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蘇家大院的時候,黑衣女子和自己的愛犬依舊是濕漉漉的。
蘇家的管家諂媚著出門迎接,矮矮胖胖的人,卻舉著一柄散花的白底油紙傘。見來客不曾擎傘,連忙就迎上來,要為黑衣女子撐傘。
靈佩不耐煩地將他推開來,一跨步,就進入了蘇家的園子。
果然名不虛傳,不愧是當今圣上欽點的“百花蘇家”。揚州的蘇家,是宮廷御用的花技師,也是全國各地香料,干花,胭脂水粉的最大供應商,占著一片碩大的土地,專門從事各種奇花異草的研究??梢赃@樣不謙虛地說,凡是這中原能見到,聽聞的奇花異草,珍寶仙葩,都能在這蘇家的院落里找到。
“呵呵,陰小姐,奉少爺的命令,老小可是要帶你參觀一番的?!卑值娜A衣管家討好的笑著,聲音里卻有著掩飾不住的驕傲,一伸手,就引著她和愛犬穿過一條艾草的小徑,來往一個門園前。
黑衣女子抬頭,見門廊上掛著一個匾額,龍飛鳳舞的寫著三個字,“冬寢澤”。
一進入這院子,氣溫便是陡降。
偌大的一望無際的一片地里,卻在正中心有一湖,細看去,那湖里卻是人工開挖而成的,湖里蓄的不是水,而是一塊塊斗大的冰,無數的冰塊交疊著堆壘,壘成了一個湖。
盛夏的天氣,這院子上空卻遮著巨大的黑色油布,阻擋光熱的進入,只是在支撐油布的架子上,點著數百盞風燈,將這里面照的恍若白日。
以那冰湖為中心,輻射般的向外擴散,分別種植著臘梅,紅梅,耐冬,迎春……外圈溫度較暖的地方則種植著長壽菊,藍菊,甚至于波斯傳入的大波斯菊,南方扶郎的扶郎花。
甚至于冰面上,竟然還委婉盛開著天山的雪蓮。
“呵,這是我家少爺的主意,建了兩座園子,根據不同的溫度和濕度,氣候要求來分園種植,果然取得了極大的成效。這座園子,便是其一的‘冬寢澤’。小姐請來,老小帶你去下一座園子?!?
說著,對方一伸手,笑瞇瞇的領著他們離去,轉入另一所園子。
遠遠的,就覺得剛才的冷氣一消,溫暖陽光一樣的擴散開來,黑衣女子潮濕的衣衫都被這暖風烘干了,顯出這些天來唯一的舒爽。
這院子的石拱門廊上,爬著一株壯碩的紫藤,紫色的花成串綻放,葡萄一樣垂下來,濃郁的花香,紫色的花串不斷廝磨著客人的秀發,在人的身邊搖曳生姿。
紫藤掩映里,墨綠色的匾額上,溫溫潤潤的寫著三個粉字“夏芳蘅”。
一跨入拱門,無數粉色的飛花便迷蒙了黑衣女子的雙眼,靈佩抬頭望去,左側的高地上,株著一株奇特的花樹,滿樹只見花,不曾有葉,紛紛揚揚的粉花落雪一樣的飄散下來,輕輕的落入了黑衣女子堅挺蒼白的頸子里。
黑衣女子覺得癢,伸手去摸,卻摸到了一手香澤,粉色的花瓣在手掌上打著旋兒,忽而又被風帶走了。
“這是三年前少爺東渡扶桑,從那里挖回的一株百年扶桑櫻花,當初為了運回這株櫻花樹,光龍船就動用了三幢,少爺生怕傷著花樹花根,硬是讓百數下人抬著它,一直抬了回來。喏,你看,那邊的扶桑花,也是那次運回來的?!闭f著,矮胖的管家指著高地上一片紅黃的奇異花朵,給客人看。
這園子的大體格局是與“冬寢澤”相似的,中間是一個湖,向四面八方輻射散開。不同的是,那湖里的水不停翻滾著,冒著熱氣,看起來蒸汽騰騰的。顯然,這湖,其實是一座地上的溫泉。
靈佩隨意的瞥了一眼,目光卻落到了湖邊的一
