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
綵衣舞伎們分作兩行,朝旁散去。
隨著銀鈴的脆響,兩名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子,提著花籃,歡笑著登場,不住從籃中抓起一把把花瓣,撤向四面八方。
視線淡淡掃過左邊的小女孩兒,燕煌曦不由一怔——昕兒?怎會是昕兒?
不待燕煌曦遣人去探查究竟,那紛飛的花瓣間,忽然掠過一線淺淺的銀光,直奔燕煌曦的胸膛。
事起突然,是以席上衆(zhòng)人,竟無一人察覺。
只是略勾了勾脣角,燕煌曦伸出手中銀筷,照準那銀光,用力一挾!
動作的幅度甚小,也沒有驚動旁人。
但就在這時,一縷尖銳的琴音,忽然在殿下階畔響起,直衝雲(yún)霄,帶著不盡的殺伐掠奪之意!
“什麼人?!”燕煌曄首先發(fā)現(xiàn)異樣,帶著數(shù)名禁衛(wèi)軍衝了過去。
可那琴音轉瞬即逝,如流風過境,不留絲毫痕跡。
“奇怪。”燕煌昕喃喃自語一句,下意識地轉頭朝燕煌曦看去,卻見他雙手持筷,懸於半空,姿勢古怪至極。
“皇兄?”燕煌曄心中突突一跳,直覺不好,當下便橫穿中庭,直衝上丹墀。
“皇兄?”燕煌曄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燕煌曦的肩膀,對方卻毫無反應。
此時,席上的文武大臣們,也發(fā)現(xiàn)了皇帝的異樣,紛紛放下碗箸,朝上方看過來。
扔掉手中半籃鮮花,燕煌昕緊接著衝上高臺,一把抓住燕煌曦的手,滿臉焦急地道:“四哥!四哥!”
雙眼直愣愣地瞪著前方,燕煌曦全無反應。
不由自主地,燕煌曄整個人都顫抖起來——雖然只有十六歲,但這皇宮中的血腥與陰謀,他已經(jīng)見得太多,皇兄這副模樣,分明是——
“請各位歸座!”
緊急關頭,一聲雄渾的喊聲忽然傳來,卻是一身輕裘的逐鳳將軍賀蘭靖,面色沉凝,目光淡冽,穩(wěn)穩(wěn)地舉起手中金樽,“來!同飲一杯,願吾皇千秋萬歲,得享太平!”
“願吾皇千秋萬歲,得享太平!”見他如此,衆(zhòng)臣只得各自歸座,相繼舉樽,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紛紛口道賀辭。
被賀蘭靖這麼一提點,燕煌昕也猛地回過神來——是啊,這可是皇兄的生辰之宴,不單有文武重臣,朝中勳貴,還有皇室宗親,外邦來使,即使皇兄真出了什麼事,也不能被人瞧出端倪,否則風波一起,以他一己之力,定難控大局,保不住一年多之前那場驚天動地的血變,再起一次,到那時,縱他粉身碎骨,也無回天之力。
輕輕地抽去燕煌曦指間銀筷,燕煌曄攥著胸中那顆砰砰狂跳的心,將燕煌曦僵硬的手臂一點點用力摁下,置於他的身側,再不著痕跡地扶著他,緩緩靠坐在椅背上。
雖然皇帝突如其來的緘默,讓衆(zhòng)人察覺出異樣,但畢竟是大庭廣衆(zhòng)之下,也沒有人真有那膽子上前查看究竟,冒犯龍顏。
“祈親王世子殿下駕到!”
大殿門外,不知是誰,突然高喊了一嗓子。
“祈親王世子?”衆(zhòng)臣頓時一陣議論紛紛——祈親王不是報稱身體有恙,不肯前來赴宴嗎?怎麼這會兒卻把自己的兒子給遣來了?
