脆弱,右手緩緩放到心口處,“這兒,很痛?!?
“我知道?!奔{蘭照羽端正了面色——他的心情,他自是理解,可是燕煌曦,倘若留她在你身邊,這種痛,會繼續蔓延下去,甚至能強烈到,將你整個摧毀。
沉默了好半晌,兩個男人方纔重新站起。
“這兒,交給你了?!本o緊握住納蘭照羽的手,燕煌曦嗓音低黯。
“你不進去看看?”
回頭朝那半掩的宮門看了一眼,帝王眼中痛楚難掩:“不了?!?
撤回手,他調頭便走,儘管步履艱難,他仍舊孤獨地堅持前行。
“納蘭太子,”一道纖長的人影從宮門內走出,“夫人……醒了。”
尚未走遠的燕煌曦渾身一滯,停下腳步,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這才扶著牆壁,慢慢地去了。
納蘭照羽不禁搖了搖頭,這才轉身步入宮門。
明亮的燈光中,平躺於榻上的女子,緩緩地,緩緩地,睜開了眼。
一雙冰冷到極致,沒有任何一絲情感的眼。
“燕姬……?”微微傾身靠前,納蘭照羽握起她的手,柔聲低喚。
烏黑的眼瞳,卻沒有絲毫焦距,黯淡的眸底,映不出半點人影。
納蘭照羽心中一緊,不由加大指上力度:“燕姬?”
女子還是毫無動靜。
“燕姬!”伸出雙手,納蘭照羽按住她纖弱的肩膀。
呼地撩開被褥,女子猛然坐直身體,前額重重撞上納蘭照羽的下巴。
“燕姬,你——”吃驚地瞪大雙眼,納蘭照羽揉著自己差點被撞歪的下頷,口中叫道,“你做什麼?”
殷玉瑤一言不發,徑直走到桌邊,抓起長劍,就衝向宮門。
“燕姬!”納蘭照羽大急,搶上前去,扯住她的胳膊,“這更深夜半的,你去哪裡?”
“離——開——”
冷冷脆脆兩個字,彷彿是兩柄生了鏽的刀,悶鈍地插進納蘭照羽的胸膛,噎得他倒吸兩口寒氣,卻說不出話來。
“夫人,我陪您。”另一道纖細的人影慢慢移近,輕輕握住殷玉瑤的手。
“好。”側頭看了她一眼,殷玉瑤點點頭。
呆立在原地,納蘭照羽目光怔愣地看著那兩個女子步出殿門,方纔回過神來,隨即甩開步子,疾行跟上。
殷玉瑤的步子很沉穩,從未有過的沉穩,直直地朝著前方,鏗鏘邁進,只是她忘記了,這玉英宮,她以前從未來過,又怎會識得路徑?
所以,她去往的方向,最終由宮門,變成了明泰殿。
容心芷默默地一路相隨,卻始終沒有出聲提醒她,她知曉她此時心中那種萬年冰封的感覺,也知道,必須讓她把滿腔的憤怒發泄出來,才能重新點燃那一絲,屬於愛的微光。
“什麼人?”很快地,明泰殿外的侍衛,發現了這兩名闖入者,隨即高喊聲,揮舞著武器,齊刷刷朝她們包抄過來。
殷玉瑤停下了腳步,卻,鬆開容心芷的手,拔出長劍,利刃相向。
“燕夫人駕到!”
情急之時,容心芷拔高聲音,大喊了一嗓子。
緊閉的宮門赫然開啓,尚未就寢的帝王疾步奔出,跌跌撞撞地衝下階梯。
高高舉起的火把間,他與她,四目相對,一個痛楚惶惑,一個,清冷無情。
曾經,他們激情相擁;
曾經,他們生死與共;
曾經,他們心有靈犀。
雖然沒有任何浩大洪亮的誓言,但他們都知道,他們是相愛的。
可是現在,什麼都消失了,什麼都沒有了,比當初陌路相逢時,更加陌路,比當初兩心猜疑時,更加疏遠。
終於,他再也承受不了這份凝重的窒息之感,慢慢地擡起手,朝她伸出。
瑤兒,過來吧,回到我身邊,我需要你的溫暖,併發誓保護這份溫暖,再不讓它受到任何的傷害。
她冷冷地看著他,用滿眼的冰霜皚雪,封凍了他胸腔裡僅剩的那絲勇敢,最後說出三個字:“走錯了?!?
她只是走錯了。
她想來的,不是這個地方,然後,她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女子:“宮門在哪裡?”
