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離開,甄堯在最上游開口道:“諸位,爾等皆為名揚大漢之輩,相互之間嘴上不說,但心里總想分個高下。常言‘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等以文會友,但相互切磋未嘗不可。”
此話傳入百人耳中,幾乎沒多少人會反對,年長的都是親甄堯派,年輕的哪個沒有傲骨?是以口頭上連稱自己不敢,但暗地里都開始摩拳擦掌,一個個的準備較量。因為甄堯既然這么說了,那肯定會給出較量的方式。
“堯近日,偶得幾只靈鳥,諸公或許都曾有過耳聞,甚至見到過。”見無人反對,甄堯笑著拍了拍手,一旁便有不少侍衛上前,手中都提著一只鳥籠。
鳥籠中裝著的自然是糜貞從各地搜羅來的鸚鵡,經過這幾個月的悉心照料,這些鸚鵡比野外生長的更具靈動神色。時不時的學上一兩句話,讓在座所有文士都為之暢嘆。
甄堯很滿意自己對各種局面的掌控力,開口道:“接下來,這酒樽流向何人,誰就以此靈鳥為題,做一首詩,亦或是做一篇賦,如何?當然,為了拋磚引玉,堯不才,愿獻詩一首,以贊此鸚鵡之靈動,有了,諸公請聽:
牽弋辭重海,觸網去層巒。
戢翼雕籠際,延思彩霞端。倉促之作,還望諸公莫笑。”
這首詩,自然不會是甄堯自己所作,只是前世家中養過鸚鵡,也就順便了解了這方面的古詩,而這一首李義府的‘詠鸚鵡’,甄堯十分喜歡,也是他唯一記得的一首與鸚鵡有關的詩。
這是蔡邕首先出言力挺甄堯這個女婿:“伯高謙虛了,這首詠贊鸚鵡的詩賦,應屬上品。”
孔融也點頭稱贊:“伯喈所言不差,好一個‘戢翼雕籠際,延思彩霞端’,讓融有種將此靈鳥放飛空中之念想。更為難得的是當場所做,難得,難得啊”
“堯當不得兩位大家如此陳贊,好了,堯詩賦已做,現在就看各位了。”甄堯說罷,開始在上游放下酒杯,而酒杯順著緩淌的溪水,逐漸往下流。
第一支酒杯,在七子中王粲的面前停下,王粲身為‘七子之冠冕’,文學修養自然一點也不比陳琳低,雖然身體差,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但拿起酒杯一飲而下后,也就開口了。
“羽翼飛巒,山水所游。隴西之靈,會與泉幽。炙烈嚴寒,曠難其舍。擇林遠就……羨聲慕容,百凰為衷。好音細流,思水難重。”一口氣瀟灑的吐出百來字,比起甄堯那種‘抄襲’,他這可是真本事了。
全篇講述了鸚鵡的特點與形態,而通過鸚鵡從隴西、蜀中等地,被帶來毋極,側面渲染了世事的無奈,但又在最后提點時間的彌足珍貴。這家伙,或許是被自己的病痛給搞怕了,所以才這么格外的珍惜吧。甄堯坐在最上面,如此暗想。
甄堯方才所作七言詩,在漢末時期根本沒多少人聽說過,再加上字數實在有些短,是以雖然不錯,但也只有少數人叫好。而王粲這番詠贊鸚鵡的詩賦,文體他們就很熟悉,再仔細琢磨其中幾句,更是回味無窮,喝彩聲較之方才也大了不少。
看著下面響起喝彩聲,甄堯心底也十分高興,不過與眾人不同,他高興是因為下面喝彩聲越大,這王粲所做‘鸚鵡賦’就越出名。而他口中所說的‘靈鳥’,必然會成為眾多文士所追捧的寵物,這才是甄堯舉辦文宴的最大目的。
待場面熱鬧過后,甄堯又開口了:“如此佳作,理當抄錄下來,以作紀念。仲宣不愧為三公之后,學識淵博。諸公請看,第二支酒樽下來了。”
甄堯話音落下,一旁自有文簿到王粲跟前,去抄錄‘鸚鵡賦’,而更多人所關心的,那就是已經緩緩流下的酒杯。王粲剛才已經出了風頭,這時候場中年輕一代無不緊張的看著小酒杯,就期盼著它能停在自己面前,然后自己就可以把王粲給比下去。