彷彿一記重錘砸下,燕煌曄面色遽變,正著急地思索著辦法,卻聽坐於椅中的燕煌曦輕輕開了口:“宣——”
“傳皇上御旨,宣祈親王世子進殿——!”立於下首的安宏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立即拔高了嗓音喊道。
大敞的殿門間,緩步走來一人,面色蒼白,形容瘦削,五官尚算清逸,只那雙黑多白少的瞳仁,透著不盡的陰鶩。
此人,便是祈親王燕煜翊的長子,世子燕煌昀。
“微臣,參見皇上。”行至金階之下,燕煌昀撩袍跪倒,下頷卻仍舊高高地擡著,兩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龍綺上的燕煌曦。
“大膽!”燕煌曄一聲震喝,“聖駕之前,誰許你如此放肆?”
燕煌昀冷冷一笑,非但不買他的帳,反而大大咧咧地站起身,傲然擡頭:“我就是如此放肆,你能拿我怎樣?”
“你——”燕煌曄劍眉高揚,剛欲發(fā)怒,卻聽燕煌曦的嗓音再次輕輕響起,“昀弟遠道而來,且先入席,用些酒菜吧。”
四兩撥千金的一句話,不著痕跡地消泯了庭上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息。燕煌昀雖有不甘,但皇命當前,也不得不從,自去旁席就坐。
“辰王,你也……退下吧。”
燕煌曄一怔——辰王?皇兄爲何呼他爲辰王?難道說,現(xiàn)在這說話之人——?
一隻小手從旁邊伸來,輕輕扯動他的袍角,燕煌曄低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御案之下,不知何時,多了個十來歲的孩子,就是先前那扮作花童的小男孩兒。
燕煌曄心下念如電閃,情知方纔那短短一瞬,必然生了變故,可皇兄到底如何,他全不知情,而席宴,必須進行下去。
懷著滿心疑惑,燕煌曄退了下去。
“大家繼續(xù)吧。”燕煌曦勾勾脣角,雙手撐著桌案不動,口內卻說道。
大夥兒齊齊對視幾眼,再次舉觴對樽,觥籌交錯,開杯暢飲起來。
燕煌昀瞪著眼,一雙戾眸,始終凝注在燕煌曦臉上——一切,天衣無縫,可是爲什麼,皇帝到此時,還沒有漏出絲毫破綻?難道多時的苦心經(jīng)營,終究要毀於一旦?
不!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只做一個親王的兒子,更不甘心只守著一片小小的封地過完一生!大家都是燕太祖的後世子孫,大家都頂著同一個燕姓,憑什麼你是皇帝,我卻只能永永遠遠地,對你俯首稱臣?
燕煌曦,這大燕帝位,你坐得,我也坐得!況且,在我燕煌昀眼中,你不過就一紈絝子弟而已,不知民生疾苦,不曉治國艱難,只不過仗著有幾分運氣,等來這把龍椅!
放於案下的手慢慢蜷緊,燕煌昀突然霍地起身,執(zhí)玉壺向金樽,注滿美酒,然後穩(wěn)穩(wěn)托起,一步步,走向那龍椅中的男子。
“世子?”
“世子殿下……?”
席上頓時響起一片低譁之聲。
只因燕煌昀這舉動,實在是太過突兀。
本已退到殿側的燕煌曄乍見此情形,立即提步上前,在丹墀之下,擋住了燕煌昀的去路:“祈王世子,你此舉何意?”
“祈王世子?”燕煌昀脣角微微揚起,“若以禮數(shù)論,辰王殿下,你似乎,該稱本世子一聲‘堂兄’吧?”
“‘堂兄’?”燕煌曄挑挑眉,也笑了,“在這大殿之上,只論君臣,無有親疏,世子不知道嗎?”
“你——”燕煌昀眸中掠過絲薄惱,隨即涼涼地道,“君臣也罷,親疏也好,我實是一悉誠意,皇上尚未發(fā)話,辰王便已欲將我拒之門外,難道說,如今這永霄宮中,辰王之權,已足以凌駕,君王之威了嗎?”
