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還真的跟林天意說的一樣,張青勵的離開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本來他爸媽就早已給他安排好了新學校,只要他過去就能直接入學,但他到底是一個有始有終的人,堅持要把初二的最後一場考試考完才離開。
他不愛張揚,僅僅把這件事告訴了身邊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當然,那時候初中生的生活跟現在相比要乏味單調的多,張青勵他們也沒想過要在離別前聚個餐,道個別什麼的。
林天意終究還是趕著期末考的最後一點時間剪了張剪紙。說是剪,其實確切點來說應該算是刻,這也是勞技課上學來的。
這是一張紅色的彩紙。
上面有一個穿著襯衫的小少年,他微低著頭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靜靜地倚坐在一條長長的木椅上。旁邊佇立著一棵參天大樹,穩穩地紮根在草坪上。在往左上角看,是一輪初起的朝陽。
林天意在看到這幅圖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張青勵,這畫簡直就是爲他量身定做的。
雖然林天意從來沒見過張青勵坐在學校草坪旁看書,主要是那會兒的初中生真沒那情調,也沒那麼悠閒。但林天意就是這麼理所當然地覺得,張青勵就該這麼悠閒的享受清晨,享受陽光。
她把放學回家以後的時間都拿來剪紙了,終於刻了將近一個星期,她完成了這幅作品。
她又想了想,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裡。正好看見書架上有本曹禺的《雷雨》,是她新買來還沒翻過的,就把剪紙夾在了書裡,在首頁上寫了幾句寄語送給了張青勵。
就這樣,張青勵揮一揮衣袖,沒留下一片雲彩。大家習慣了他的不存在,或者,是從沒在意過他的曾經存在。
初二八班在烈日的暴曬下終於變成了初三八班,同學們變得更加忙碌,每天的口頭禪也從“這個週末玩什麼”轉變成了“這麼多張試卷,才放一天假哪裡做得完”。
日子就這樣不疾不徐地過著,由於張青勵的離開,董賢成了她的新同桌。
兩人都忙於自己的學習,交流並不是很多。偶爾董賢會向她請教一些問題,林天意也儘可能的幫助他。但她總覺得董賢的思維跟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講話總說不到一起去。
比方說,她明明在跟他說文言文的翻譯問題,董賢竟然可以扯到風馬牛不相及的聊齋上去。
林天意覺得,董賢這個人的腦子真的很奇特,總是關注些大家想也不會去想的問題。
譬如說有一回,林天意向他講解怎麼用顯微鏡觀察洋蔥細胞,董賢點點頭表示聽懂了。而等她講完以後,他又會提出一些無關緊要的新問題來,那科學家是怎麼想到用顯微鏡的,顯微鏡又是誰發明的,聽得林天意一陣頭疼。
這孩子能不能關注下考試範圍,這是重點嗎?
向來“無所不知”的林天意終於被問倒了,最後只能怏怏發飆:“你怎麼什麼都問我,我又不是天才,哪能什麼都懂!”
董賢同學擺擺手露出一副無辜至極的模樣:“是老丁說,我有問題的話都可以問你啊!你不幫助同學了?”
“幫!”林天意咬咬牙,本來心裡還有氣的,但瞅見對方這樣又沒骨氣地軟了音調,“可你能不能問點正常的?別再整我了!”
董賢下意識地捏捏衣角,怎麼看都是一臉老實巴交的樣:“我沒整你,這就是我心裡想的啊?不把這些弄清楚,我學不下去。”
好吧,也許人家真不是故意找茬,確實是有專研精神吧……
林天意無奈地耷拉下了腦袋,抿了抿嘴,終究還是勸誡道:“好吧,你可以慢慢鑽研,但也要注意適可而止,畢竟現在是應試教育,有些內容就不要太深究了。時間要花在刀刃上,是嗎?”
