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望月閣雖優雅、詩意,卻并非肅穆寧靜。至陸峰與上官貞靠窗而坐起,這里都未曾安靜過半分。有人討論學術,有人輕笑閑談,亦有人斗詩比賦。但聲音都不高,避免影響他人。
老者蒼勁音調響起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吸引了滿座游客。大多人目中有疑惑,卻并不言語。少數人目中閃過一絲絲厭惡,但本身亦有修養,忍著不語。還有少數人,似對老者吟誦的詩句感興趣,但瞧著老者嚴肅死板的臉,沒能抬步過去。
老者頭發花白,臉頰褶皺,已至暮年。不過目光卻出奇明朗,有著睿智。走動間,佝僂身子有些顫巍,很費力,接連輾轉才找到一方空位,端正坐下,卻是輕輕閉目,不再言語,似在冥想。
眾人見老者安靜下來,也就再度各談各的,不再關注老者。
“看起來,有點眼熟。”雜亂卻低微的話音交織中,陸峰忽然出聲,低若蚊鳴,估摸著也就上官貞能聽清。
上官貞眨了眨眼,感到驚訝。剛剛從老者身上移開的目光又流轉回去,片刻后搖頭:“他不是武者,難道你還會認識?”
陸峰嘿嘿笑了笑:“誰說我只認識武者了?”
說著,陸峰起身,順著抬手,捏住上官貞手腕,卻是領著上官貞向老者靜坐的位置走去。
“我能坐坐?”
老者顯然是沒有察覺到已經走到身前的陸峰。直到陸峰清晰的話語落入耳畔,他雙目才輕輕開闔,看了陸峰一眼,不帶情緒點頭,隨口:“小兄弟請便。”雙目再度合上,卻也不再理會陸峰。
陸峰笑了笑,領著上官貞坐到老者對面,兩者之間僅隔一方木案。
“如若我沒記錯的話,老先生剛才吟誦的詩句是一位前人的《題旅店》,感慨歲月蹉跎,人生苦短的一首名詩。”
陸峰盯著老者安詳卻生硬的臉,臉上的笑意漸漸退去,化作莊重。
老者詫異,再度睜眼,仔細看了一眼眼前的年輕人,卻是開懷一笑:“沒想到小兄弟年紀輕輕,博學卻如此淵博。說是名詩,其實早就掩埋于璀璨浩瀚的文海。能識得這首詩的人,已經不多了。”
陸峰凝聲說:“名詩不名詩什么的,其實都不重要。能記住的,才是有意義的。比如說,我記得有一位詩人,曾吟誦過一首無題詩。具體是什么我記不得了,但有兩句詩,我卻記得尤為清楚。應是:十年寒窗苦,一世經營辛。”
老者身子猛然一顫,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的年輕男子。他抬手,指著陸峰,手指卻止不住顫抖:“你、你是……”
陸峰微笑,輕輕捏住老者抬起的手指,道:“許傷,你現在可還畏懼我?”
陸峰看到這老者的第一眼,就已經認出他了。這個人,就是多年前陸峰初到長安,邀請自己到望月閣一敘的書生,許傷。雖然許傷已經老去,但陸峰還是能從他的面型輪廓捕捉到他年輕時的模樣。剛才陸峰吟誦的那句詩,作者就是許傷。
老者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下激動的心緒。將褶皺蒼老的手收回,驀然起身,對著陸峰一拜:“陸老先生,能再見您,許傷幸甚。”
陸峰擺了擺手,笑道:“能再見你,陸某亦高興。尤其是,這次沒有嚇走你。”頓了頓,陸峰捏了捏上官貞的手:“這是我妻子,上官貞。”
許傷笑著對上官貞點頭,算是招呼過了。而上官貞也抿嘴笑了一下,很美麗。
許傷知道,跟在陸峰身邊這女子必然是武者。年齡肯定也是遠遠高于自己。回憶起陸峰昔日蒼老的模樣,許傷心頭忽有種說不出的苦澀。時光轉輪,而今,將要入土之人,卻已經是自己了。
許傷臉上有苦笑,輕輕坐下,目光掃過陸峰與上官貞年輕容顏,道:“往昔,我畏懼武者。而如今,卻忽然有些羨慕了。至少,有更多的時間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陸峰沒有否認,只是目光幽幽地說:“同時,也將承受更多不可言狀的苦痛。”
