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又起,迎面如刀,天色愈暗,昏灰一片。凌秋波道:“天又變了,怕要下雪?”燕三擡首望天,道:“是要下雪,今年恐怕要在雪中過年了。”兩人加快腳步,趕到龍門山腳,穿過山隘,踏進山嶺,山道蜿蜒,茅舍隱現。
燕三遙見小屋漸近,擡首欲雪天空,不由想起了白居易那首《問劉十九》,便順口吟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凌秋波眼中幻出天之將雪,圍坐火爐的溫馨場景,臉上露出了微笑。
“血!”凌秋波突然顫聲道,臉上的笑容僵持了。燕三正在望天,奇怪道:“下雪了嗎?”凌秋波抓住燕三的手,惶然道:“血!鮮血!”燕三一驚,低首望去,雖然地上的痕跡很淡,可那的確是血。
血,這兒外人罕至,是誰的血滴在這裡?燕三的臉色不由也變了,拉著凌秋波,急切向前趕去。越離茅舍,血跡越多,血氣越濃,兩人大急,施展輕功,幾個飛掠,趕至茅舍。
舍門半掩,斑斑點點,盡是鮮血。凌秋波失聲大叫:“小飛。”撲入了屋內。燕三此時再也無暇顧及年貨,將它們扔在地上,按劍在手,跟著入屋。兩人搜遍屋內,可屋內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也沒有什麼何血跡。
凌秋波雙腿發軟,道:“但願小飛還在練功,沒有出事。”燕三拉住凌秋波,道:“先不要急,我們到後山看看。”兩人出了茅舍,向屋後走去。可兩人沒到後山,只在屋後便止了步。
燕三的目光落到了凌子飛平時練功的那兩塊大石上,他的胃在收縮,翻騰著要吐,他連忙用那按劍的手按住胸口,強忍胃中的不適。空中飄起了幾片雪花,年內最後一場冬雪終於隨風而下。
凌秋波目光掃在巨石上,雙眼頓時發直起來。她看到了十四個字:“欲尋凌子飛,速到伊河上游五里處!”凌秋波只覺心中一片冰冷,撲在燕三懷中,她的目光更不敢再向巨石下面看,因爲陸總管就僵臥在兩石之間。
陸總管仰躺在地,雙腿仍在石中,顯然是被那塊最大的巨石從頭上碾過,壓碎全身而死。只見他頭骨俱碎,腦將迸出,全身上下,血肉模糊,早已不成人形,若不是那身衣衫,跟本認不出是誰。
燕三不忍相看陸總管死亡慘像,強忍作嘔的胃,低首懷中驚恐過度的少女,忍不住喚道:“秋波——”凌秋波目光呆滯,失聲痛哭道:“三哥,他們終於找來了,帶走了小飛。”
燕三冷視巨石,沉聲道:“秋波,不用著急,對方既然留言,小飛目前定無性命之危,我們這就去把他救回來。”凌秋波聞言,臉上漸漸泛起血色,神智也恢復了一些,道:“三哥,我們快去。”拉著燕三,向伊河上游奔去。
北風狂嘯,冷雪紛飛,黑夜降臨,伊水冰封,兩人沿著伊河狂奔。雪花打在凌秋波臉上,她無知無覺。她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些趕到伊河上游,找到她的小弟。燕三隨著凌秋波而行,一路上卻保持著高度警惕,這暗色之中,處處都可能隱藏著殺機,多跨出一步,就有可能掉進別人早已布好的陷阱。
