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株累與趙池聞聲,只好暫且退下,各自回到座位上去。
地上的劍被撿走,趙池狠狠灌了一杯酒,擡眼向對面看去,復株累果然又在盯著自己,目光中略帶怨憤。趙池心裡嘆了口氣,假裝沒有看見,隨他去了。
勝利者總是更容易原諒的,不是嗎?
叮鈴,噹啷。
殿門外遠遠傳來珠玉相擊的清脆聲音,不同大小、不同材質的玉碰在一起,發出各種音高,似乎奏響了一首曲子,但再仔細一聽,卻又好像亂七八糟、全無章法。
有美人兮著紅衣,明眸皓齒兮見之不忘。
走進來的女子美得彷彿渾身散發著光,連大殿最陰暗的角落都被她照亮。
美得呼韓邪深邃難測的目光突然變得無慾無求,如初生嬰兒般純淨;
美得漢元帝那雙藏在袖子裡的手使勁又無聲地砸了砸腿,心中不停地嘆氣;
美得趙池忘了嚥下剛飲的一口酒;
美得所有人停下了動作,宛若石化一般。
只有一個人例外……
復株累冷笑一聲,似乎對大家的反應不以爲然,其中最令他感到不安的便是父親那癡癡的模樣。他承認,這位公主模樣確實好看,但若讓她嫁來匈奴,紅顏禍水,必定是個極大的麻煩。
而趙將軍竟也呆成這樣,復株累心裡沒由來的一陣不爽,憤憤想道:“還以爲有多麼高風亮節,其實也不過如此嘛。”
漢元帝的臉上明晃晃寫著不捨與悔恨兩個詞,被大殿上的一些人看到,他們馬上幸災樂禍起來。
有如此美人卻要拱手送人,陛下稍後想必要發一通脾氣,宮裡的某些人只怕日子到頭了。
反觀呼韓邪,他彷彿瞬間老了十幾歲一般,雙手曲在身前似抱未抱,顫顫巍巍地走下臺階,來到公主身前,將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公主被他如此打量,面上微紅,但卻沒有低頭,只是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施了一禮。
“你……叫什麼名字?”呼韓邪柔聲問。
“昭君。”公主答。
漢元帝神色懨懨,口中喃喃道:“昭如日月,大雅君子,這注定是個不凡的女人。可惜啊……可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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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大漠,還是烈日。
呼韓邪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返回草原,與來時相比,一路上景色就像倒帶一樣,反向播放著。
而與來時不同的是,隊伍中多了很多漢衣女子,其中有一位懷抱琵琶,身著紅衣,容貌極爲出衆。
除此之外,還有一隊漢朝的士兵。
趙池騎馬走在昭君身前不遠處,奉漢元帝旨意,他此行爲的是護送公主前往匈奴王庭,事成後便會返回長安。
隊伍進入沙漠地貌的第一個晚上,衆人擇了一避風處安營紮寨。
呼韓邪牽著昭君走上營地旁的土坡,沙漠中一片漆黑,沒有人煙,自然也沒有燈火。但卻襯得大自然的光線更加明亮,天空中萬里無雲,星光與月光交相輝映,月亮顯得很近,彷彿伸手便能摘下來。
夜色很美,人也很美。
沙漠裡晝夜溫差極大,昭君覺得有些冷,便將懷裡的琵琶交給雨嬋,緊了緊身上的大紅斗篷。
雨嬋從漢宮一路隨她前往匈奴,還在宮裡時,她們便是相互扶持的好姐妹。這次昭君遠嫁,雨嬋挺身而出請求同去,並自願降級,成爲侍女服侍昭君。
昭君感念她的情誼,於是以親姐妹待之。
雨嬋接過琵琶,轉身退到坡下,獨留呼韓邪與昭君兩人在坡上。
趙池也在土坡下不遠處巡視,他要負責昭君的安全。此處雖然開闊,沒什麼遮擋物,賊人無處藏身,但仍不能掉以輕心。
雨嬋低著頭走下來的時候,恰好跟左右張望沒看路的趙池撞上,懷裡的琵琶險些掉在地上。
趙池眼疾手快,伸手幫忙接了一下。琵琶是接住了,但兩人的手也貼在了一處。
