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彥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匍匐在大車輻輳之下,屏息寧氣,唯恐被人聽到聲音。
他剛才目睹了一場人間慘劇。三百多名步兵,在這條狹窄的朱雀大街被大隊騎兵突擊碾壓,街面上遍布著人體殘肢,渾濁的血順著溝渠淌到兩側的排水溝里,腥氣撲鼻。
這實在是無妄之災。下午他去拜訪一位在司空西曹掾的朋友陳群,打聽一下司空府最近動靜。兩人相談甚歡,居然忘了宵禁時間。陳群挽留他住一宿,趙彥卻著急回去,把最新消息整理給孔少府。他心懷僥幸,覺得自己應該沒那么巧被巡夜逮到,結果卻迎頭撞上了趕往許都衛的王服部。
為了防止泄密,王服命令把在街上撞到的每一個人都抓起來,裹挾而走。于是趙彥被抓到隊伍里,嘴里塞入破布,被一名士兵連拉帶拽一路踉蹌,無比狼狽。
趙彥心里驚詫萬分,這些人殺氣騰騰,絕對不是許都衛的巡夜。“難道是要兵變?”趙彥的腦筋即使在推推搡搡中,也在飛快運轉。黑暗中看不太清這支部隊的番號,無從得知其來源,但結合近期許都局勢判斷,趙彥猜測動手的應該是皇帝,或者說董承。
想通了此節,雒陽系之前在朝堂上那一系列詭異的舉動,便立刻清晰地連成了一條線,讓趙彥豁然開朗。他震驚之余,不禁暗想,董承如此大的手筆,連王服所部都是暗中的棋子,難道荀和滿寵對此毫無察覺?
沒人回答他的這個疑問,因為他們突然遭到了來歷不明的騎兵突襲。王服部陣腳大亂,沒有人再去管趙彥。趙彥趁亂鉆到街旁一輛堆著柴薪的木車底下,顧不得斯文,像條狗一樣趴下,抬起脖子心驚膽戰地朝外望去。三百人在朱雀大街上散成一團,顯得非常擁擠,沒有人會留意躲到大車底下的一個小小議郎。
趙彥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渾身瑟瑟發抖,幾乎是萬念俱灰。一聲嘶鳴從頭頂傳來,一名騎兵的坐騎被街上幾具死尸絆倒在地。那騎兵從地上爬起來,罵罵咧咧地踢了尸體幾腳,還抽出刀來用力剁了幾下,才悻悻離開。
趙彥的身體一下子停止了顫抖,僵直住了。那個騎兵罵人的口音,他曾經在雒陽和長安聽到過。這是一種相當土氣的口音,可在前幾年,它卻是整個關中的噩夢。
這是西涼話!這是西涼的騎兵!
在許都附近,唯一還擁有西涼騎兵編制的,就是那位宛城的北地槍王張繡。
張繡是董卓舊部張濟的侄子,武藝高強,在宛城自成一派。他曾經投降過曹操,但當曹操前往宛城受降的時候,他卻突然翻臉,害死了曹操的大兒子曹昂與侄子曹安民、大將典韋,攪亂了整個中原的局勢。張家與曹家,可以說是仇深似海。在許都如此空虛的時候,城內居然出現了西涼騎兵,這其中的意義,趙彥幾乎不敢往下想……
難道董承與張繡聯手,借外兵入城,襲破曹氏?可為何又與這些軍隊發生沖突?
