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夜冷,荒野寂靜。藍晶靈靜臥篝火之上的奇異吊牀之中,早已進入甜蜜夢鄉。凌秋波輕掩著鼻子,凝視身旁燕三,腦中思緒萬千,無法入睡。燕三靠在牆上,遙望冷月,目光朦朧,似要進入夢鄉。
唯有杜海強打精神,小心翼翼,一邊照顧著燃燒的篝火,一邊提防著廳中那位古怪青年和身邊這個突如其來的老丐婆。雖然那青年懶散地坐在那兒毫無異動、老丐婆也遠離篝火十分規矩,可杜海不敢絲毫放鬆警惕。
“毒——”老丐婆突然一聲怪叫。杜海驚道:“什麼?”向老丐婆望去,心中驚疑不定。老丐婆伸出那又髒又黑的手在地上亂摸,口上卻叫道:“剛纔我一不小心,將一包毒粉跌灑到一根樹枝上去了,現在這根樹枝找不到了。”老丐婆忽而捏住鼻子,窒息地道:“煙——煙中好象有毒,它們往我鼻子裡鑽,快——快把火滅了。”
“有毒?”杜海臉色大變,想起來滅火,可只覺全身脫力,才起身一半,就跌癱在地上,知道上了老丐婆的大當了。他急切之間,想運行真氣抗毒,誰知一提真氣,丹田之中,空空如也,不由大驚失色起來。
老丐婆那張黑瘦的臉綻開了笑容,她開心得大笑起來,道:“饒你們奸似鬼,也喝老孃洗腳水。”杜海不由心急如焚,向凌秋波望去,只見她靠在牆上,昏昏欲睡。杜海急呼道:“小姐!”可凌秋波毫無感覺。杜海又急忙向燕三望去,只見燕三仰靠牆上,好似如凌秋波一般,也已中毒昏迷。
杜海只覺如刀上之俎,任人宰割,恨恨瞅向那老丐婆,正待問:“你是誰?”查話剛到喉中,只覺眼睛一黑,也跟著昏了過去。老丐婆目光掃過三人,扔去手中竹杖,大笑著站了起來,再無半點龍鍾之態。
“閣下就是苗疆苗金花?” 老丐婆正在得意,忽而聽見一個十分平靜的聲音,尋音望去,只見燕三手按劍柄,安然而坐,正笑吟吟地看著她。苗金花嚇得一顫,驚訝道:“燕三少,你沒中毒?”
燕三淡淡地道:“大家都是久走江湖之人,你說呢?”苗金花不由驚退一步,臉色一陣變幻,忽而道:“我們玉殘門金花之毒無人能逃,三少爺,我到被你嚇得一跳。”伸出她那雙鬼爪般的手,向燕三喉嚨抓去。燕三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似身中劇毒無法動彈,又似勝券在握,根本不在乎苗金花那奪命一抓。
“毒——”苗金花又是一聲怪叫。可這次怪叫卻與上次不同,語音中充滿了驚訝與恐懼,腳步剛提起來,忽而身體一斜,摔到在地,差一點撲到火上,掙扎了幾下,可再也爬不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杜海道。他被苗金花摔地聲驚醒,迷惘地看了苗金花一眼,突然發現自己的真氣又運行自如。杜海站了起來,正待檢查苗金花仆地原因,燕三喝道:“不可動他。”杜海聞言連忙收手,只見片刻之間,苗金花身上已騰起一層淡淡青氣,心中暗道:“好厲害的毒!”深恐引毒上身,不敢再去碰她。
凌秋波也清醒過來,見苗金花僵臥在地,哀叫□□。忽而苗金花身體又是一顫,她似再也忍受不了□□加聲的痛苦,哀嚎道:“求求你們殺了我吧!”凌秋波側過身去,不敢再看苗金花那痛苦扭曲的臉。杜海問道:“怎麼處置她?”燕三道:“我們救不了她,讓她自生自滅吧。”
苗金花掙扎了良久,最終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只有她那嘴脣還在微弱地翕張著,好像在訴說著什麼。燕三望著中毒在地的苗金花,心中沒有大敵去後的釋然,是誰將苗金花這一個使毒高手毒倒了呢,這隱藏著的人更可怕,會是那對面的古怪青年嗎?
