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行人,一連在這里呆了五天。
這五天里,黑衣女子每夜都會出去守著榆樹,驅(qū)鬼降魔,卻從來沒想過,要將樹里的紫水晶碎片取出來。
——只要將那碎片取出來,就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了。
然而,如果取出來了,也許這株樹會死。就算不死,起碼也會失去靈驗。
那株樹,承載了太多人幼小美好的小愿望,她不忍心就這樣將一切毀滅了。
而且……還樹梢深處,還有她自私的小愿望……
封涉那孩子,這幾天安靜了不少,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單純的就像一張白紙,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有時候,靈佩都很羨慕他,他還處在單純而率真的年紀,沒有煩惱,快快樂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自己的心,怕是太過衰老了,老到要顧及一切,老到?jīng)]有了快樂,老到即使傷心欲絕也不敢哭。
“陰靈佩,你為什么從來不哭……”
記憶的沉疴里,那個還只有八九歲的清秀孩子,在看見她的滿臉濃妝后,那樣憤憤的抽泣著問。
那時的弟弟靈修,在驅(qū)魔師的修煉里偷了懶,被父親發(fā)現(xiàn),以家法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關(guān)進了黑屋子,不準吃飯。
作為姐姐的靈佩卻悄悄的準備了食物,半夜里翻墻進來,看他。
孩子還小,雖然倔強,卻忍不住抽泣起來,一把一把地往口里塞著食物,口中卻依舊要強的喊著,“……陰靈佩,你為什么從來不哭……”
“傻瓜!”黑衣少女得意洋洋的按了一下他的腦袋,調(diào)侃,“我才不會像你這樣沒用呢,愛哭鬼!再說了,哭會花掉妝的。”
“誰說我愛哭了!”孩子又裝起強來,一把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卻是一頓,忽而就低低的問。“姐姐,如果我死了,你也不會哭嗎?”
“不會!”陰靈佩卻笑著回答,一臉戲弄的樣子,“你這個討人嫌,早死了才好呢,我才不會為你哭……”
沒想到,那句話真成了讖言。
十年后的那個夜晚,做完了任務的黑衣女子連夜趕回,卻看到了躺滿院子的家人的尸體。
父親的,母親的,還有弟弟的。
她真的沒哭,踉踉蹌蹌的喝醉酒一樣,走到了自己的房間,用那黑底紅花的錦被緊緊蓋住頭,強*著自己睡去。
那以后,在風雨塵囂里又奔波了三四年,她卻一直不曾哭過。
會弄花了妝的,那樣多丑——她一直那樣提醒著自己,所以,越來越不
敢哭。
到后來,似乎,都忘記了哭泣的感覺。
“佩妹妹,過來幫幫我罷,有些忙不過來了……”
婦人的聲音,從遙遠的沉疴里傳出來,漸次進入了女子的耳。
黑衣女子回過神來,應了一聲,過去幫忙。
白天里,那榆樹依舊香火鼎盛,無數(shù)虔誠的善男信女叩拜著,許愿。
還有不少相互中意的男女,就借著這次機會,悄悄的見上一面,彼此互訴著相思。
前來的男女老幼,卻都是神采飛揚的,看起來快樂動人。
靈佩一邊幫婦人賣著許愿符,一邊安靜的觀察每個人的表情。
那些人,是真正的信服且快樂著——難怪,婦人愿意無怨無悔的守著這株樹,守著這些人的小幸福。
“我再去草廬里取些許愿符出來,不太夠了。”婦人微笑著朝她打招呼,讓她看著攤子,自己急急忙忙的回去,去取許愿符。
便在此時,甸甸的行來了一輛香車。
那車的四角都懸著鈴鐺香囊,一路行來,就掀起一股子溫和的香風。雕車上覆著粉色的車幔,鐫刻著美麗的溪流花紋,看起來華麗卻不失淡雅。