趙彥忽然想起陳群說過的一句話。當他問起司空府對整飭宿衛的看法時,陳群淡淡回答道:“想怎么開始,便由著他們;想怎么結束,卻得看司空大人和荀令君的意思。”
近期朝廷與司空府的一條條政令飛快地在趙彥腦子里閃回,他是個聰明人,慣于從一大堆龐雜的政令里讀出隱含的意義。他忽然想到,恰好在數天之前,曹仁軍團從許都被調去了項縣,下達這個命令的人正是荀。
“不好,少君她……”趙彥猛地抬起頭了,然后“砰”地撞在車軸上。他顧不得后腦劇痛,齜牙咧嘴地從車底下爬出來,心急如焚。藏書網
幾個騎兵發現了這里的詭異動靜,在他們眼里,這個身穿布袍的家伙似乎更有價值。幾匹馬耀武揚威地沖他圍了過來,騎兵們的長矛已經折斷,便抽出了腰間的馬刀。
趙彥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雙臂奮力架起大車,朝前推去。大車上堆滿了還未斫削的荊棘木條,滿滿蓬蓬,扎在身上不好受。騎兵們不愿靠近,便一抖韁繩試圖繞過去。趙彥對許都地形非常熟悉,他手里平推,整輛大車忽地車頭一偏,橫在了朱雀大街旁邊的一條里弄前。然后他不顧斯文,一貓腰從大車底下鉆了過去,朝著里弄深處跑去。
里弄非常狹窄,被這么一部大車擋在入口,騎兵若不下馬,絕難過去。騎兵們躊躇片刻,放棄了這個目標,重新回到大街上。
逃出生天的趙彥顧不得喘息,開始發足狂奔。這次不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另外一個人。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在里弄路上留下了一串血紅的足印,而在足印的旁邊,早就有另外一串觸目驚心的血紅蹄印,尚未干涸。
董承仰望宮城大門,上面漆黑一片,似乎無人值守。他讓隨從喊宮城司馬開門,可是半天都沒有回應,正當董承心中疑惑的時候,一個東西從城頭被拋了下來,骨碌了幾圈,恰好停在董承腳邊。
董承心中覺得有些不妙,他親自提著燈籠俯身去看,發現那是一枚人頭。人頭的面孔很熟悉,在一個時辰前他還在向董承詢問自己是否能從長水校尉升任九卿。
“種輯?”董承朝后退了一步,面色大變。手里的燈籠劇顫,里面的蠟燭幾乎站立不住。
城頭驟然燈火大起,盔甲鏗鏘,一下子涌出來十幾個人影。借著城頭火光,董承看清了其中一個人的麻子臉。
“滿伯寧,果然是你……”
隨從警惕地舉起了佩刀,董承卻在瞬間恢復了鎮定。滿寵這個人韜略深沉,靠王服未必制得住這條蝮蛇,這一點當初董承就有所預料。此時他既然出現在宮城之上,說明已經覺察到了董承的計劃。
看來種輯圍攻鄧展失敗被殺,就是出自滿寵的手段。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皇帝如今在楊修的守護下;而王服的部隊,仍舊是許都內最強大的武裝集團。只要這兩點攏住,就算滿寵和鄧展占據了皇城,也變不出什么花樣。
“董將軍深夜不歸府休憩,漏夜赴宮中不知有何事?”滿寵居高臨下地問道。
董承仰頭喊道,袍袖一拂,儼然有重臣氣象:“滿伯寧,何必惺惺作態。我今日奉衣帶詔討賊,翦除奸黨。爾等為虎作倀,還不早降。”
“這可真是巧了,我這里也有一份詔書,說董將軍您聚眾謀反,著許都衛立行剿滅。”滿寵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卷暗黃色嵌邊的詔書。“不知京中諸軍,當奉何者詔書為準。”
董承冷笑道:“請來陛下當庭圣斷,不就知道了么?”這個滿寵站在城頭優哉游哉,看起來不著急,于是他也樂得拖延時間。等到皇帝與王服都到了,大義與武力俱全,不愁打不下區區一個宮城。
他們一上一下,就這么對峙著,彼此都心中篤定。片刻之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董承心中一喜,轉頭望去。
來的人卻不是皇帝,而是王服,而且他只有單身一人一騎,渾身星星點點都是血跡。
“董將軍……”王服在馬上大喊道,“西涼軍進城了!”