容心芷擡頭,先飛快地掃了皇帝一眼,隨即擡手指向正北方:“那裡。”
“好?!币笥瘳廃c頭,也不多言,轉身提步便走。
再看了皇帝一眼,容心芷提步跟上。
隨後跟來的納蘭照羽也看了燕煌曦一眼,轉身離開。
一衆摸頭不知腦的侍衛,卻齊刷刷將視線轉向沉默的帝王。
“都,散了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似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滄桑。
由侍衛隊長帶頭,所有人悄然離去。
一身孤寂的男子,慢慢擡起頭,仰望蒼穹。
星黯月沉,風聲悽哀。
慢慢地,他蹲下身子,抱住雙膝,壓抑而破碎的嗚咽從喉嚨裡迫出,含著淚和著血,凝固了一地寒霜。
廊柱之後,鐵黎靜默地注視著那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哭吧哭吧,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情處。
曦兒,盡情地哭吧,無情未必真丈夫,只有痛過愛過,你纔會真真正正地,大徹大悟。
只是連他都沒有想到,這份太過炙烈的愛,演變到後來,不單差點毀了他,毀了大燕,更甚至,偏離正確的軌道,完全走向極致慘烈的反面……
毫無障礙地,殷玉瑤走出了永霄宮的大門,因爲她手中的那塊令牌,任何時候都可以出入宮禁的令牌。
容心芷仍然沉默地跟著她,也不問她去哪裡,更不刻意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再不遠處,是沉默的納蘭照羽。
他跟出來,實在是個很鬱悶,很迫不得已的事。
不跟吧,於心難安,跟著吧,其實真的很有些師出無名,而且他也看出來了,燕姬這次是玩真的。
她心中那股倔強,已經完完全全地被激發出來,也就是說,這一次,她無論如何,再不會原諒燕煌曦。
不原諒燕煌曦,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的機會來了?
從理論上來說,確實是這樣的,但從現實的角度看,納蘭公子的想法是有些過於美好了。
因爲現在的殷玉瑤,已經,不會愛了。
是的,她不會愛了,不單單是對燕煌曦,而是對世上所有男子,都封閉了心門。
此刻支撐著她一路前行的,並非愛情,甚至不是友情,純粹就一種本能,一種想要逃離的本能。
她所遭遇的一切,實在太過鮮血淋漓,只怕傾滄海之水,也難撫平。
天,慢慢地亮了,無數的路人奇怪地看著他們,不時地交頭接耳,殷玉瑤卻依然故我,對身邊所有的一切,置若罔聞。
“夫人,”容心芷輕輕扯住她的胳膊,“吃點東西好嗎?”
停下腳步,殷玉瑤目光空洞地看了她一眼:“好?!?
握緊她的手,容心芷將她帶進一間樸實無華的燒賣店裡。
“老闆,來兩籠燒賣,四碗豆漿!”容心芷亮起嗓門兒喊。
“好咧!”老闆痛快地答應著,手腳爽利,很快將食物送了上來。
“吃吧。”擺放好碗筷,容心芷嗓音輕柔,就像在哄一個鬧脾氣的妹妹。
殷玉瑤的眼中終於點染開一絲淺光,默不作聲地拿起筷子,開始吃早點。
“賣魚咧!賣魚咧!燕雲湖來的新鮮鯉魚,又大又鮮咧!”
一把清亮的嗓音,忽然從店門外傳來。
“燕雲湖?”喃喃低語一句,殷玉瑤擲了碗筷,起身便走。
“噯——”店主納悶兒了——這吃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呢?
“拿著。”容心芷也起了身,隨手將幾枚銅錢塞到店主手裡,緊跟著邁出店門。
“阿??!阿琛!”看著那個沿街叫賣的小孩兒,殷玉瑤眸中剎那燃起熱切的光芒,幾步飛奔過去,也不管瞧清沒瞧清,一把抱住那小孩兒,便低低地抽泣起來,“阿琛,你去哪兒了?爲什麼丟下姐姐一個人?”
小男孩兒滿臉呆滯,傻傻地看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他打小流落市井,四處漂泊,何來的姐姐?
可這女人死死地抱住他,無論他如何掙扎,就是不肯鬆手。
小男孩兒一張臉漲得通紅,忍不住擡起手,很想給她一巴掌,可是手剛伸到一半,卻被另一個女人給捉住了。
那個女人,背對淡淡天光,神情威嚴而冷厲,渾身散發出來的懾人氣勢,讓小男孩兒不由一縮,頓時打消了心中的念頭,就那樣如同木樁子一般站立著,任由殷玉瑤將一把把的眼淚、鼻涕,揩在他的身上。
見有熱鬧可看,路人甲乙丙丁紛紛圍了過來,指著不住痛哭的殷玉瑤議論紛紛:“這誰呀?怎麼抱著小糰子哭個不停?”
“聽說,這女人是他姐……”
“姐姐?”內中一大伯困惑地揪了揪山羊鬍,“小糰子自小孤苦一人,全靠吃百家飯長大,何時有了個如此漂亮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