沒過多久,酒杯輕碰溪中石塊停了下來,在它旁邊坐著的,是‘三曹’之一的曹丕。曹丕笑著舉起酒樽,環視了周圍眾人,心底暗道一定要把握好這個機會。只要自己的詩賦能夠出彩,那待會與其他幾位大才交流,甚至招募,可能性就很大了。
曹丕所準備的也是一首七言,本來他這個七言詩的發明者,在這方面是很有優勢的。可誰知道甄堯在之前就道出一篇來,而七言與七言要比較好壞,比漢末所流行的樂府古詩,要容易的多。是以曹丕持杯足足停了十息,才飲下酒樽開口。
曹丕有自信開口,所做詩篇自然不會差,其中兩句‘崎嶇重阻翦翅羽,逢患賢哲羈旅棲’較之甄堯所做,更加貼切目前漢末現狀,也表露出了曹丕此刻的心情。
“詩雖好,可公子有些心急了。”一旁化歆笑著略微搖頭,這首以詠物來銘志的詩,是曹家人的拿手好戲。不論是曹操也好,曹丕也罷,在他們心中總是有目標的。而詩賦,就是他們對自己追求目標,所發出的感嘆。
最上游的甄堯口頭上叫好,不過心底卻是暗道:“曹丕此詩,表露的心態可是很堅定啊。而且看場中有不少人,都有和他交談的意愿。”
這或許是甄堯沒有考慮到,或者說不屑與去考慮的,畢竟甄堯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通過這場文宴來給毋極文士派系補充新鮮血液。反倒是便宜了曹丕,看樣子待他回去時,定會有不少人追隨。
甄堯、王粲、曹丕,三人從三種不同的角度去詠嘆鸚鵡,要嚴格分個勝負的話,雖說不是不行,但之前差距也是分毫以及個人所好不同。而這種激烈的‘爭斗’,也就造成了場中更多的才子想要展示自己的才華,想要證明自己的文學,一點也不比曹丕幾人差。
緊接著又是幾只酒樽流出,除去蔡邕以老練的文采,以及從鸚鵡靈動音調入手,做出了一篇不錯的樂詩后,其余幾位都有些差強人意。畢竟這是一篇命題詩賦,不是所有人都對‘詠物’這方面拿手,即使是八駿之一的陳翔也不例外。
而經過幾首尋常的詩賦后,眾人的熱情也就慢慢降下來,在追逐名利之時,他們還得考慮,自己是否能做出這樣一首曠世佳作?若是不能,那作出之后也是有些丟份了。
年輕士林才俊,雖然學識不錯,但終究少了沉穩與耐力,一個時辰之后有些人已經開始交頭接耳,互相笑談起來。不過甄堯無所謂,酒照樣倒,杯子照樣往下流。
而在這些心浮氣躁的文士當中,有一人還是比較特別的,不是他人,正是歷史上漢末時期,作過一篇‘鸚鵡賦’的禰衡。禰衡擼著袖管,眼睛緊盯著就快要靠近自己的酒杯,卻是無比期盼自己能夠在眾多文學大儒面前一展才華。
或許是禰衡就該作這么一篇賦,在酒杯順水留下,就快要從他面前游過時,忽然又因為一朵小浪給沖了回來。雖然僅僅一指距離,但眼下酒樽停在他面前是不爭的事實。
“這個狂士,他會有什么表現。”對于禰衡,甄堯還是十分熟悉的,而且為他的‘狂’而叫好。不是誰都有那個勇氣,站在曹操面前,不單罵了曹操,還把郭嘉、荀彧、荀攸、賈詡、曹仁這些文武重臣都諷刺一番。若論‘狂妄’,漢末當屬此人第一。
不過如今的禰衡,他可還沒做出這番驚世壯舉,而郭嘉也不在曹營。他現在仍舊是一位游歷大漢各地的學子,這次來毋極也是接到了孔融的邀請而至。
還沒有出仕,也沒在仕途上遇到什么挫折,禰衡雖然依舊‘狂妄’,但至少他還是陽光的。高興的笑了笑,舉起酒樽就開始大聲誦出自己腹中佳作:
“惟西域之靈鳥兮,挺自然之奇姿。體金精之妙質兮,合火德之明輝。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有感生平游歷,若塤篪之相須。日后或有兩絕,只待過往朝夕。”
“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想昆山之高岳,思鄧林之扶疏。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彌久而不渝。”
這一篇賦光誦讀出來就花費了半盞茶時間,而禰衡自己也隨著詩賦,激昂頓挫,手中酒水也不知道是喝了還是灑了,反正當他閉口后,酒樽中已是空空如野。
這首詩賦,開篇就是贊美鸚鵡,把鸚鵡夸的是天花亂墜。然后慢慢的牽引到了自身,說自己最近的游歷。然后最后借著鸚鵡尋主,以表明自己也期盼著能遇上賞識自己的人。
而以他第一段他贊賞鸚鵡的程度而言,自比最具靈動的鸚鵡,那基本上就是在說,他禰衡是現在大漢最牛X的文士。
這下好了,之前包括甄堯作詩弄賦,都是隱晦的顯露出自己的才學。而這禰衡,卻是直接了當的說自己是大漢最有才華的人,如此場面直接熱鬧開來。
“不愧是‘狂士’,甄堯算見識到了。”上游的甄堯看著處于議論風暴中,卻巋然不動,并有些自得自傲的禰衡,暗自搖頭不已。
這種人,就算他再有才,比豬哥、死馬兩個加起來還牛X一倍,他甄堯也不敢用,更不能用。用他一人,就會破壞整個陣營內部和諧,而作為上位者,首先注重的就是這一點。至于學識、才華,有時并非用人的最高標準。
打定主意不用禰衡,甄堯也樂得看熱鬧,反正禰衡所作所為對他而言沒有半分壞處,反而會把鸚鵡給炒作的更兇猛。
甄堯不為所動,作為禰衡的忘年交,孔融卻是不住搖頭。他本來有意借著這次宴會,把他舉薦給甄堯,可這禰衡也太‘爭氣’了一點。孔融看著上方一言不發的甄堯,就知道這毋極之主對禰衡興趣缺缺,否則一定會干涉其中,將其護住。
而就這幾個呼吸之間,已經有不服的年輕子弟,和禰衡較上勁了。雙方引經據典,各自站住陣腳,開始了充斥著漢末特色的‘罵戰’。
而幾位長輩,見到甄堯不出面制止,也就客隨主便不加干涉,這樣反而能看一看大漢年輕一輩的文士,辨術究竟有幾分能耐。
禰衡很狂,狂到沒邊,狂到敢在孔融、蔡邕、管寧一干大儒面前說自己才是第一。而這份狂妄,確也有他自己獨到的本事。以一人獨戰十數二十位文士,仍能以明顯的優勢處于上風,讓甄堯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毒舌’。
相比眼下,那所謂能夠獨占群儒的豬哥,也得靠邊站。畢竟豬哥那斗的是江東一地的文士,而現在他禰衡所抗衡的,卻是代表著大漢各地前來會宴的高才。
“辯得好,賜酒”見禰衡說著說著胸口有些急喘,不想讓這么精彩的‘罵戰’提早結束,甄堯揚手發話。很快就有侍衛端著酒壺與酒樽來到禰衡面前。
侍衛剛想給他斟酒,卻不料禰衡自己提了酒壺直接一飲而下,飲罷還略帶感謝的向甄堯點頭示意,然后接著與人數再次擴大的‘反禰聯盟’叫罵。
曹丕也在默默關注著禰衡,見禰衡與眾多文士辯論了半個時辰還能口出新語,沒有半點重復,不得不搖頭輕嘆:“此子性雖狂妄,但卻頗有才干,天文、地理,儒道、韜略,幾乎無所不通,實乃奇才。”
化歆倒不覺得這禰衡會有多少實干能力,只是曹丕開口了,也就附和道:“公子若覺此人有才,待會宴會結束,可上前攀談。”
曹丕是真的有打算把禰衡引回昌邑,不過是有些擔心:“談何容易,那甄堯顯然也頗為看好這禰衡,如今地處毋極,丕如何與之爭奪?”