董承開始還沒明白他話中的含義,有些茫然。可再一仔細思忖,面色立刻變得凝重起來。王服身上的血跡、西涼軍進城,還有滿寵得意的表情……他宦海沉浮這么多年,這些散碎的跡象足以讓他瞬間推想出隱藏其后的關節。九九藏書網
想不到那個滿寵居然兵行險招,說降了與曹氏仇深似海的張繡,這可是之前怎么也算不到的變數。面對悍勇的西涼騎兵,即便是曹操的中軍都難以占到便宜,遑論王服那區區幾百游兵散勇。
苦心孤詣調空許都兵馬的計策,就這么被滿寵一招無中生有給化解了。
王服正欲靠近董承,卻不防城頭跳下一個人來,挺劍直立,擋在他的馬前:“王將軍,我早想與您切磋一下。”
王服勒住韁繩,望著眼前這位一臉怒相的男子,不禁苦笑道:“只消幾支弩箭就可解決,你又何苦動手。”鄧展拔出長刀,正色道:“王將軍出身名家,劍法號稱許下第一。今日我已斬殺種輯,與足下已是除死方休之勢,何不傾力一戰?”然后他用刀在自己腳下畫出一條筆直的長線。
這是武者的邀戰。王服知道多說無益,便從容下馬,用衣襟下擺擦干劍上的血痕。兩人各自舉劍為禮,然后同時向前邁出一步,口中叱咤,二劍鏗然相交。
董承沒再對王服投以更多關注,他再度仰起頭,表情開始變得扭曲:“滿伯寧,你果然有膽子,竟然敢走出這招險棋。曹孟德若知道,以他的多疑,只怕你也難以身存。”
城頭火把飄搖,滿寵的表情看起來飄忽不定。面對董承的質疑,他沒有回答,而是伸出手去,將手里詔書投下城去,朗聲道:“董承接旨。”
董承的肩膀微微顫抖,從得知西涼軍入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的計劃崩潰了。但身為大漢車騎將軍的尊嚴,不容許他在敵人面前失儀。他俯身從地上撿起詔書,展卷讀之,里面無非是些陳詞濫調,但讓他分外驚心的是,落款蓋的璽印方圓四寸,上有“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九九藏書
傳國玉璽?
這方玉璽自從被徐送回許都后,一向是由皇帝貼身帶著,如今卻蓋在了滿寵拿來的詔書上。難道說,皇帝也已經被他們控制了嗎?不,不是皇帝被控制了,而是皇帝本來就在他們的控制中……董承的思維在飛速轉動。
一陣細微的破風聲傳過,董承身后的幾名隨從突然表情一僵,隨即一一倒在地上。他們都是董府里潛藏的硬手,每個人都能以一敵十,可現在卻被一招擊殺,暗中的那名高手,著實可怖。
面對驚變,董承頭都沒有回,只是負手長長嘆息一聲:“賢侄,我該猜到是你。若非是你,滿伯寧縱有潑天的膽子,又怎敢袒露都城引狼入室。”
一個年輕人拋著骰子笑瞇瞇地從黑暗里走出來:“董伯父,我這一注投的,可還算中規中矩?”
“陛下可還好么?”董承答非所問。
楊修躬身道:“荀令君一直在司空府為陛下講授經學,如今該說到《咸有一德》了。”
董承聞言哈哈大笑:“‘臣為上為德。為下為民。’好一篇《咸有一德》!荀令君挑選這一篇,果然有深意!”他笑聲突然一斂,瞪著楊修道:“只是我不明白。你父親是大漢名臣,你為何要反投曹氏,可是貪慕權勢?”
楊修慢慢走到董承身旁,停下腳步,溫和的面容陡然變得睚眥欲裂。他靠近董承耳邊,一言一頓道:“貪慕權勢,害我父親入獄幾乎送掉性命的,又是何人?”
董承的表情驟然僵住了,他的鎮定一直到現在方才龜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