“你——”燕煌曄瞠目結舌,不由倒吸了口寒氣——他畢竟還是太年輕,政-治-鬥-爭經(jīng)驗不足,稍不留意,便被對方抓住把柄,當下站在那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怎麼?辰王殿下是覺得自己不夠威風?打算著把我們這幫賓客,統(tǒng)統(tǒng)攆出宮去不成?”燕煌昀語帶嘲諷,眸含挑釁,對著手足無措的燕煌曄,步步緊逼。
眼見僵局難解,上方的皇帝再次發(fā)話:“五弟,你且退下,讓祈親王世子上前。”
“四哥?”燕煌曄一怔,隨即轉頭朝燕煌曦看去,卻見他目光燁燁,似乎,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
燕煌曄心下一喜,緊繃的神經(jīng)頓時鬆解,默然退向一旁。
倒是燕煌昀,乍然聽見燕煌曦的聲音,不由微微一凜,可事成騎虎,容不得他退縮,只能強咬著牙,託著那有如千鈞之重的金樽,一步步踏上丹墀。
“微臣恭祝皇上,龍體安康,千秋萬歲!”
這一次,燕煌昀規(guī)規(guī)矩矩雙膝跪地,高高擎起手中金樽。
慢慢地,燕煌曦坐直了身體,輕輕“嗯”了一聲,伸出右手,接過金樽,放在鼻邊淺淺一嗅,緩聲道:“這酒,好香啊。”
燕煌昕雙肩微微一聳,卻沒有接話。
“砰——”
忽然間,那隻盛滿美酒的金樽筆直地飛了出去,直墜在青磚地面上,四散潑灑的酒漿迅疾躥起股股白煙。
“這酒有毒!”大殿之中,譁聲頓起。
又是一聲遽響,那高高的御案,猛地被皇帝一把掀開,燕煌曦高高地矗立著,墨眉冷豎,右手食指伸出,指向燕煌昀的前額:“燕煌昀!你好大的狗膽,竟敢當庭謀害君王,忤逆犯上!”
燕煌昀怔住了。
殿上每一個人都怔住了。
包括退於一旁的燕煌曄。
沒錯,祈親王父子謀反之心,不說人盡皆知,至少,聰明者心中皆有數(shù)。
可是,以此二人的心機,就算要謀反,也絕不會採用如此愚蠢的方法——在壽宴之上,而且是藉著敬酒之際公然動手,這不是授皇帝以柄嗎?
沒有一點成功的機會且不說,此舉一旦敗露,等待著的,無疑是森森羅獄,斬首之禍。
即使再蠢,即使再急不可奈,想來祈親王父子,也不會做出如此行徑。
忽然地,燕煌昀站起身子,蹭蹭蹭後退數(shù)步,高高地擡起頭,看著那軒然而立的男子,神色古怪:“呵呵,燕煌曦,想不到你,想不到你……”
“來人!”不等他把話說完,皇帝已經(jīng)冷冷下令,“將這亂臣賊子拿下,打入天牢,等候處決!”
“是!”但聽得一陣金戈交擊之聲,數(shù)名嚴陣以待的禁衛(wèi)衝進大殿,將燕煌昀團團圍住。
好歹是堂堂親王世子,自有幾分梟雄本事,雖情勢不利,燕煌昀卻沒有一絲懼色,只是脣角邊的那絲笑,愈發(fā)陰寒:
“燕煌曦,別以爲拿住了本世子,就能改變一切,天牢是吧?本世子自己去,本世子要在那裡,看著你如何失去這皇位,失去……這天下!”
“帶走!”燕煌曄實在不想再看他囂張下去,驀地一聲震喝,所有禁軍立即押著燕煌昀,快步退了出去。
“哈哈哈哈!”燕煌昀那陰沉而梟冷的笑聲,不住從門外傳來,懾得殿上衆(zhòng)人,盡皆失色……
再看皇帝,面色不改,施施然坐下,自取一壺御酒,一仰脖子,大口大口地灌入喉中,繼而揚聲大喊道:
“取朕的劍來,朕要舞它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