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shù)日,庚桑楚之死令樓心圣界教眾陷入前所未有的驚惶無措中。但如今庚桑楚擺明將天下大權(quán)讓出,武林盟眾人又得知扶雪珞不日便帶領(lǐng)紫衣十八騎趕來,在扶鶴風(fēng)幾人安撫下,自然不會妄動。
又兼教中應(yīng)龍等人早已接受庚桑楚密令,圣沨鏡湄幾人依計與幾位長老護(hù)法一同行事,倒也堪堪穩(wěn)住人心。
只蕭冷兒自回來后便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連著三日未出房門一步,于庚桑楚交待種種事宜更半分不理會。原鏡湄連日雖與他一道,卻是心如死灰全無生氣,兩人都叫圣沨擔(dān)心不已。
第三日晚,連續(xù)操勞的幾位首領(lǐng)終于有機(jī)會坐在一處議事,卻是圣沨領(lǐng)頭。上官云心有不甘道:“圣君赴死,天下震動,老圣君他至今日仍不露面,咱們辛苦多年打下的江山,難道當(dāng)真就要白白送了給武林盟那幫無能之輩?”
瞥他一眼,圣沨淡淡道:“上官堂主一向有雄心壯志從不加掩飾,只怕當(dāng)初便是看中我大哥終可成事方誓死效忠追隨他。但大哥既留你至此,便是他看重與信任你,我也相信堂主絕無叛逆之心。”
上官云慨然道:“天下之大,惟有圣君能叫我肝腦涂地,只要是圣君的決定,上官云縱心有不服,卻也決不會反叛他。教中若有誰敢存那反叛之心,上官云第一個不饒他!”
“你既效忠大哥,難道不知他從來以大局為重,絕不會做任何有損教眾之事,更不會為了兒女私情罔顧大義?”
上官云應(yīng)龍幾人聞言都是一怔。
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圣沨遞給離己最近的刑思堂,口中緩緩道:“大哥留給我的信中言道,他多年征戰(zhàn)與殺戮,早已失卻仁德之心。爭奪天下雖易,但以此手段打理天下卻是難。不只是他,我教中自老圣君至諸位,各個如此。但扶雪珞卻不然。他這兩年留神關(guān)注扶雪珞,但覺此人無論胸襟氣度,抱負(fù)才能,比之若干年前都不可同日而語,更遑論他多年來始終未失去我圣界中人所缺失的仁德之心。大哥和冷兒,都沒有他這番大的仁義。若真想武林從此無事,卻還要靠扶雪珞這樣的人來治理方可。”
刑思堂幾人覽庚桑楚信中所言,無不慨然。數(shù)日前庚桑楚只交待眾人當(dāng)作之事,卻并無這番言辭。應(yīng)龍嘆道:“圣君的胸襟氣度,才真真是天下無雙。”
“圣沨在此求諸位應(yīng)允一事。”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掠過,圣沨緩緩道,“早在大哥接替圣君之位之前,諸位已選擇效忠于他。既如此,無論老圣君接下來有任何動靜,望諸位都能依照圣君……死前所言行事。”
第四日黎明時分扶雪珞便已率領(lǐng)紫衣十八騎趕來。行至洛陽城門前,卻見一人出現(xiàn)在晨曦之中,竟是久未現(xiàn)身的樓心月。
一早得知庚桑楚死訊,扶雪珞匆匆趕來只為見蕭冷兒一面。此刻強(qiáng)敵當(dāng)前,卻也只得強(qiáng)壓下心思,沉聲道:“無論閣下有何事,咱們雙方這段公案,只怕是當(dāng)著天下人面解決為好。”
微微一笑,樓心月柔聲道:“老夫來此只為迎接故人,扶公子又何必戒*嚴(yán)?”
扶雪珞身后那紫衣十八騎各個身著深色斗篷,卻也看不見誰是誰。當(dāng)先一人抱拳道:“一別而十余載,問圣君好。”
“老夫早已退下圣君之位了,故友直呼姓名便好。”樓心月仍是那柔和聲音道,“紫巒山遺世獨立,正如世外桃源。諸位故友隱退多年,此番又何必再入紅塵?”
當(dāng)先那人肅聲道:“尊主有令,不得不從。為天下安定之故,死而后已。”
“天下如今還未算得安定?”
凝視他片刻,那人緩緩道:“樓心月在世一日,誰敢言天下安定。”
縱聲失笑,樓心月暢然道:“老夫已知故友有此一說,因而早早候在此處。只盼人生在世幾十年,終能有個了斷。”
他此話倒聽得那人一怔:“閣下心比天高,從前可萬萬不會說出這等言辭。”
“人活一世,又能有多少念盼?”樓心月嘆道,“四年前鏡明被我一掌打死,冷劍心絕然赴死,四年之后楚兒他再次絕然赴死。老夫一生所愛,一個接著一個,竟全為老夫昔年所種惡果累死。天大地大,今時今日卻再找不著令老夫掛心之人之事,人生行至此,老夫但求一敗。”
凝神片刻,那人緩緩道:“我們十八人武功荒廢多年,必不是你對手。扶公子年少英雄,卻也未必敵得過你。”
樓心月拈須不語。
他二人對答之間,洛云嵐幾人卻早已急得滿頭大汗,眼瞧洛煙然依暮云都已快哭出來,洛云嵐終忍不住喝道:“樓心月,你究竟讓是不讓?”