“秋波,你瞧!”燕三瞧見遠處高懸一盞燈火,在黑夜飛雪之中,如鬼火一般地閃動著。凌秋波看到了燈光,眼中露出了焦急的喜色,道:“三哥,我們快去。”加快腿步,向燈光疾奔而去。
燈火近了,那盞燈正高懸在伊河岸邊一架破舊風車上。伊河千年,冰下仍在靜流,可這破爛不堪的風車,卻不知建於何朝何代,經歷了多少歲月滄桑,早已殘破不全,被人廢棄,再也無法隨風而動。
寒風猛烈地呼嘯著,燕三看得清楚,凌子飛被“大”字形地捆綁在風車上,他的衣衫積滿了積雪。那盞孤燈正掛在凌子飛頭的右側,恰好把他那一張風雪中的冷臉照得輪廓分明。
凌秋波看清了燈火照耀下的那張沾滿雪花尚顯稚嫩的臉,那正是她淩氏一家生死歷劫後剩下的唯一親人,她的小弟凌子飛。凌秋波忘記了一切,嘶聲喊道:“小飛——”
凌子飛聽到了凌秋波的呼喚,費力地睜開了眼,吃驚地道:“姐姐?”忽而清醒過來,奮力大叫道:“姐姐,快救我!”可寒風吹在他身上,冷雪打在他臉上,他的全身早已凍得僵硬,喊出來的聲音更顯微弱。
“小飛,我來了。”凌秋波高聲叫道。她見到凌子飛,不顧一切,就向那架風車撲去。可燕三卻猛然飛身,拉住了凌秋波的手,止住了她的身影,因爲他看到了風車下黑暗的一角燃燒著一堆篝火,他看到了篝火後坐著一個令人生厭、矮小丑陋的人——金槍無敵楊偉。
金樽美酒,快活享樂。那堆篝火後鋪著一張黑熊熊皮,楊偉披著寬大舒適的貂皮大衣,正無比暇意地坐在那塊熊皮上。他對著篝火,高舉金盃,漫飲一口,臉涌笑意,好正在雪夜賞景,十分悠然自得。
凌秋波望著正在受苦、幾乎成爲雪人的凌子飛,心中絞痛,淚水流在臉上,凝成冰點。她靠在燕三身邊,反握住燕三的手,目光憤恨地投向那堆篝火,投向那篝火後面的楊偉。
那堆篝火雖然燒得不旺,但恰好扼守通往風車的通道。楊偉拾起一根樹枝,拔了拔火,篝火火焰大了一些,他擡起頭來,朝著燕三微微一笑,目光卻落到了凌秋波的臉上,道:“燕三少,別來無恙?看來我們還是有些變化,今天我楊某身邊少了美女,而你三少卻恰恰帶來了一位。”
凌秋波瞧著楊偉那張醜陋的面孔,望著他那令人噁心的笑容,怒叱道:“惡賊,快快放了我弟弟。”楊偉卻高舉金盃,大笑道:“美女嬌嗔,千嬌百媚,妙哉妙哉,當飲一杯。”歡笑長飲,雙目不離凌秋波。
燕三冷聲道:“楊偉,你比上次更加卑劣了。”楊偉聞言,哈哈大笑,道:“燕三少,你的脾氣也比上次見面大多了,爲何不坐下來喝杯酒。”燕三冷視楊偉,道:“你不覺得你的酒中有太多的血腥氣嗎?”
楊偉舉杯,笑道:“我楊某一生,只對三樣東西感興趣,它們就是美酒、美女和你這樣的對手。今天三者俱在,能不暢懷大飲嗎?”舉杯長飲,滿臉欣然,又道:“其實帶有血腥味的酒,豈不更是別具風味嗎?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
燕三輕拍了一下凌秋波的肩,讓她暫時立在一旁,右手按劍,向前一步,道:“楊偉,我在等著你喝完斷頭酒。”他雖然厭惡搏殺,可面對楊偉這樣的人,他唯有拔劍而起。
楊偉的目光落到了燕三的劍上,天下有誰會敢輕視燕三少手中的劍?楊偉凝視著燕三握劍的手,笑意更濃,道:“雲天之劍,天下之冠,燕三少,你上次佔了便宜,今天還要找我拼命嗎?”
