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感激他體貼,蕭冷兒適時以手撫額。谷一刀幾人好像這才意識到她剛從外面奔波回來,於是各自關切幾句,便叫她下去休息。
一出大廳,洛煙然和依暮雲二人立時奔了過來。蕭冷兒一怔:“你們怎的在這裡?”她以爲她二人應該早回了江南去。
依暮雲眼眶微潤,扭頭道:“你這匪盟的盟主都不在,我們又怎敢擅作主張離開,我可早已等你等得不耐煩。”話如此說,卻早已偷偷挽了衣袖拭淚。
蕭冷兒心中感動,拍拍二人肩膀,看洛雲嵐也在,又自疑惑道:“我大哥和姐姐……”
“他們於扶老盟主一道,必要時也可助大夥兒一臂之力。”說話的是正自走過來的蕭如歌。一聽他話語,蕭冷兒已然轉過身去。
蕭如歌只如不見,溫然道:“煙然早已爲你備好一切,你吃過飯,便去歇息吧。”
搖頭不語,蕭冷兒縱然不願與他說話,終究也忍不住心中疑慮:“你爲何不趕去與扶伯伯他們會合?”
蕭如歌沉聲道:“連你自己都說,我如今功力,根本不是樓心月對手,又何必前往。”
蕭冷兒聽他此話,卻是不忿:“有你在,好歹免了死傷的人數,大夥兒心中也能安定。”
聞言蕭如歌轉過身去,半晌淡淡道:“如今中原武林需要的,並不是我。屬於我的那個時代,早在二十多年前樓心聖界被逐出中原時,便已隨了他們而去。
“不錯。個人的英雄時代,單槍匹馬的禍亂,早已過去。”蕭冷兒喃喃道,“其實武林中人一直不明白,他們最應該感謝你的便是二十年前你說過的那句話,已至如今的中原武林人才輩出。但衆人仍然不明白,何爲團結,何爲凝聚,何爲一心。”
蕭如歌回頭望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很欣慰。”
“如果死幾個人可以叫這些一心都爲自己打算的人醒悟,那些人的死卻也有意義,只怕還是不能。”蕭冷兒搖頭道,“樓心月早已吸取二十年前失敗的教訓。多年跟他的老部下,從嬰孩開始就由他悉心栽培的四大殺手,一羣所向披靡的死士。就算庚桑楚那樣桀驁的人,講到實在,也絕不會背叛他。他這二十年,收穫的又豈止是武學上的進步而已。再說問心,更是把一開始就相信人心和人性的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敢說樓心聖界中誓死效忠他的比樓心月的更多。這兩人領導的,可真是一支強大的隊伍。”
蕭如歌聽她分析,頻頻點頭:“你說得不錯。若是我們始終達不到他們這樣的凝聚力,又何談抗爭一說。”
兩人同時望向扶雪珞,扶雪珞不由莫名,撫一下鼻子:“我臉上有髒東西?”
饒是這般嚴肅的氣氛,蕭冷兒和依暮雲幾人也撲哧笑出聲來。
笑得一陣,蕭冷兒這才又望了蕭如歌,續道:“從前我總是指責你二十年前明明可以趁勝追擊,爲何要放樓心月活著離開。後來等到我終於見到他,才漸漸明白,有一種人,天生就是不會被別人打敗的,他們每失敗一次,下一次只會變得更強。而這樣的人,又怎會輕易被殺死。樓心月是這樣的人,庚桑楚也是。”
“樓心月代表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之內世事的興衰。”蕭如歌嘆道,“有時候我也明知如此想法是卑鄙,卻也不得不承認。上天誕下冷劍心,便是爲了剋制樓心月。沒有真正能完美無敵的人,而樓心月若沒有冷劍心這弱點,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一統天下,我不會是他的對手。”
“他真的那麼厲害?”蕭冷兒喃喃道。
蕭如歌沉思良久:“當年我們四人與釋空大師結緣,我記得他臨行之前曾對我言道,以樓心月的人才,他若爲惡,必定禍及天下。要消減這一種力量,卻並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做到。更暗示我,冷劍心便是樓心月七寸所在。此後直到樓心月一夕滅了冷家莊,我纔開始正視這問題。想了許久,方漸漸明白大師當初的話中之意。好在上天待我中原也算不薄,與我二十年時間,且行且等。”