甄堯的心思,孔融看出來了,化歆自然不會看不出來,當下失笑給曹丕解釋,后者聽得連連頷首,暗道甄堯若對此人沒什么心思,他就有把握將禰衡勸服。
場面越發激烈,都快要有人沉不住氣,開始真的罵人了,甄堯眉頭一皺,對一旁侍衛使個眼色。后者立刻帶著一干兵卒,迅速把禰衡與其余文士拉開,并壓下這場‘辯論’。
“爾等皆是大漢才俊,所學也是儒家孔孟,何故因此而大鬧?”甄堯不說話也就罷了,一開口,那上位者的氣場壓下來,聲音雖不算響亮,但一字一句,就像是一面鐘鼓,敲在百余文士大儒心底。
“方才之事,堯且當諸位酒醉,若有再犯者,立即驅逐出文宴”留下一句狠話,甄堯便笑著繼續開始新一輪的‘游戲’。依舊與鸚鵡有關,不過不是讓眾文士詠贊它,而是讓所有人都分辨看看,這些鸚鵡都來自何方。
這無疑考校一個人的眼力與博見,在場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鸚鵡,能認的出來就不錯了,哪里知道這些小家伙究竟是從哪州哪郡送來的。
不過就是如此,其中一些清楚的,能從鸚鵡的膚色、羽毛與大小分辨出它們來歷的人,就更為眾人所追捧。人的心理便是如此,當自己不如人時,總會想到對方應該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才讓他比自己更厲害,卻很少想過自己的不足。
很快,那些見識廣博的大儒,就被冠上了長輩、前輩的稱號,下意識就是說,你們懂這些,只不過是比我們大,比我們虛長幾歲罷了。我們現在也懂了,不是比你們還小嘛。
這種畸形心理,甄堯聽著是無奈搖頭,好在他沒想過要從這些文士中選拔人才,否則真得會失望到極點。
一番游戲過去,時間也過了晌午,雖然周圍侍從會不時的遞上食物糕點,但這些終究不是正餐,該餓的還是要餓。甄堯想著炒作也差不多了,就起身開口示意文宴暫停,帶眾人去山頂填飽肚子先。
在山頂上,甄堯安排了燒烤、蒸煮等熟食,并一一擺開。這種‘自助餐’式的宴會,大部分文士還是頭一回見,都有些新奇的看著周圍食物。
直到甄堯、陳琳諸人拿著碗碟開始挑吃的,眾人才一一效仿,并談笑起來。
獨自一人拿著烤肉坐在山巒邊上,甄堯肚子也餓了。不過還沒等他吃上兩口,旁邊忽然出現一道身影,并且挨著他坐下:“甄堯大哥,貞兒方才都聽到了。大哥真是太厲害了,這種‘炒作’之法,小妹卻是想也不敢想的。”
甄堯擦了擦嘴角,好笑的開口:“你這妮子,在上面偷聽做什么,要聽就下去正大光明的聽。”
“不要了,貞兒就是有些好奇,現在不想聽了,不好玩。”糜貞可不愛儒學,讓她看著甄堯炒作或許沒問題,但要叫她認真聽這些文士們你一言我一語,她還不如回家繼續盤算錢財。
“這才剛剛開始,好戲在后面。”甄堯嘴角上揚,對自己的這番動作也很得意。在他看來,這應該算是把大漢所有自認為腦子不錯的人,都給耍了。雖然里面有他的部下,還有他的岳父。
“甄堯大哥壞死了,嘻嘻~~”糜貞忽然想到這些家伙若是知道,鸚鵡要借他們的名氣拿出去販賣,肯定都是一臉綠色的樣子,就不禁抿嘴輕笑。
“我壞?還不是給你想賺錢的法子”甄堯不滿的瞪了瞪小妞,隨即繼續撕咬手中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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