雪花打在燕三的臉上,燕三感到風雪的寒冷,他想著在寒風中冰凍的凌子飛,明白凌秋波心中的焦急。燕三不想說得太多,只是冷冷地對楊偉道:“我是來救人的,可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想要我的命。”
楊偉大笑起來,目光飄向了凌秋波,道:“燕三少,你錯了。我雖然喜歡鮮血,可惜這兒有美女。拼命的確比女人刺激,可女人往往比拼命有趣多了,面對如此佳人,我又如何急著拼命呢?”
楊偉悠然地舉起了杯,他知道當他品嚐美酒的時候,燕三絕對不會拔劍。楊偉漫飲著美酒,欣賞著美人,又道:“何況三少今天救人,又找錯了人。我只是恰好想欣賞龍門雪景,又恰好來到了伊河岸邊,在這兒生了一堆火,看到了風車上綁著一個人。”
楊偉擡首望雪,接著道:“飄飛的雪,靜流的河,廢舊的風車,被縛的少年,再燃上一堆篝火,這豈不正是一幅奇特的美景嗎?這麼有意思的雪景中,喝一杯美酒,多麼舒心,何況還能得遇心中的美女呢!”楊偉含笑住口,目光又落到了凌秋波身上。
燕三強忍著心中的憤怒,冷笑道:“楊偉,你是說這兒的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楊偉又十分悠閒地喝了一口酒,道:“本來這事兒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現在卻有了。這麼大好的機會,我怎可不乘機敲個竹槓呢?”
楊偉含笑著向風車上的凌子飛望去,又似笑非笑地回視凌秋波,目光曖昧起來,道:“凌姑娘,我們可以談談嗎?這麼大的雪,這麼大的風,令弟穿得太薄,站得太高,怎麼經受得起,得了風寒怎麼辦?”
凌秋波望著風雪中受苦的弟弟,不由心中痠痛。燕三低聲道:“秋波,不用理他,我來對付他,你尋機去救小飛。”凌秋波點了點頭。燕三擡首楊偉,冷聲道:“楊偉,握起你的槍,要不然你就沒有機會了。”
“燕三少,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楊偉沒有去握槍,他依然笑飲著美酒,道,“剛纔我邀你共飲,三少不給面子。現在三少最好別向前跨進一步,否則發生什麼意外,那結果可要三少自負。”
燕三不願再與楊偉多語,他漠視著楊偉的恐嚇,一步一步地向楊偉逼去。楊偉卻舉杯含笑,望著燕三移動的步伐,沒有稍動,只是數道:“一步,二步,三步……三少心有所思嗎,爲何走得這麼慢?”臉上涌滿了嘲笑。
燕三面對著楊偉的平靜,心中越加謹慎,可他仍在不停地向前逼進。凌秋波在旁,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燕、楊二人,她只待兩交上手,便衝上去搶救凌子飛。楊偉依然滿臉含笑,數著燕三的步伐,口中念道:“八步、九步、十步……三少如果誠心想來共飲一杯,我這就禮炮相迎,歡迎三少大駕,如何?”
燕三突然止了步,只能怒視著楊偉。因爲楊偉左手舉篝火前,他的手中不是拿著斟酒的酒壺,而是握著一根火藥的引線。篝火的火焰閃動著,楊偉可以隨時燃著手中的引線。
楊偉目光跳過那跳動的火焰,滿眼戲謔地望著燕三,道:“我忘了告訴三少一件事,剛纔我在這兒,恰好發現了一根火藥的引線。燕三少,你瞧,這條引線好像是通向那風車。”
楊偉拉了拉那引線,又道:“不知誰這麼歹毒,不僅將這麼可愛的小孩綁在了風車上,還在這小孩身上綁上火藥。唉,真是不幸。我本想將火藥卸去,可惜那兒火藥太多,我一時還沒來得及。真怕一不小心,火藥引爆了,那可真是粉身碎骨,屍骨無存。”
“三哥——”凌秋波忍不住驚叫道,她望著火焰竄動前楊偉手中的引線,無限心懸起來。楊偉望著驚恐中的凌秋波,又大笑著道:“其實凌姑娘也不必過於擔心,有天下第一劍燕三少在,即使我不小心將引線跌落火中,三少也會及時將引線斬斷的。燕三少,對嗎?”
