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落,晚霞似火。燕三回到小巷,駐足木屋前,小屋木門已被秦麻子修好。燕三望著木屋,忽而有一種不敢進入的感覺,木屋還是那間木屋,可屋內的一切均已改變。一夜之間,屋內再也沒留下這三年生活的任何痕跡,屋內是他本該熟悉的一切。可那熟悉的一切在他心中早已陌生,只會刺痛他的心,讓他痛苦,無法安寧。可除了小屋,又能存身何方?燕三只有推門而入。
“三哥,你回來了!”一聲歡呼,一條人影,巧兒撲進燕三懷中。燕三想推開這突來的溫柔,可看到巧兒面上的淚痕,不由一嘆,問道:“巧兒,怎么呢?”巧兒淚臉露出了笑容,道:“官差把你怎么樣了?”忽而從燕三懷里彈開,她這才驚詫燕三與往日的不同,這還是她熟悉的三哥嗎?她看著那張變得陌生的臉,這才想信她大哥告訴她的話, 迷惑道:“三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內的銅鏡碎片已被巧兒打掃干凈,猩紅的地毯不留一絲灰塵。燕三環視屋內,今日的一切又從何說起呢?燕三望著滿臉關切的巧兒,心中一片溫馨,面上忽而露出了笑容,道:“那些官差兇的狠,見我不聽巧兒,把我捉了去,要我保證從此以后不喝酒,才放我回來。”巧兒不由跺腳道:“三哥又在取笑我。”她終從燕三的臉上找了那份熟悉的笑容。
燕三道:“三哥今天沒有幫上忙,嫁妝準備好了嗎?”巧兒眼中升起了一股幽愁,道:“一切都那樣,還有什么準備的?”燕三看出巧兒的情緒有幾份低落,道:“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的。”巧兒忽而抬頭,道:“三哥,我知道你不是平凡人,你是不屬于我們一群的,你還會在這兒住嗎,你會去看我嗎?”
“我會去看你的——”燕三話說到一半,忽而住口。他凝視窗外,沉默良久,接著道:“為你送嫁之后,我要離開長安了”巧兒失聲道:“你要走?” 不由抓住了燕三的手。燕三點點頭,道:“后天我就離開長安!”
巧兒低下了頭,問道“為什么要走?”燕三也有幾分黯然,道:“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不想打破這長安深巷寧靜的生活,更不想離開這對情義深重的兄妹,可小屋的如謎的變化,一天詭異的遭遇,這長安他還能立足嗎?巧兒的聲音有幾分顫動,問道:“三哥要去什么地方?”
天下之大,何處才是容身之地?殘月已升,夜色已濃,燕三目光更加朦朧,似在喃喃自語,道:“天涯海角,總有歸處。”巧兒淚光涌動,道:“不能不走嗎?”燕三見巧兒那傷心模樣,勉強一笑,勸慰道:“舍不得三哥?三哥明年回來看你,好嗎?”巧兒雙手掩面,淚涌更甚,哭道:“不會的,三哥不會回來了。”
“別哭了,再哭明天做不成漂亮新娘了。”燕三勸道,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巧兒撲到燕三懷里,哭得更甚,滿臉梨花帶雨,又要濕透燕三衣衫?巧兒忽而停止哭泣,抬首道:“三哥,帶我一起走吧!”燕三聞言心神俱動,低首俯視懷內少女。巧兒正滿目期盼,淚眼相望。
燕三喟然一嘆,道:“明天就要嫁人了,別傻了。” 巧兒心中一顫,雙手勾住燕三脖子,面頰貼到燕三眼前,一臉悲傷,滿臉幽怨,道:“難道在三哥眼中巧兒永遠只是個小孩子嗎?”燕三望著巧兒帶淚秀臉,心中一痛,道:“巧兒明天就要嫁人了,怎會沒長大?只是無論巧兒長多大,都是我的可愛小妹妹。”
“難道三哥真的不明白,巧兒喜歡的是你嗎?”巧兒嘶聲道,伏到燕三懷里,放聲大哭起來。燕三能感覺得到懷里巧兒起伏的胸脯,她的確是個大姑娘了,她有她的感覺,她有她的愛,可他呢?他的愛在心中,他的愛在天上!