蕭冷兒悲憫的搖頭:“你與冷、與她縱然情分再深,當初煞費苦心,甚至、甚至不顧念我也要保住她的性命,未必便沒有別的目的。”
蕭如歌目中閃過沉痛,沒奈何道:“冷兒,天下人人尊稱我一聲紫皇,我並非只是一個兄長和一個父親。”
搖一搖頭,蕭冷兒低頭笑道:“有時候我真搞不懂,這天下又不是我蕭家的,這樣苦心孤詣費盡周折,究竟是爲了什麼。但庚桑楚說得沒錯,如今就連我,也已經脫不開這莫名其妙的枷鎖。”
父女二人靜靜對視,目色沉鬱,卻是誰也不肯扭頭認輸。終於蕭冷兒倦然搖頭:“我突然想到,若有一天我被你莫名其妙斷送了性命,也絕不該感到奇怪纔是。”她如此說,心底悲哀濃重,一分力氣也沒有。
蕭如歌全然不忍見她模樣:“冷兒……”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蕭冷兒漠然道,“樓心月未死,樓心聖界又出一個庚桑楚。蕭家是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我們非要盡心盡力不可,否則便是不仁便是不義,便是自私便是過錯。”
她怔怔看了地面,終究流下淚來:“聖渢是我的哥哥,我心裡把他當成親哥哥一般。我忘不了他在地道中寧死也要護著我的模樣,也忘不了他在樓心月和冷劍心面前茫然無助的模樣。我欺騙庚桑楚一百次,卻從未想過要欺騙他。他信任我愛護我,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給他,可是如今叫我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欺騙他,我、我……”眼淚洶涌,她捂嘴無聲痛哭。
蕭如歌顫聲道:“是爹爹對你不起。”
“你讓我好生想一想。”蕭冷兒哽聲說完,快步向自己房中行去。
依暮雲洛煙然二女自然隨她去了,扶雪珞站在原地,心中極爲難過,卻不知該走該留,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看著蕭如歌,卻忽然之間覺得這神仙一樣的人如此叫人替他心酸。一生爲了旁人奔波,一生爲了世人努力,而他自己,兄弟,妻子,妹子,女兒,卻搞得一團糟。
那一切怎能怪他?那一切只怪他生就這樣一種性情。既然自己放不下,又如何能怨天尤人?
彷彿看穿他想法,蕭如歌嘆道:“雪珞,你我原本是一樣的人。我第一眼看到你,便早已明白這道理。如今這天下風雨飄搖,我各人縱然有再多的私心再多的無奈,卻唯有放置一旁。”
扶雪珞猶豫道:“但冷兒……”
“她什麼都明白。”蕭如歌打斷他道,“是我對不住她。從她出生到現在,也沒有過過幾天好日子。但她是蕭家的女兒,便註定要承受這種苦難。若我這當爹的可以替她受苦,縱然再多磨難,也替了受了便是。只可惜終究是不能。”
半晌扶雪珞問道:“她會不會當真去欺騙聖渢?”若她當真這樣做,他也不知道,是該阻止她,還是隻當自己是個瞎子。心裡的憐心裡的痛,那也不是他自己的。
“誰知道呢。”蕭如歌喃喃道,“但她是我的女兒。機不予她,她創時機。我相信她必定會想到辦法。”
*
總是因旁人一句不鹹不淡的話,於自己卻是費盡心機與心力,箇中滋味,又豈是別人能體會得了。
蕭冷兒回洛陽後停留一晚,第二日便與扶雪珞幾人快馬加鞭趕往華山。洛雲嵐昨日收到的業已是最快的消息,如今樓心月等人尚在關外,他們由洛陽趕去華山,想必總會快上一兩步。
一路蕭冷兒悶悶不樂,扶雪珞看她如此,卻也好不了多少。陪她縱馬飛馳半晌,慢下來之時,終於忍不住問道:“你這三個月,都停留在四川?”
蕭冷兒頷首道:“劍門關風景宜人,氣候也適宜,我原想在那裡多呆些時候,誰知僅僅過了一個月,一些小幫派便出來生事,反倒攪得人不安寧。”
那她與庚桑楚相遇,應當是偶然。扶雪珞心裡悶氣這才舒展一些,試探問道:“你與問心,也是在他去四川之後碰巧遇到?”