許久未被人這般呼喝過,樓心月聞言一怔,隨即笑道:“老夫倒給忘了,如今煙然傷心楚兒,你幾人又掛心蕭冷兒,確是比甚天下大局都重要許多。”說話間側(cè)身道,“如此,你們這就前去罷。”
倒沒料到他這般輕易放行,卻也正合洛云嵐心意,拉了二女便要入城,卻聽一道聲音自前方晨霧中緩緩響起:“不必著急。”
那嗓音從前必也清脆動人,如今卻只余一片蒼涼。
但那嗓音縱然更沙啞晦暗,扶雪珞幾人又怎會聽不出那是誰?
喉頭發(fā)緊,洛煙然哽咽叫道:“冷兒!”
叫聲中一人自晨霧中慢步行來,緋紅的衣,蒼白的頰,眼簾淡然古井無波,清麗容色卻是眾人最熟悉的那一抹。洛煙然方要再喚,目光觸及她滿頭秀發(fā),“啊”的一聲驚叫后,眼淚便如斷線珍珠般一連串落下來。
眾人隨她目光望去,滿目怔然。
蕭冷兒一頭青絲,赫然已成白發(fā)。
那銀白襯了晨間微霜,竟分不出哪個更加刺目。
對眾人震驚神色猶如不見,蕭冷兒走近向著扶雪珞身后紫衣十八騎深深施一禮:“問諸位叔伯安好。貿(mào)然請動諸位下山,還請諒解。”
當(dāng)先那人亦瞧了蕭冷兒滿頭白發(fā)與如死靜容,嘎聲道:“冷兒,你……”便再說不下去。
又轉(zhuǎn)向扶雪珞幾人,蕭冷兒柔聲道:“一別年余,我內(nèi)心里委實掛念你們得緊。如今見你們幾人都安好無恙,我便放下心了。”
凝目望她,扶雪珞顫然不能言。
依暮云幾步上前去緊抱住她,俯身痛哭。
半晌好容易鎮(zhèn)定心緒,洛煙然方柔聲叫一句“冷兒”,便已被蕭冷兒截斷話語,聽她笑道:“如今可不能‘冷兒冷兒’的叫,煙然你于情于理總要叫我一聲大嫂。四日之前,我與你大哥可是當(dāng)著全天下人的面拜堂成親的。”
扶雪珞渾身一震,面上便是一陣無聲慘笑。但眼見她如今慘狀,他內(nèi)心縱有再多苦痛,又豈能怪她半分?
內(nèi)心只覺哀慟無比,洛煙然聲音顫了又顫,終于輕抖著喚一聲“大嫂”。她為人一向矜重自持,此時卻也忍不住如依暮云般,俯下身失聲痛哭。
目光終于轉(zhuǎn)向樓心月,蕭冷兒也不言語,上前納頭便端端正正向他叩三個響頭,起身這才道:“我身為你兒媳,總算盡了應(yīng)有的禮數(shù)。”
樓心月頷首不語。
“圣沨說你一早現(xiàn)身,我這才前來。”蕭冷兒聲音極盡柔和,“你我一生至此,都已無甚念想了。你方才說想要個了斷,我夫君去后,這天底下能給得起你的,只怕就剩我一個了。”
端然瞧她,樓心月半晌嘆道:“你是我兒摯愛的妻子,我不愿叫他死后還要傷心。若能放下眼前這一切……你好好過完下半生罷。”
“他已永遠(yuǎn)不會傷心了。”
蕭冷兒聲音也正如她神色般空茫。
沉吟片刻,樓心月慨然道:“你既一心求死,我成全你又如何。”
“七日之后,蒼茫山頂,你我決戰(zhàn),不死不休。”
攬了一頭銀發(fā),蕭冷兒倦聲道:“我如今已不恨你了。但一生的恩怨,總也該向你討這一回,否則到了地下,我也無顏面見我爹娘。”
十八騎領(lǐng)頭那人卻越聽越是駭然:“冷兒,萬萬不可!以樓心月武功……”
也不多言,蕭冷兒只道:“我才是紫巒山之主。”
那領(lǐng)頭人生生便是一窒。縱有再多憂慮,面對蕭冷兒雖淡然卻是從未有過的威嚴(yán),如何還能說得出口?
扶雪珞澀聲道:“你既存了心對付樓心月,叫我潛伏這一年又有何用?”