“啊呀!”雨嬋輕呼出聲,身體觸電般地一顫,連忙接過琵琶後退了一大步,側過身去,不敢看他。
趙池的手懸在空中,他有些尷尬的咳了兩聲,把手收回到身後,不安地搓著。
一時沉默。
“雨嬋,回去了。”昭君走了下來,緩緩道。
她與呼韓邪並沒有在坡上待很久,大單于就在她身後跟著下來,神色有些茫然若失。
“啊!是。”雨嬋回神,趕忙跟上昭君。
趙池眼看著兩人並肩離開,在經過他身前的時候,他隱約聽到雨嬋在昭君耳邊低聲詢問“說什麼了”、“怎麼那麼快”云云。
這個小姑娘還蠻可愛的,趙池心想,全然沒發現自己勾起的嘴角。
“趙將軍,這一路辛苦你了。”待二人走遠,呼韓邪朝趙池說道。
“職責所在,大單于不必言謝。”趙池拱手。他一向禮數十分周到,但是在面對匈奴人的時候,姿態中還是或多或少的夾帶了些許疏遠的意味。
呼韓邪心中理解,沒有點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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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沙漠的第二個夜晚,呼韓邪與昭君又找了一塊高地,並肩沐著月光。
雨嬋依舊抱著琵琶在下方候著,這次她的手上小心了許多。
趙池正四處巡視,遠遠便看到了她,心中一動,按著劍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又在這等公主?”趙池繞到她身後,突然一拍她肩膀。
“啊啊啊!”雨嬋被嚇了一大跳,尖叫聲傳到坡上,惹得呼韓邪和昭君雙雙回頭。
見到下面是趙池和雨嬋,呼韓邪笑道:“年輕人小打小鬧,沒什麼事,不必擔心。”
“嗯。”昭君應道。
“其實仔細一看,趙將軍和你這侍女年紀相仿,倒是蠻般配的,不如由我做主來促成一番好事?”呼韓邪問道。
“謝大王美意,但此事還是要問雨嬋的意思。”昭君答道。
“說的也是。”呼韓邪擡頭看了看星空,吐出口濁氣,接著道:“倒是你,什麼時候才願改口叫我夫君呢?”
昭君藏在斗篷裡手緊張地攪在一起,她低著頭,沒有出聲。
坡下,趙池撓著頭,帶著歉意說道:“對不起,是我胡鬧,嚇著你了。”
“沒事沒事。琵琶沒摔,一切都好。”雨嬋擺手道。
其實在看見是趙池的時候,驚嚇就已變成了驚喜。
“那個……我下次不這樣了。”趙池又道。
“啊呀,都說了沒關係了嘛,你這人怎麼婆婆媽媽的,一點都不像傳言中一刀砍十人的趙大將軍。”雨嬋面帶慍色,眼底卻滿是笑意。
“哈哈,哪有那麼誇張。”趙池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句之後,兩個人突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眼睛不安分地四處亂瞟,就是不敢望向對方。
趙池在心裡狠狠錘了自己一下,懊惱自己怎麼就把天給聊死了。
“那個……謝謝你……昨天。”最終還是雨嬋支支吾吾先開口道。
“啊?謝我什麼?”趙池一愣。
“謝謝你幫我接住了琵琶,要是真摔壞了可怎麼辦,在這種地方,都不知道該去找誰修。”雨嬋說著說著,又想起了昨夜手上溫熱的觸感,忙住了嘴,雙頰微紅。
“啊我,昨天,昨天冒犯了……我”趙池早就想爲昨天的事情補一個道歉,但不知爲何,真的站到雨嬋面前,卻立馬變得說不清話了。
“你還提那事幹什麼,難不成想要再冒犯我一次?快住口,不許說,也不許想!”雨嬋假怒道。
“好好好,我不說,我也不想。”趙池以爲自己又惹她生氣了,連忙應道。
“噗呲,真傻。”雨嬋掩嘴笑道。
“雨嬋,走了。”今夜昭君在坡上待得時間明顯要比昨天長了許多,她嘴角微微勾著,身側的呼韓邪一隻手虛扶著昭君的腰,看起來也心情不錯。
“是。”雨嬋應道,然後悄悄對趙池說:“趙將軍,回見啦。”
三人兩前一後離開,徒留趙池獨自留在原地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