心不在焉的點頭,蕭冷兒道:“此番我被迫回這裡來,但四川如今任由庚桑楚呼風喚雨,待這邊消停下來,還不知他已經坐大成什麼樣子。”
“你莫要再擔心這些了。”扶雪珞嘆道,“從你回來之後,我甚至未曾見你展露過笑容。原本以爲任由你自己想些時候,終究會尋回他日的開心,誰知如今卻變本加厲。”
蕭冷兒苦笑:“你又何必擔心我。這裡的人,如今哪一個能開心得起來,卻也不獨我。”
“你甚至與煙然和暮雲說話,都沒有超過三句。”
蕭冷兒笑意更苦,無意對他隱瞞:“我一見到煙然,便想起庚桑楚告訴我,如今我的身份,在他心裡一如煙然是親妹子一般。看見雲丫頭,卻又想起聖渢……心裡只有更煩亂,但現在這緊要的當口,我又怎能容許自己自亂陣腳。”唯有兩個都不理,縱然叫她們難過,卻也無可奈何。
扶雪珞若有所悟:“你和問心,如今卻是表兄妹的關係。”那他……他竟不敢再想下去。
偏生蕭冷兒卻不容他不想:“在劍門關時,他也是這般對我說,用盡一切辦法的趕我離開。經歷這麼多,其實我如今心裡又能裝下多少自己的私事?與他自相識以來,總是聚少離多,就算見面,卻也沒說過幾句中聽的話。與他是兄妹也好什麼都罷,我壓根兒也不在意。唯獨自己的感情,又哪裡是自己能控制得了。”這一路回來她也在不停的想,與庚桑楚之間孽多於緣,爲何自相識以來,她心底眼底,卻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
扶雪珞真是無可挑剔的好,陪她同生共死,一片真情,他越是如此,她越不願他有絲毫的誤會。這感情她負擔不起,便一丁點也不能要。
扶雪珞心裡原本隱隱約約升起來的心思,終究還沒明朗,便又自被她澆滅,那點期盼,也只化作一聲嘆息。身後有馬蹄聲,卻是洛雲嵐趕上來。正覺兩人一起太過壓抑,蕭冷兒笑道:“來得正好,有沒有興趣與我賽馬?”
“你我二人同行騎馬的次數雖多,倒當真沒有好好賽過一場。”洛雲嵐揚鞭笑道,“來吧!”已然打馬疾馳。
“駕!”蕭冷兒胯*下寶馬正是昔日從洛雲嵐處贏來的彩頭御風,卻也不懼他先行一步,奮起疾追。
兩人片刻便已把衆人甩到身後老遠,並肩而行,誰也不讓誰。猶如騰雲駕霧,蕭冷兒開口大聲問道:“你做什麼不高興?”
穩穩當當與她保持平行,洛雲嵐也大聲答她:“依暮云爲了你和聖渢的事心中難過,我看了也不好受,再加上最近發生的事,誰能高興得起來。”
“但你是洛雲嵐!”蕭冷兒吼道,“你爲什麼不直接告訴她,你喜歡她?”
飛揚的神色瞬間黯淡下去,洛雲嵐狠狠駕馬:“我對她的心意,難道她會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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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發狠,蕭冷兒衝著他大吼:“你喜歡她,就要明明白白告訴她!這樣縮在一邊,算什麼男人!就算只有一丁點機會,你也不該完全不爭取就已經放棄。至少你還有喜歡她的權力,至少她心裡並不是真的沒有你,至少你們還可以在一起!”
洛雲嵐呆住。
蕭冷兒走得越遠,聲音拋在空中,零零散散傳來:“你們這樣的福氣,不是人人都有……該珍惜的時候,爲什麼還要耽誤時間……總有一天如果你知道,什麼是連多望那個人一眼也是奢侈,多掛心他一刻也是罪過……就知道其實只要還有半分的機會,所謂的阻礙根本就不算什麼……”
而她,前路茫茫,不要說機會,她根本連絲毫的光亮也感受不到。
洛雲嵐,你要惜福。縱然她沒有辦法過得幸福,卻也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開開心心。
*
衆人趕到華山時,扶鶴風一行人都還沒到,秋若桐和秋明玉二人,卻早已翹首而盼。倒是沒想到秋明玉會在此,蕭冷兒直接問他:“你沒有與扶老盟主等人一起?”
秋明玉道:“原本是在一處。但樓心月那魔頭早已言明姚盟主過後便是我爹爹和姑姑,扶老盟主便叫我事先趕了回來,等你們前來會合。”
“姚盟主傷勢如何,你可知道?”