巧兒軀體顫動,又仰面哀求道:“三哥,帶我走好嗎?”燕三凄然一嘆,他能帶她走嗎,她又能給她什么呢?他的家已給了如夢,他的心已隨如夢而去!如夢已去,他還留下了什么,只有一顆孤寂的心!他能承載巧兒的期盼,給她夢想的幸福嗎?
燕三望著淚雨中的巧兒,心中一嘆,道:“巧兒,別哭了,回去吧,明天三哥送你出嫁。”巧兒從燕三懷中坐了起來,癡癡地望著燕三,眼中淚水涌出,卻再也無法哭出聲音來。她完全失望了,喃喃自語道:“我知道你不會帶我走的。”
燕三輕撫巧兒略顯瘦弱的香肩,沒有再說什么,既然不能給予,所有的勸慰都成了多余。他靜靜聆聽著巧兒無聲的啜泣,這豈不正是她心靈的訴說嗎?他聆聽著巧兒這聲的訴說,讓大地的寂靜平復她心中那紛亂的情緒。
巧兒漸漸平靜下來,她擦去眼中的淚水,啞聲道:“三哥,我不會怪你的,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巧兒說了這句話,誰又明白她此時的心情?燕三凝視巧兒紅腫的淚眼,心中無限憐惜,輕嘆道:“三哥希望你快樂,三哥祝福你幸福。”巧兒臉上綻出了一絲笑容,道:“謝三哥的祝福,你永遠是我三哥!”燕三看得出藏在她笑容中的悲傷和苦澀。
“三哥,我走了!”巧兒掩面沖出了木屋。燕三目送巧兒離去,獨自屋內徘徊,燈下孤影,深夜難眠。燕三熄滅燈火,獨坐暗夜,靜望窗外,大地朦朧,殘月在天。
“誰?”靜夜無聲,忽有異響,燕三一聲輕叱,點亮了燈火。“怒劍常杰。”木門推開,常杰獨立門外,他走進屋來,身影有幾分佝僂,燈下的臉色更加蒼白,顯然重創之下身體非常虛弱。
燕三冷聲道:“閣下深夜至此,有何貴干?”他正在獨自愁苦,心情異常低落,非常不歡迎這個夜客。常杰似乎并不在意燕三的冷淡,又道:“常某是來取回木棺的。”他終于想起了棺材丟在這里。
燕三目光驟然射出,冷視常杰,回憶木棺的一切,千頭萬緒,能從常杰眼中找到什么答案嗎?可惜常杰眼中寂靜如水,似乎棺內的一切與他毫無關聯。難道他不知道棺內的一切,難道他不知道他走后棺內發生的一切?燕三忽而一嘆,自己既然即將離去,又何苦再去追查這些?燕三的心中漸漸平靜下來,道:“可惜閣下來晚一步,木棺已被人取走了。”
“那常某告辭了。”常杰沒有再追問木棺,談論木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常杰不是個喋喋不休的人。燕三心中不由詫異,常杰就這么走了?常杰轉身正要出門,燕三忽而發現常杰身上失去了什么。燕三略一思索,終于想起,問道:“怒劍狂花,閣下的劍呢?”