片低洼濕地上。那片低洼濕地上,朝天怒放的,竟然是天竺傳入的紅色和白色的蔓珠沙華!長長的紅色花蕊睫毛一樣高高翹起,直指天空,花瓣卻害羞似的的翻轉下來,悄悄的合并成緊握的拳心,似是一個婷婷裊裊的少女,穿著紅色的百褶裙,在虛空里輕盈起舞。
而湖泊對面的高地上,委婉盛開的那一簇純白,分明就是摩珂曼陀羅。
這蘇家的公子果然不是凡人那,竟然能收集到如此多的奇花異草。
“陰小姐這邊請,我家公子正等著呢?!卑止芗业哪樕弦琅f是謙卑的笑,引著一行人穿越繁花高地。
微一轉折,便顯出一片別有洞天來。遠遠的,繁華深處,默默的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身形清昂,套著一件銀絲金線的雜編素色長袍,越發顯得身材清高昂然。女的只穿了一件寬大的衣袍,空蕩蕩的罩在瘦小的身子上,鬢間不曾插花,只是斜斜的別了一串青葉嫩紅的細碎果子,越發顯出一絲淡雅來。
兩人都是靜靜的低著頭,圍著什么看。黑衣女子漸進的時候,一直垂首靜默的白袍女子忽而抬起頭來,朝著靈佩就是微微一笑,輕輕的頷首致意。
白袍女子的臉上有著病態的白,臉頰消瘦了下去,然而,那一抬頭,微微一笑的神色,卻恍如萬千陽光灑下的明媚溫暖,讓黑衣女子都不由自主地,微一動心。
外面的陽光散落在白袍女子的衣袍上,折射出柔軟溫存的光芒,靈佩一時間就產生了錯覺,覺得那女子穿的不是布料絲綢,而是真正的花瓣,有生命力的花瓣,柔軟,馨香。
“少爺,陰小姐到了?!卑值墓芗遗苌先ィ瑢戎碜拥娜A衣少爺低聲稟報,又斜了半只眼睛,微笑著看身后的黑衣女子。
“李管,辛苦了,你且下去?!比A衣公子終于側了頭,苦笑著對管家招呼了一聲,這才轉過身來,微微一禮,“蘇唯傾拜謝小姐,不能親自上門,勞煩您舟車而來,深感慚愧?!?
面前這個儀表舉止莊端的人,就是揚州百花蘇家的現任傳人了。
眼見對方這么客氣,黑衣女子反而有些局促起來,卻不回禮,只是微微點頭,淡淡的問,“蘇公子千里相邀,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她想不通,這養花的人家,怎么會和她這樣的驅魔師扯上關系,一路前來時就一直在想,卻一直想不通。
然而,對方忽而嘆了口氣,撫摸著那一株樹上幾近干枯的葉子,輕輕的問,“陰小姐,可認識這花樹么?”
黑衣女子詫異,靜靜的看去,只見那花樹枝條廣展,整個樹冠大約成圓球形,葉色青綠,樹的形態美好,如若仙人翩躚,有楊妃的雍容,卻不失飛燕的輕巧,點足而舞,妙曼美好。只是,這雖是花樹,卻在眾芳堆里不見一花,連余下的零星葉片都有了萎苦的跡象,看來怕是活不長了。
然而,只憑地勢來看,靈佩就知道,這株花樹定是主人心愛之物,占據了整個園子中最好的位置,而且,主人還在花樹外圍用細細的竹籬仔細圈了,生怕別人的傷害。
“我見識不深,認不得這花樹……只是,既然是花樹,為什么不見有花?”大惑不解的,黑衣女子坦言而問。
沒想到,聽到黑衣女子的話,蘇唯傾陡然便是一聲長嘆,惋惜的撫摸去枝葉上的微塵,忽而就是一聲苦笑,“哪里還敢奢望它開花啊,只要能存活下來,就算是上天的造化了。”說著,輕輕的俯下身去,摩挲著花樹的枝干,輕嘆,“這便是天下第一奇花,瓊花。難道,竟然要斷送在我手里嗎?”