雙駕的馬車漸漸馳來,驚動了看守攤子的靈佩,她忙中抽閑的抬起頭來,好奇坐這樣馬車的,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
隨駕的一匹大宛良駒先停下了,金絲鞍上的中年男子率先下馬,打開車簾子,扶馬車上的人下來。
那男子雖然人到中年,卻依舊強壯如初,看來是馬背上出身的將帥一類。
車廂里走出一襲粉色的衣裙,裊娜如云。將帥樣的男子微微一笑,也不管周圍人眾多,就將臉色微紅的女子攔腰抱著,抱下車來。
女子也有三十幾許的年紀了,卻顯得溫潤動人,看起來嫻靜可親。她現(xiàn)在羞紅了臉,低頭頷首的在男子耳邊低聲喃語,似乎是讓他放下她。
男子只是笑,微微拂去她衣襟上的落花,又轉(zhuǎn)過身去,從馬車上抱下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來。
那紛紛擾擾里,這一家三口卻顯得親密而自然,看著對方的眼神都是愛意滿滿的。
男子自然而然的握住了妻兒的手,讓下人看好了馬車,便要去榆樹下燒香祈愿。
然而,他回過身來,就看見了抱著滿捧許愿符的溫吞婦人。
照面的一剎那,兩人都是一怔。
洶涌流動的人海里,彼此照面的兩人卻靜止著,似乎要從歲月的洪流里,看出彼此原來的模樣。
男子終于動了一動,微微捏了捏妻子和孩子的手,囑咐她們先去買香燭許愿符。
嫻靜的女子只是看了丈夫一眼,就默不做聲的領(lǐng)著孩子去了。
婦人懷里滿捧的許愿符終于嘩啦啦的落了地,被風一吹,嘩啦啦的翻動著,嘩啦啦的響。
就像這些年,嘩啦啦流過的歲月聲。
“清明……”她先開口,叫了一聲那個藏在心中十多年的名字,忽而就再也說不下去,哽咽了。
“南湘……”男子卻竭力辨認著,仿佛要從歲月里看出這些年來的轉(zhuǎn)折,可是,很快就嘆了口氣。“我走后的第四年上,對南詔的戰(zhàn)斗結(jié)束了,我回來找你,可是村子被整個夷平了,所以我……”
“別說了,”婦人卻弱弱的出聲,阻止,嘆息。“那些都過去了。清明,這些年,你好么?”
“好。”男子有些干澀的回答著,聲音卻輕輕飛揚了,臉上的笑容溫暖模糊。“這些年一直在帝都留守,一直升到了副將。主將見我無妻兒,就將他的掌上明珠許給了我——淺書她很善良,對我也很好,我們的孩子也聽話,只是調(diào)皮了點……”
男子就那樣絮絮的說著這些年幸福的生活,一旁的南湘只是安靜的聽著,安靜的笑。
“你呢,你……”男子的眸子卻瞬間一暗,忽而就怔怔的問。
“我也很好,你放心。”不知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婦人自己也是明顯的一怔,卻很快恢復了笑容,淡淡的說,“我……已再醮,夫家姓……姓陰,很奇怪的姓罷。我們是在流亡過程中認識的,就在一起了。他……他待我也很好,你不必擔心……”
聽到那樣的話,男子明顯的松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溫存,“那我就放心了,呵。”
“不跟你聊了……夫家的妹妹還幫我看著攤子,我要回去了。”婦人終于俯下身去,一點一點的去撿散落在地上的許愿符。清明也跟著俯下身來,幫她撿散落在地上的許愿符。
那許愿符上,散發(fā)著淡淡的榆花芬芳,沖淡溫暖。
“你要幸福啊……”婦人的手微微攥著一張許愿符,凝滯不動,忽然,就笑著,略帶嘆息的說。
男子就怔了一怔,抬眼看她藏在額發(fā)下的臉。
南湘快速的將那些符咒撥在懷里,抱緊,起身,轉(zhuǎn)身離去。
轉(zhuǎn)身的一剎那,那一直洶涌在眶子里的淚,才簌簌的掉落下來,滾滿了臉頰。
那些淚滴,點點的滴落在許愿符上,洇開,成了一連串暗淡色的榆錢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