全不看他,蕭冷兒冷冷道:“我苦心叫諸位叔伯助你,若只為叫你除掉樓心月。扶雪珞,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扶雪珞一震抬頭,卻是不由自主踉蹌退后數(shù)步。
“我夫君既屬意你接掌天下。扶雪珞,”蕭冷兒一字字極緩極慢道,“你早已選了這條路,如今若推托半分,我饒你不得。”
一人忽道:“我只當(dāng)你如今早已無心理會這些事了,沒想到……蕭冷兒畢竟是蕭冷兒。”
卻是原鏡湄。
蕭冷兒并不理會,原鏡湄卻也不再顧她。行至樓心月面前,她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顫聲道:“求圣君允湄兒一事。”
看看她又看蕭冷兒,樓心月道:“你說。”
“蕭冷兒方才挑釁之言,求圣君不要應(yīng)允她,她……她絕不是您的對手。”
樓心月聽得一怔,再次細(xì)瞧她兩眼:“我只當(dāng)你恨透了蕭冷兒。”
“從他死那一刻起,我早已萬念俱灰。”原鏡湄凄然道,“昨日,前日,或許還有些恨的。但今日她打開房門走出來那刻起,我再不甘心也要承認(rèn),更傷心絕望的那一個是她才對。”
樓心月沉吟不語。
“她總歸是問心最心愛之人。”原鏡湄盈盈下拜道,“問心他一生凄苦,好不容易……有了妻室,圣君你從未將他當(dāng)做兒孫疼愛,如今他人也去了,單憑蕭冷兒是他的妻子,圣君您也不該對她出手。”
半晌樓心月嘆道:“難得湄兒你有事求我,只可惜我卻不能答應(yīng)你。”不待原鏡湄出聲他已接道,“只因蕭冷兒絕不會同意。”
抬頭瞧向蕭冷兒,原鏡湄半是憐惜半是恨怒:“就算為了他,你也該珍惜自己。”
蕭冷兒淡然道:“他人都已死了,我又何必為他做太多。”
二女相對片刻,原鏡湄忽散去那即將勃發(fā)的怒氣,極短促地笑了一聲。兩人相爭半世,或許直到此時此刻,才終于能理解彼此。
樓心月這才道:“按理我為長,你為幼,我本不該受你挑戰(zhàn)。但如今楚兒既去,我仍為樓心圣界之主,你亦是紫巒山之主,你我既立同一高處,我便接受你這戰(zhàn)書,至于這七日……”
“既接下我的挑戰(zhàn),這七日你便不該再插手雙方種種事宜。便是樓心圣界當(dāng)真被武林盟眾人瓜分了去,你卻也不能妄動。”
樓心月一怔后失笑:“你用心倒苦,一開始就沒想過為你我留后路。”
蕭冷兒也笑了笑:“七日之后,我若戰(zhàn)敗,屆時即便你殺光天下所有人,卻也與人無尤了,我總算盡了人事。”
言下之意,她若戰(zhàn)敗只得一死,其時就算還有人想約束樓心月,只怕也再沒那等心智武功。
沉吟片刻,樓心月慨然道:“你是鏡明劍心都疼惜的愛女,又是楚兒愛妻,我半生虧欠這幾人,應(yīng)你這一回又如何?”
淡淡一笑,蕭冷兒頷首道:“如此,多謝你了。”
向紫衣十八騎致一致意,樓心月轉(zhuǎn)身便走,行幾步卻又停身道:“楚兒對教中教友甚為愛護(hù),雖有讓賢之意,卻無再起爭端之念,但愿你遵從他的意愿。”
直到他身影走遠(yuǎn)不見,蕭冷兒這才回首向扶雪珞道:“庚桑楚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雪珞,你若真心愛我,真心憐惜這世間的種種,我信你如今必能打理好這一切。你若已準(zhǔn)備好,我今日,可就要將這副我夫妻二人誰都挑不起的重?fù)?dān)交托于你了。”
怔怔瞧她,扶雪珞道:“你……”
“如今除了七日后那一戰(zhàn),我對任何事都已是無能為力的了,我夫君他……委實太高估我。”上前緊緊擁抱他,饒是蕭冷兒如今心如死灰,離別前刻仍忍不住熱淚盈眶,“雪珞,我一生欠你良多,但盼你不要恨我更不要念我。煙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這一年里,我信你看到的比任何人都更好。”
她如此心緒形于色,反倒叫扶雪珞心生不安,顫聲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洛云嵐幾人也不由各個屏住了呼吸。
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掠過,蕭冷兒目中滿是柔情與懷戀:“那些在江南笑鬧無忌、醉酒狂歌的日子,我永遠(yuǎn)忘不了。云兒的婚禮,我怕終是不能親眼目睹的了,云嵐,盼你一世都能好好呵護(hù)關(guān)懷她,我今生得你這知己,總算不枉。”
她說話間與他二人緊緊擁抱,依暮云似有所覺,不住哽咽叫道:“冷兒你別走,你別走……”
洛云嵐亦是眼眶發(fā)熱,抱得她幾乎要嵌進(jìn)骨子里:“今生得與你相交,我也不枉此生。”
放開他二人,蕭冷兒轉(zhuǎn)向洛煙然,未料這片刻前還哭得不能自已的姑娘竟給她一片溫柔的笑靨。一時情懷激蕩,蕭冷兒忍不住回她粲然一笑:“你我相交,從來貴在知心。我不與你多言,你必能體會我今日心緒。日后你們幾人若能快快活活過一生,無論我在何處,那都是對我最大的關(guān)懷。”
一邊笑一邊卻忍不了淚落如雨,洛煙然不住點頭:“我明白,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