“扔了!”常杰轉回身來,異常平靜地道。燕三心中不由一動,問道:“閣下也扔了劍?”常杰臉上泛起了一絲痛苦,似想起了什么,目光掠過燕三的臉,最終落到小屋的劍龕上,道:“三個月前,常某敗在一個人的劍下,曾答應為他做三件事,現在終于辦完了。”
燕三心中一驚,常杰三個月前已經戰敗一役,為何天下無人知曉?是誰戰敗了他的怒劍,而又讓他心甘情愿地去辦事?天下劍手盡在燕三心中,他不由思索誰是擊敗常杰的人。
常杰忽而笑了,道:“十年江湖行,又得到了什么?怒劍狂花,一笑殺人,最終還不是曇花一現,孑然一身?也許從此以后,我會找個山澗,面對悠林山泉,笑傲青山白云。”燕三不由也隨之一嘆,道:“我這小屋現在成了寶居,這兒還有一壇美酒,小飲一杯如何?”英雄美酒,常杰臉上涌上了歡容。
常杰坐下了,無菜對飲,另有一番情趣。燕三笑道:“只在此山中,云不知處,看來終南山上又多了一名隱士。”常杰笑著接口道:“這個世間有許多人往往把自己做不到的事交給下一代去完成,也許我會收個徒弟,終有一天讓他來擊敗你。”燕三不由停杯,道:“那時我已老了,人老了就變得不堪一擊,你忍心讓一個茍延殘喘的老人去同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去拼死拼活嗎,你忍心不讓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連幾天清凈安穩的日子都過不上嗎?”
常杰不由又笑了,道:“那你就該娶一個好女人,生一群好兒女,兒孫滿堂,子承父志,那時傳承燕氏劍道,共享天倫之樂,既不怕寂寞,又不怕別人復仇了。”燕三想起了有家的日子,心中升起了一片溫馨。家是避風的港灣,在那里可以獲得溫暖,在那里可以醫療心靈的創傷——燕三想起了牡丹花開,想起了花影中的如夢,想起了永別的那一夜。家已破,妻已亡,還會有家嗎?
常杰酒興正濃,他沒有注意到燕三異樣的神色,繼續道:“也許我會娶個老樵夫的女兒,生一大堆兒女,笑看白云,臥聽山風,老死在山林中。”他得臉色越加的恬靜起來,眼中射出了淡淡幸福的光芒。燕三也似乎看到了山中的迷霧,聽到了山泉的叮嚀,道:“也許我會去尋你,去飲那百花澗中的一泓清水,去嘗那幽潭山泉的甘冽。”
“我等你,不論走到哪里,不要忘了青山白云中有你一個朋友!”常杰走了,他走的時候似乎醉了,醉得忘記了說醉話。燕三目送常杰遠去,遙望著天邊殘月,似乎殘月也在凝視著他。燕三的目光變得越來越遙遠,似乎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看到了一座無名的高山,看到了滿天的紅葉,看到了一個無名的老人,他躬著腰、駝著背,正在采拾那秋風中的一片紅葉,正在凝視那紅葉上凝滯的秋霜……燕三沉醉在秋色之中,眼中無限秋意。
※ ※ ※
八月初六,黃道吉日,諸事俱宜,最宜婚嫁。燕三今天起得很早,秦家人丁單薄,巧兒出嫁,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幫忙。燕三早早來到秦家,幫秦麻子排好桌椅,準備茶水。
太陽升起的時候,燕三便開始迎接賓客。客人越來越多,幾乎整個車行的同事都來了,連車行的東主也備了一份禮,親自過來道賀。秦家也越來越熱鬧起來,人們談論長安的街頭巷尾傳言,談論著巧兒的即將迎親到來的新郎。燕三聽到了人群中人們對小二黑的夸講,心中雖有作日巧兒留下的淚水,臉上卻多了幾分欣慰的笑容。
“花轎來了!”人群中爆出了一陣歡呼,炮竹聲、鼓樂聲、歡笑聲、戲鬧聲混成一片。小孩們爭看新娘,搶奪喜糖,在人群中穿來鉆去,嬉嬉鬧鬧,蹦蹦跳跳。燕三望去,今天小二黑的腰板挺得很直、胸抬得很高。小二黑一身吉服,滿臉喜氣,有人說洞房花燭,他今天春風得意,勝過新科狀元,他樂得哈大笑。
酒肴上席,眾人上座,拼酒猜拳,秦家一片歡騰,客人的興致得到了高潮。秦麻子在酒席間穿梭敬酒,面上盡是歡笑。燕三置身歡聲笑語中,心中總是忘不了昨夜巧兒眼中的淚水。
歡笑哄鬧聲又起,新娘走出閨房,上了花轎。迎親隊伍加上送親的人兒更加喜氣洋洋,歡樂的鼓樂聲更是在整個天空中飛揚。花轎經處,引起一陣陣人潮駐足觀望。
大姑娘頭次上轎,新娘的心情又如何呢?巧兒淚落珍珠,眼如蜜桃,身上的吉服更是早已濕潤。她曾偷偷掀開蓋頭,撩起轎簾,露出一縫,尋找燕三身影,可看著那涌動人群,他又在哪里?