青年恰在此時伸了個懶腰,挺直了腰桿,喝去吊鍋裡的開水,十分滿意地摸了上下肚子,站了起來,走向過來。他駐足在苗金花身前,目光掃過倒在地上的苗金花一眼,輕嘆道:“我本來不想出手,可誰想苗疆苗金花也是個無用的角色,這麼不頂用。”
燕三目光對視那青年,不由苦笑道:“閣下也是來殺我們的了。”那青年又是懶散一笑,道:“殺你們的人不止我一個,只是你們今天遇見了我,就不會再有機會見第二個殺你們的人了。”燕三嘆道:“你不覺得太自信了嗎?”那青年又道:“我十四歲開始殺人,從此以殺人爲生,至今還沒有失手。”
“那你的那條臂膀呢?”凌秋波插口道。那青年的目光落到那隻空袖上,目光中有幾分悲涼,臉上卻涌出了得意的笑容,道:“那是我最光榮的一戰,我用了一條手臂換了十八條人命。”他目光隱隱閃動,似乎又回到了當日那最激烈的一戰。
燕三目光也在那青年的空袖上掠過,嘆道:“閣下已經失去了左臂,難道還不懂得珍惜生命嗎?”那青年笑了,道:“殺手的生命就是殺人。”他的手握在刀柄上,可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笑意,不帶絲毫的殺氣。
燕三明白,一個真正的一流殺手,只有他的刀插入你的胸膛時,在你死亡的那一瞬,纔會感到殺氣的可怕。燕三的目光有些失神,落在篝火那跳動的火焰上,輕輕一嘆,道:“閣下來自七殺?”
那青年臉上的笑容更甚,道:“燕三少畢竟是燕三少,三少爺的命是個大價錢,這樣的生意我們怎可不接?” 燕三再也無言,緩緩地站了起來,打開藍色長囊,現出了白玉的柄、白玉的鞘!
燕三長劍在手,劍未出鞘,劍意已經出鞘。那青年感到了燕三長劍的威力,卻沒有退卻,他向前三步,恰與燕三隔火相望,相距三尺。篝火的熊熊燃燒著,騰起的火焰映射出那青年眼中冷酷的光芒。燕三一嘆,佛門淨地,成了江湖殺戮場所,臉上不由流露出了一份莫明的悲哀。
那青年眼中的冷酷的光芒越來越甚,就在燕三出神的那一瞬,體內殺氣,突然暴發,手中寶刀,一瀉而出。只見萬道雪光,斬斷火焰,襲向燕三。轉瞬之間,地上的篝火已被強烈的刀氣撲滅,狂暴的雪刃肆無忌憚地攻擊著燕三。
燕三身影飄逸,長劍在狂瀾中波動。他明白眼前這位獨臂青年是個什麼樣的敵手,殺手的兇殘、殺手的陰損、殺手的冷酷、殺手的嗜血……在他身上發揮到了極致。燕三不再有絲毫留情,發出了最有力的反擊,一劍擎天,擎天之劍!燕三雄踞在刀光雪影中,長劍披靡,席捲一切!