楊偉晃了晃手中的引線,又嘲諷道:“三少爲何還不出劍?這麼磨磨蹭蹭,幾時才能救得了凌姑娘的小弟?”有著楊偉無敵金槍的阻攔,燕三沒有把握能夠阻止火藥爆炸,他回首凌秋波一眼,退到了她身邊。
燕三明白凌秋波再也經不住失去唯一小弟的打擊,他不能拿凌秋波的性命去賭。凌秋波不知所措地望向燕三,燕三一嘆,逼視著小人得志的楊偉,道:“你要怎麼樣,劃個道兒吧。”
楊偉懶洋洋地伸了個腰,他拍打去身上的積雪,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喉嚨,這才道:“我說過,我只對血、酒和女人感興趣,對於小孩子,我是向來沒有興趣的,我想怎麼樣,三少還不明白嗎?如此美景,如此良宵,加些上烈酒,男人這個時候好像只想一樣東西,燕三少,你說是嗎?”
凌秋波迎著楊偉的目光,怒視著風雪中這個醜陋的侏儒,真想衝上去,把他撕成碎片,可她想起風車上被縛的小弟,滿腔憤怒頓時化爲焦急與悲傷。她咬緊牙關,不顧羞辱,道:“楊偉,只要你放了我弟弟,我什麼都答應。”
燕三聞言,心神一顫,輕聲喝道:“秋波,不要胡思亂想,讓我來救小飛。”瞧向凌秋波,只見她顫立在風雪中,直視著楊偉,滿眼仇恨,怒火噴出,臉上蒼白,毫無血色。
楊偉卻在旁大笑道:“燕三少,你既然救不了人,何苦在旁亂插一手?凌姑娘的事,還是讓她自己決定吧。”凌秋波回首燕三一眼,淚已滿面,道:“三哥,小飛是我們凌家唯一的一條命根子,我這個姐姐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不能讓他受到傷害。”
燕三抓住秋波的香肩,道:“秋波,你相信我,小飛的事情由我來解決。”凌秋波搖了搖頭,無限悽楚地道:“小飛的事你不用管了,三哥,我對不住你,你就當沒見過我吧。”她掙脫了燕三的手,向楊偉走近了幾步。
“秋波——”燕三失聲一呼。凌秋波擦去臉上的淚水,擡起頭來,冷冷地對視著楊偉,道:“我已答應了你,你還不放了我弟弟。”楊偉凝視凌秋波半晌,大笑著道:“我放了人後,你又反悔,那我豈不兩頭落空了嗎?”
凌秋波向楊偉走去,寒霜罩面,冷聲道:“一個換一個,你先抓住我。”楊偉卻又搖首道:“那到不必了,我抓住你,放了你弟弟,然後你來個以死相抗,誓死不從,人又放了,又得不到你,那豈不更是沒意思,你還是站在那兒吧。”
凌秋波止步,恨聲道:“楊偉,你到底要怎麼樣?”楊偉凝視著凌秋波,漫飲著美酒,笑著道:“我們現在在談一筆交易,談交易嘛最好先談談定金。有了定金,不管哪一方反悔,另一方的損失都不會太大,凌姑娘,你說是嗎?”
凌秋波恨得只咬牙,可是卻無可奈何。楊偉又笑著道:“只是我們這筆交易太特別,所以一定要恰到好處。爲了公平起見,還請凌姑娘先付些定金吧。”凌秋波恨聲道:“你要什麼樣的定金?”
“用什麼當壓金呢?”楊偉道。他慢飲了一口酒,敲了敲腦門,似在沉思。忽而他環首四顧,臉上頓時露出了奇特的笑容,道:“寒山,白雪,流水,篝火,多麼美好的景色啊!如果在這美妙之夜,能在這風雪之中,欣賞到少女那潔如羔羊的胴體,那豈不是更妙嗎?如此美景,如此良宵,如此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