終於,一場籃球賽給死氣沉沉的初三生活帶來了點勃勃生機。
原來每年,學校都會組織一場初三各班級間的籃球賽,以凝聚大家的集體榮譽感。當然,這場籃球賽主要是針對男生的,女生只是做做拉拉隊而已。
就這樣,初三八班的課餘生活總算是又豐富起來了。
周言又大搖大擺地帶了籃球進教室,現在有一個這麼好的藉口在,班裡男生們更是上課輪流著摸摸無比熟悉的籃球,下課就著教室裡這麼小一塊地哼哧哼哧地傳球,鬧得班裡那是雞飛狗跳。
比賽一路晉級,八班的男生本來就喜歡籃球,平時打的次數也多,人才輩出,自然是輕輕鬆鬆打到了最後的冠軍賽。
按理比賽這麼順利,葉石唯作爲領軍人物應該每天眉開眼笑纔對,林天意卻感覺到他似乎有什麼心事。明明還是跟往常一樣,上課偶爾跟老師調侃調侃,課後跟男生打打鬧鬧,林天意卻覺得,這人不對勁,很不對勁。
就好比現在,林天意注意到葉石唯掏了張數學卷子出來,結果整整一節課了還沒翻頁。以葉石唯的水平來看,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林天意奇怪地瞅瞅他,見他低著頭,手裡還拿著筆,但過了老長時間還是沒動靜。
不會是在睡覺吧?林天意不得不這樣猜想,就趕緊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怎麼?”葉石唯扭過頭,疑惑地回視。
林天意認真地審視了他兩眼,伸出手指點點他的試卷:“你沒事吧?怎麼不做題在發呆?”
聞言,葉石唯懶洋洋而迷茫地搖了搖頭,好像打不起精神來:“沒心情。”
林天意就覺得奇怪,他現在的日子真可謂是順風順水,怎麼還會展露出這種表情。而且,這也根本就不像他。
林天意從沒看過他這副模樣,簡直就像生無所戀的方外之人,隨時就要羽化登仙去似的。
“你不會是在思考宇宙起源的問題吧?”林天意實在是想不出來葉石唯有什麼需要煩惱的。
葉石唯竟然沒有像往常一樣跟林天意瞎侃,反而就那樣就著日光燈的光亮靜靜地看著林天意,好像真是在思考什麼人生問題。
“哎你到底怎麼了?”林天意被葉石唯專注的目光看得有點臉紅,也有點尷尬,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提問。
葉石唯微微抖了抖他長長濃密的睫毛,低著頭蠕動了幾下嘴脣,方纔微擡起下巴,目光毫無焦距地看著課桌的某一處,聲音黯啞:“你說不想愛的兩個人爲什麼要結婚?”
“不,不是,”他貌似又迷茫地擺了擺手,“如果不是喜歡,爲什麼要結婚?既然已經結了婚,爲什麼又要做這樣的事?”
聽著這麼毫無邏輯的話,林天意覺得自己的神經也要跟著錯亂了。
林天意下意識皺緊了眉頭:“你到底怎麼了?怎麼突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葉石唯不再理會林天意,彷彿是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去了。
林天意囁嚅了兩下,終究還是憋出了幾句話,也不管這個回答跟問題究竟有沒有什麼關聯:“我也不知道你想表達什麼。反正在我看來,兩個人不管是因爲什麼結婚,但只要是雙方自願結的,那他們就該好好生活,忠於對方,忠於家庭。婚姻跟愛情不一樣,婚姻加註在人身上的有責任,既然決定結婚,就得擔起責任。”
好吧,林天意發現自己噼裡啪啦地說到後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葉石唯聽著林天意的話,腦中迴盪著“忠於對方”四個字,久久徘徊不去。
半晌,他突然又低聲呢喃:“始亂終棄。”
“什麼?”林天意看著葉石唯憤怒的臉,越發迷茫了。
葉石唯似乎打定了個什麼念頭,一雙往日裡明亮的眸子此刻竟像是似不見底的潭水,帶上了絲絲陰詭,深不可測。
林天意無意間瞧到,不由有些害怕,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能說什麼。最後,只能長長地嘆了口氣作罷。
不管怎樣,最後一場三班跟八班的爭霸賽還是如期舉行了。