那青年臉上的笑容開始在變,變成了苦笑,他的狂刀雪刃雖然激起層層殺潮,然而殺浪所涌之處,卻是一塊最堅硬的礁石、一塊有梭角的礁石!他感覺的他的狂刀被礁石的梭角磨鈍,他的生命在隨著殺氣的狂瀉而流逝。可他只有拼命,狂刀疾舞,八八六十四刀,他要將面前的頑礁剁碎石。
燕三身影凝重,波瀾不驚,刀來劍往,遊刃有餘。一番刀光劍影之後,燕三劍勢突變,長劍連擊,有跡無痕。那青年狂刀頓感壓力重重,無力再攻,長刀橫鎖,身影連退,唯有自守。
燕三臉色愈加肅穆,目之所向,劍之所指,幻化無窮。忽然長劍驚鳴,劍尖連顫,突破層層刀浪,如驚鴻一現,擊中那青年持劍手腕,一點即逝。那青年只覺獨臂一滯,腕如蛇咬,手頓失力,寶刀墜地。
長劍又進,那青年寶刀既失,身後是他燃燒的那堆篝火,眼看就要斃命劍下。忽見他身影猛退,撞向火堆,投身火中,右臂連擺,挑起燃燒的枯枝樹木,向燕三襲去。頓時廟堂內火星四射,燕三面前更是一片火光。
那青年的衣衫已被篝火燃著,可他茫然未覺。他突然多了一隻手,一隻左手,十二柄飛刀從他的左手飛出,無聲無息,殺機無限。這纔是他最後的一招必殺之招,五年前他就是用這種方法殺死了江南大俠任天元。
那青年的身體從火堆中騰出,外衣跌落在地上,露出了抗火的緊身內衣。他望著火光中的燕三,眼中露出了無比得意的冷笑。可就在他得意的一瞬,他冷笑的笑容凍結了。燕三的長劍刺入了他的額頭,十二柄飛刀卻在燕三手中。
“如果我沒猜錯,閣下定是七殺之中的九大殺手之一的刀殺溫如玉。”燕三道。可溫如玉沒有回答,他的目光中充滿了無限的恐懼,他也來不及回答,他的額頭上滲出了血珠。
燕三一聲嘆息,長劍歸鞘。溫如玉倒斃在地,鮮血從他額頭流出,沾在地上,玷污佛門淨土。燕三孤立在廟堂正中,凝視著倒斃在地的溫如玉,臉上又多了一層悲哀。他早已厭倦了殺人,若不是溫如玉太過於歹毒,他又怎會發出最後的一劍?狡詐的人自以爲得志,可往往比別人死得更快。
散亂的火星,篝火即將熄滅,破廟內變得昏暗起來。杜海無聲上前,重架篝火。火焰燃起,篝火漸旺,苗金花靜臥在地,不動如初。綵衣少女吊牀美夢,似乎不知廟堂內發生的一切。凌秋波望著站著的燕三,輕呼一聲:“三哥!”
燕三沒有搭理凌秋波,他感覺到了隱藏著的殺機,目光卻射向了廟外,沉聲道:“朋友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見?”廟外傳來一聲嘆息,道:“年青人一怒撥劍,總是不懂得珍惜生命。”走進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儒生,面貌清癯,青衣素雅。
那儒生望著溫如玉的屍體,慈目中露出了一份惋惜,又道:“年青人總是不懂得珍惜生命的寶貴,他們讓大好的年華付諸東流,讓自己的性命隨心所欲地斷送,而老年人想要追回時光、逃避死亡之時,卻只能對著逝水長嘆,逝者如斯夫。”
這話勾起了杜海心中感觸,道:“年青的時候,只覺人生太長,未來太遠,爲了追逐夢想而願捨棄一切,可年老的時候,知道逝去的不會再來,深恐失去眼前擁有的一切——小老兒年青的時候也許會爲一個剛識的朋友兩脅插刀,拼命而死,可現在,爲了這條茍延殘喘的老命,也許會出賣最好的朋友。”
那儒生接口,又道:“這位老先生之言,雖有受世人抵毀之處,卻道破人之本性。家財萬貫,嬌妻美妾,什麼最珍貴?珍貴的是人的性命,萬物舍之可得,唯有性命失去不可再來。可年青人視性命如草芥,真是可悲啊可嘆!”