燕三尾隨在人群中,一路相送。他看見了微動的轎簾,他看見了轎簾下巧兒那雙紅腫的淚眼,他知道她在尋覓什么。可看見了又如何?只是徒然增加她的悲哀與凄痛。燕三不由駐足,抬頭蒼天,藍天碧空,白云欲燃,夕陽漸紅。燕三輕輕一嘆,低首長街,送親人群早已遠去,不見蹤跡。燕三再追隨,踏上歸途。
秦麻子獨坐屋內,客人已去,結束了一天歡鬧,剩下了一片冷冷清清。他的目光沒有離開巧兒的閨房,那大紅的喜字高掛,這十幾年他們兄妹相依為命,可是從今以后,巧兒將從此不在房中。巧兒長大了,她要嫁人,她要過她的生活,可他呢,面對這空蕩蕩的房間,他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人。秦麻子不由端起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
“秦大哥。”燕三走了進來。秦麻子沒有醉,拉燕三入座,道:“燕老弟,今天忙壞你了。”燕三道:“我是來告辭的。”秦麻子道:“巧兒已經告訴我了,真得要走嗎?”燕三點了點頭,道:“秦大哥,敬你一杯,多謝你和巧兒這幾年來對我的照顧。”
兩人對飲,秦麻子道:“昨夜巧兒哭了一夜。”燕三輕嘆,道:“巧兒是個好女孩,小二黑是個好小伙子,他們會過得幸福的。”秦麻子點了點頭,道:“我放心巧兒,你以后怎么辦?”燕三道:“這你不用擔心,只是巧兒已經嫁人了,你也該成個家了。”秦麻子臉上泛起了苦笑,道:“不說這些了,明天你什么時候走,我來送你。”燕三道:“我還要擺脫一些人,不用送我了。”兩人又對飲一輪,燕三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明天離開長安,今夜還有很多事要做。
※ ※ ※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燕三望著月下孤影,無限感慨。他已分別潛入候和金百萬家中,將長劍與玉印送了回去。明天又將流浪天涯,明月將伴他何方?
燕三想起了巧兒的淚眼,三年前最痛苦最失意的時候他流落到這兒,誰會理會一個孤僻撩到的人?唯有這對兄妹給他關心與幫助,給他親情與安慰。在這里他度過了三年,三年凄苦而又平靜的生活,他耳邊響起秦麻子那爽朗的笑聲,他嗅到了巧兒那飯菜的清香,秦氏兄妹的那份情誼他又如何能忘懷,巧兒花轎內那悲痛欲絕的眼神他又如何能遣懷?要離開這兒了,燕三不由升起了對這小屋的無限依戀和對秦氏兄妹的無限歉意。
燕三遠眺夜空,中秋佳節又快到了。去年中秋,秦氏兄妹相伴,今年中秋,會在何處遙望明月呢?冥冥之中,唯有如夢香魂花間凄然,燕三還沒有愈合的心又傷痛起來。
“三少爺深夜觀月,可容小老兒進來一敘嗎?”一位慈眉笑臉的老兒推門而入。燕三抬目,道:“老丈深夜到訪,有何貴干?”那老兒答道:“小老兒杜海,奉我家主人之命特邀三少明晨在城外十里坡相會。”燕三問道:“不知貴主人何人,何事相邀?”杜海答道:“我家主人雖非三少老友,卻也是三少故交,所謂何事,三少一見便知。”
燕三心生疑慮,道:“煩老丈回稟你家主人,明日燕某有事,不便赴約了。”杜海笑道:“我家主人知三少即將遠行,故特邀明晨。屆時我家主人在十里坡恭候,去與不去,請三少自行斟酌。小老兒就此告辭。”轉身離去。燕三目送杜海背影,心中一片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