秋明玉頷首道:“姚盟主傷勢雖重,諸位卻也不必太擔心。蕭佩如姑娘醫術了得,只怕姚盟主如今業已好轉起來。”
蕭冷兒這纔想起他們同行還有個蕭佩如,卻也放下心中大石。
見幾人尚在門口已有些封不住話的架勢,秋若桐連忙招呼了衆人進去,房間早已準備好,衆人一路風塵僕僕,各自回房換下衣服,這才又進到大廳中入席。
免不了諸多客套話,秋若桐向衆人一一敬酒,大方豪爽,不墜她一派掌門的威儀。蕭冷兒看得心中激賞,暗贊這秋若桐果真是個了不得的女子,端起酒杯起身笑道:“秋掌門,今日見到貴派弟子各個不卑不亢,凜然有序,我心裡委實佩服得緊。秋掌門巾幗不讓鬚眉,這杯酒冷兒敬你!”說著仰頭一飲而盡。
秋若桐也不客氣,笑著乾杯,又自爲她滿上一杯:“冷兒你此次能前來,我華山派感激不盡,這杯酒,卻是我敬你。”
兩人再幹,面不改色。
桌上一羣大男人諸如谷一刀、江若瑜等,卻是看得暗暗咋舌。
下了酒席,衆人來到議事廳中,卻已經紛紛收起先前那言笑無忌,蕭冷兒率先向秋明玉問道:“前面幾次混戰,想必秋大哥也看到一些。我們這麼多人,扶老盟主、洛大俠、蕭公子還有各派掌門,這些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爲何聯合在一起卻也阻止不了樓心月殺人?”
秋明玉雙眉緊蹙:“這大魔頭又豈止一人而已。他連番下戰書,卻也放出狂言說道不會在乎衆人單打還是圍攻。原本扶老盟主幾人商議,對此人卻也不必講甚江湖道義。如今他喪心病狂,當下最最緊要之事便是如何殺了他。誰知這大魔頭一人行動迅速也就罷了,他手下一干人,竟也各個有如鬼魅。這些人不怕死的模樣,委實可怕。而樓心月的武功,我一個月前曾見過一次,實在……”他說著不由自主打個冷顫,半晌喃喃道,“他們行動迅速,卻是次次都要快上我們一步,幸得這次有你們從另一邊趕來。”
聽到此蕭冷兒與扶雪珞對望一眼,均想果然便是那一羣死士爲樓心月開路。蕭冷兒再問道:“樓心月每次只與他下過戰書之人比武?對其他人卻是不聞不問?”
秋明玉頷首道:“說也奇怪,這一路他其實有很多機會對我們當中之人下手,他自己卻只如不見。但除了他之外,剩下他的那批手下,雙方交手,卻也各自都有傷亡。”
總算那樓心月還有些原則,蕭冷兒暗暗鬆一口氣。已聽秋若桐問道:“怎的紫皇竟沒有與諸位同來?”此話她飯前已經想問,但總也不好意思開口。
蕭冷兒倒沒有多想,隨口答道:“他臨時有些事,最遲明日也能趕來。”
秋若桐應一聲,倒也不再多言。
卻是扶雪珞湊到蕭冷兒耳邊低聲道:“這秋掌門左看右看都是個大美人,知不知道她爲什麼一直沒有嫁人?”
蕭冷兒搖頭,倒有些興味:“你知道?”
“因爲她早在二十年前初出江湖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你爹……”
一個不慎被口中茶水嗆住,蕭冷兒連連咳嗽,好不狼狽。見衆人關切兼怪異眼神,連忙擺手表示自己沒事。扶雪珞原本是想要讓她輕鬆一下,不想她反應會這麼大,一邊拍她背脊,好不尷尬。
半晌終於止了咳,蕭冷兒爲彌補自己過失,開口便直入重心:“我們總是等著樓心月來打,只做些防守的動作,卻也不是辦法。如今下來就算他不殺人,我們的實力拖也要被他拖垮一半。”
衆人都是一愣,秋若桐道:“你的意思是……”
蕭冷兒點頭:“既然扶老盟主也說了,當前最緊要的就是殺掉樓心月,我們如今要想的,便不是怎樣來阻止他殺人,而是用什麼方法才能殺得了他。”
“冷兒有甚計較?”秋若桐問道。
“自然要先想辦法除去他身邊那一幫死士。”
蕭冷兒答得不疾不徐,扶雪珞卻霍然起身:“你想……”
“我什麼也不想!”厲聲打斷他,蕭冷兒也起身來,“我現在唯一想的,就是怎麼讓那個瘋子停止!”
扶雪珞頹然坐倒,半晌喃喃道:“可是你……”
“再被他們父子這樣搞下去,這個武林只怕要不了多久也該易主了。”轉過身去,蕭冷兒靜靜說道。
她什麼也不再多想,巨大的現實,阻擋她一切的願意和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