瓊花?!黑衣女子嚇了一跳,再轉過頭去
仔細看那花樹,別致倒是別致,只是如若它不開花,倒也真看不出它的特別。
靈佩曾經看過《四州志》中對這種仙花的描述,知道它的芳菲與珍貴??蓻]想到在有生之年,自己能得緣一見。
“我求小姐來,也就是為了此花。”良久,華衣公子終于嘆息一聲,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蘇公子真會說笑,靈佩只是驅魔師,不懂得伺候花草,蘇公子怕是所托非人了罷?!焙谝屡釉尞?,很快的冷冷解釋,聲音里有些惱怒,覺得對方是在戲弄自己。
說著,忽而就轉了身,想要離去。
“陰姑娘留步!”對方連忙站起來出聲阻攔,幾個大步已經阻擋到她面前,攔住她的去路,“且聽我解釋,我并不是讓姑娘來養花……只是祈求姑娘做一場禳事,抑或是儺禮,看能不能求得花神庇佑,讓這奇花回轉過來。”
黑衣女子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盯著對方,忽而卻冷笑起來,不冷不熱地嘲諷,“蘇公子怕是有些不正常罷,我只聽過為人做道場,弄法事,從來沒見過為株花如此的大動干戈,真的可笑。再說了,如此來做,能有成效嗎?”
“此言偏頗了?!比欢?,對方卻溫文儒雅的反駁,竟然一板一眼的論說起來,“先人常說,花也有自己的精魂,是為花神。每一種花的萌芽,花開,花落,結果,變更換季,都是由花神來主宰的。所以,既然有那么一個‘神’來掌管,當然可以進行儺禮祭祀,來祈求我心中的所想。這便是我乞求陰小姐能為我做的。”
“哼,”聽得對方如此的言語,黑衣女子依舊是冷笑著,冷聲拒絕,“蘇公子,我不管你是不是瘋了,所以將死馬當活馬來醫。我只告訴你,我陰靈佩是驅魔師,不是那些帶著面具跳舞的小丑!你要干什么隨你的便,恕我不奉陪到底!”說著,忽而就拍了一下愛犬的脊背,怒氣沖沖的朝門外走去。
“陰小姐!”背后的男子還想阻攔,伸手過來抓她的胳膊,然而,那一直乖順的白犬陡然低低的吠叫起來,虎視眈眈的狠狠盯著他。
華衣男子一個哆嗦,不敢動了,只是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然而,一直在一旁安靜默立的白袍女子,忽而就擋在了這一人一犬之前。
黑衣女子的速度不慢,卻根本不曾注意,這白袍的女子是何時攔在他們面前的。
琥珀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蹲坐在主人身邊,深深的琥珀色眸子來回看著對峙的兩個女子。
近在眼前,才發覺那白袍女子越發靜美,雪一樣的膚色上不沾絲毫的脂粉,卻從里面透出一股子香潤來,花瓣般光潔。白袍女子攔住她的去路,卻不說話,忽而就抿起了花瓣樣的嘴唇,朝著靈佩微微一笑。
那個笑容,似乎能明媚的驅趕所有陰霾,讓那張本就絕色傾城的臉,越發顯出一絲生動來。
看著看著,靈佩就怔住了。白袍女子的美,是讓所有人——就連女人,都驚艷的美麗。活了二十四五年,靈佩卻第一次知道,還會有女人,會讓她心悅誠服的用上這“驚艷”二字!
然而,白袍女子花瓣樣的手伸出來,輕輕拽住了她的衣袖。
靈佩一驚,反應卻已經晚了,已被那白袍女子牢牢拽住。一向反感外人觸碰的黑衣女子,這次卻不忍心推開她,一任她那樣拉著,心里竟然也是靈臺般空明。
“別走……”柔弱如同水滴濺在花苞上的聲音,白袍女子就用那樣柔軟濕潤的聲音,輕輕的吐出一句來。
陰靈佩的心就是莫名的一軟,一聲嘆息,“好,我留下來,試一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