八班的女生們難得的全體出場,爲男生加油。
天漸漸涼起來,太陽已經西傾,斜斜掛著的紅日吝嗇地收回了它的炙熱,林天意站在球場外圍上,覺得風吹在身上有點涼颼颼,但還是忍著堅持下去。
男生們倒是完全不受天氣影響,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林天意站在人羣裡,看著球場內火熱的情景。她並不懂什麼籃球場上的戰術,也看不明白裁判的手勢,只知道哪個算是兩分球,哪個又算是三分球。
反正,本來她也不關注誰贏誰輸的問題,倒不是她缺乏集體榮譽感,實在是她覺得這種比賽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拿不拿冠軍根本無所謂。
從始至終,她的目光都追隨著那一個人的腳步,看他如何起跳,如何接球,如何帶球跑。
林天意以前一直不知道,光是看看一個人竟然也能感覺到充實,甚至能感覺到幸福。
但她此刻卻覺得,這樣看著他肆意地奔跑在球場上,看著他略到蔑視地朝對手比比手指,真是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彷彿旁邊的一切景象都模糊了,一切聲音都消散了,在她的眼裡,沒有其他,只有他舞動的身影。
時間一長,林天意便察覺到不對勁來,今天的葉石唯臉上竟然滿是陰森森的殺氣。
不同於以往在球場上誰與爭鋒的霸氣,他今天似乎有一種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猙獰的鬼氣。旁邊有男生笑罵他今天怎麼打的這麼猛,差點沒折騰死對手,他只是虛無縹緲似有若無地笑而不語。
中場休息的時候,她看到葉石唯仰頭大口灌著水,目光卻在球場一側轉悠。
她知道,那是三班女生的地盤。
她順著葉石唯的目光看過去,見那邊熙熙攘攘站立著好幾個女生,其中有一個女生格外顯眼,她也沒做什麼奇怪的舉動,但林天意就是一眼注意到了她。
或許,這就是剛成熟的女人敏銳的直覺。
這個女生一眼看去就跟花兒一個嬌豔,她淺笑著從人羣裡擠出來,又笑顏如花地拿起一瓶水遞給從球場上下來一個男生。
雖然林天意已經看了好一會兒球賽,但她眼裡心裡都是一個人,壓根沒注意過三班的男生,此時,她才用正眼瞧了這個男生一眼。
高高大大的,看上去還挺憨厚的。
瞇眼瞅了一會兒,林天意便恍恍惚惚有了點印象,這個男生剛剛似乎經常出現在葉石唯旁邊,或者,也有可能,是葉石唯常擠到他身邊。
男生看到女生遞過來的水,臉立刻就漲得通紅,遠遠地林天意就能感覺到他的喜悅。他靦腆地接過水瓶,一口氣就喝了半瓶,完了還傻傻地對那個女生咧嘴笑笑。
膽子挺大,居然就這麼大喇喇地在外面郎情妾意起來。
林天意暗笑一聲,不再繼續關注他們,把注意力又放回了葉石唯身上。
他沒有再望向那裡,而是在跟班裡的男生們圍在一起講話,大概是在討論賽況吧。
不知爲什麼,林天意忽然心跳就有些加快,悶悶地讓人難以忽略,內心產生一種很強烈的預感,他一定還會看向那邊,一定!
果然,沒過一會,他好似隨意地環視了下全場,狀似不經意地瞟過某一處方向,若不是林天意盯得專注,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現。
林天意敏感地意識到,也許,她就快要失去什麼了。即便,事實上,她也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但她什麼也沒表現出來,表情一如既往的溫和安詳。
不知何時,林天意微翹著的嘴角已經壓低,眸色深沉。
她僵硬地轉過頭,無視內心不斷涌出壓也壓不住的心慌,強擠出一絲微笑,加入到旁邊女生們熱切的交談中。
其實,她真的很想當自己什麼也沒看見,一切就只是錯覺。她完全不想也不敢去確認剛剛葉石唯在看什麼,看的又是誰。但現實總是這樣,不管你想不想要,上天從來都不會顧忌你的想法,總是會自作主張地告訴你它想讓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