燕三卻冷視那儒生,道:“有人越老越怕死,有人卻越老越齷齪,堂堂的唐門唐二先生,何時成了辛酸寒儒,爲人捉筆放刀了?”唐二先生一陣乾笑,乾咳數聲,道:“唐某班門弄斧,讓三少見笑了。”
唐門暗器,變化莫測,燕三凝神以待,道:“以蜀中唐門的聲望,以唐門暗器的威力,以唐二先生在唐門中的地位,二先生此來定是胸有成竹了?”目光鎖定唐二先生,只要唐二先生稍有妄動,必將長劍出鞘,毫不留情。
唐二先生面雙手擡在胸前,眼中閃爍不定。千鈞一髮,燕三不由握緊劍柄。忽而唐二先生一嘆,雙手垂了下來,道:“三少爺所言,唐某無地自容,就此告辭了。”終究對燕三少的劍心懷驚懼,不敢輕易出手。
燕三微微一笑,道:“二先生既然來了,又何苦著急走呢?”唐二先生聞言,臉色數變,兩股微顫,惶然之神,溢於言表,道:“秋夜已深,唐某不敢打撓三少休息。”
燕三一嘆,道:“二先生既然急著離去,荒嶺之中,燕某也不留客。只是這位朋友睡著了,不知是否和二先生同路,秋夜風冷,二先生可否把她帶走?”唐二先生走到苗金花面前,只見苗金花一動不動,正處於昏迷狀態。
唐二先生凝神細瞅,不由面色頓變,嘆道:“苗婆子所中之毒甚爲古怪,唐某雖然識得,卻無法解毒。幸好下毒之人對苗婆子手下留情,苗婆子雖受皮肉之苦,卻無性命之憂。唐某不敢越俎代庖,就此告退。”退出小廟,匆匆而去,汗溼內衣。
凌秋波見唐二先生遠去,道:“這唐二先生真是乖巧的很,本是來暗下殺手,可一經三哥識破,竟能隱忍不發,全身而退。” 燕三嘆道:“久行江湖的人誰不是老狐貍,唐二先生怎會願意白送性命?江湖人,這就是江湖人。”
危機盡去,與死屍同屋,總不是件愉快的事。燕三與杜海在廟外掘了一個深坑,將溫如玉埋下。回到廟內,見倒臥在地的苗金花。唐門以暗器劇毒馳名天下,可連唐二先生也不敢碰苗金花身體,對苗金花所中之毒甚是敬畏,燕三更是感到苗金花身上毒之可怕,道:“這老婆子周身是毒,碰她不得,我們將火移近些,免得凍壞了她。”兩人又將篝火向苗金花稍移。
深夜寂靜,冷月無聲。三人將篝火燒得更旺,便圍著篝火,各自找個地方,和衣而臥。燕三盤坐在地,靠牆閉目,雖然幾番搏殺,身體疲憊,可想起這無由血腥,不由久久不能入睡。
※ ※ ※
清晨,燕三早早醒來,只見苗金花僵臥在地,呼吸微弱,其他人仍在夢中,睡得正酣。他悄悄加些枯木,燃旺篝火,便獨自一人,悄然走出廟外。
廟外山林,秋葉凝霜。燕三拾起一朵秋葉,循著舊路,順著小溪,緩步而行,不知不覺又走到昨日藍晶靈所坐的那塊方石旁。燕三愕然止步,猛然驚覺,不由一笑,踏入歸程。
“三哥——”一聲輕喚,迎面走來凌秋波,如林中仙子,飄然而至。燕三喟然一嘆,放飛手中秋葉,道:“你怎麼來了,都起來了啊?”加快腳步,向小廟趕回。凌秋波身影一閃,衝上前去,攔住燕三,道:“三哥不願和我多說幾句話嗎?” 雙目逼視燕三,淚水隱現,又道:“我尋三哥三年,難道僅爲表姐的一句話嗎?”心中幽怨,一覽無遺。
燕三避過眼神,道:“秋波,回去吧,待祭過如夢,我送你回江南。”凌秋波眼中淚落,啞聲道:“三哥,表姐已經去了,可我卻站在你面前。”燕三目光投向遠處,他明白凌秋波話中含意,然而卻道:“如夢永遠在我身邊,她會永遠陪伴著我。”
凌秋波聞言,如冷水澆心,忍不住淚流滿面,恨聲道:“我真希望還沒有找到你。”轉身疾奔而去。燕三聆聽凌秋波哭聲漸遠,可沒有上前追上半步。燕三孤立山林,遙望荒野,不由自語道:“如夢,你知我心,這又何苦?天地之間,我心中除你,又會容得下何人?唉,何苦叫秋波來,秋波這又是何苦?”
“大哥哥——”遠處傳來一聲輕呼,藍晶靈哼著小調從遠處雀躍而來,奔到燕三面前,笑著道:“怎麼大哥哥一見靈兒,就愁眉苦臉啊,靈兒這麼不招人喜歡嗎?”燕三看著她那可愛的模樣,不由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