許傷神色微微一滯,臉上苦笑更濃:“或許,武者與凡人,本就沒有界限。同樣是名為‘人’的生靈。”
陸峰總感覺,再這般與他說下去,會越說越深,這并非陸峰初衷。陸峰正色道:“且不說這個。既然身在望月閣,我們大可談談詩賦感悟。權當,上一次我們未完的探討。”
說到詩賦,許傷臉上卻是有了神采。他蒼老的臉上有笑意,道:“紅顏若雪,觸之即化。長安如夢,夢醒天寒。”頓了頓,他輕咳兩聲,話音更為清晰:“陸老先生昔日作的賦,許傷不敢恭維。不過,陸老先生這四句,卻讓許傷感觸至深。我時常會想,我足足用了四十年時間,才明白這詩句中的苦澀,進而難以泯滅。而陸老先生擁有更加漫長的時光歲月,又怎樣艱熬這等悲苦。”
陸峰詫異地盯著許傷,卻是沒想到,多年前自己隨口念過的“賦”,這許傷竟還能記得。想來,許傷這些年里也是遍嘗悲歡聚散,否則也不會說出這些話來。
陸峰淡淡說道:“活著,總伴隨著勞累與悲苦。但同樣的,亦有喜悅與歡欣隨行。當絕望苦痛的烏云彌漫之時,更多的是需要鼓足勇氣。抬手一絲一縷地撥開云層,或會發現,烏云背后的明月依舊皎潔。”
語畢,陸峰掃視許傷。愕然發現,許傷的衣著卻盡是錦綢羅緞,眉宇間也透著一分仕宦之人才有的氣息。陸峰便問:“多年前,你趕赴長安參加科考,最后是金榜題名了?”
許傷地點點頭,臉上卻盡是苦澀:“年輕之時,向往仕途。拼盡心力,一味向上攀爬,卻忽視了身邊的,最值得珍惜的人。當我位居高位,衣錦還鄉之時,昔年青梅竹馬的女孩,卻早已沉睡在枯黃的泥土里。那時候,我雖遺憾心疼,心中的雄心卻并未泯滅。正因為向往權勢而失去了她,我所剩下的,也就僅有權勢。我更拼命,更努力地攀爬。直到如今,我已是朝內正一品太尉。再想向上,已經舉步維艱之時,我才感到那種濃厚的疲憊。我迷茫,我這一生,究竟是為何而奔走?今天以后,我將辭官歸鄉。至少,夏日冬夜,能守在她身旁。”
陸峰沉默聽著,上官貞卻忽然出聲:“我想,那女孩心里一定很難過。但她,肯定也未曾怨過你。當你站在最璀璨的高處時,她能在光華背后凝視你,她便滿足。可惜,她終究是沒能等到這一天。如今,你能棄官回鄉,泉下的她,亦會高興吧。”
“胡說八道!”
上官貞的話,聽的許傷發怔。陸峰卻是忽然一拍木案,直接反駁:“十年寒窗苦,一世經
營辛。既你已知道這一生除開苦,便是辛。既然,你已經走到了如今位置。又為何,不能堅持到最后!所謂你想陪她,僅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陸峰,你……”上官貞睜大了眼,顯然完全是不服氣。
陸峰卻是管也不管微怒的她,直視著許傷:“從你赴京趕考那時起,你就該想到你這一生的軌跡。如果,她不能陪著你走到最后。那么,你就必須用更堅定,更頑強的態度迎著孤單走下去。一直走到最輝煌的頂端。過早離去的她,可從來都不希望你去陪她啊!她只愿,你能完成自己的抱負。既一生有了第一個遺憾,就不要再出現第二個遺憾!
這般,當某一天你真的歿于歲月。你亦可以在泉下驕傲地告訴她:我配得上你!”
許傷猛然一驚,死死地盯著陸峰。這般見解,恐怕是許傷自己窮盡一生都難以想到。細細品味,許傷眼中忽有了一分明亮,猛然起身,對著陸峰再拜:“陸老先生,許傷受教了。”
陸峰咧嘴笑:“曉覺茅檐片月低,依稀鄉國夢中迷。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馬蹄。果真是一首好詩。世界上什么東西催著人變老?一半是雞聲一半是馬蹄聲。歲月荏苒無情,一切都在陳舊。出生到死亡,緊抓每一刻。聞雞而起舞,策馬而奔波,這才是人的一生。”
陸峰頓了頓,似在沉思,片刻后眼睛一亮:“我沒記錯的話,‘十年寒窗苦,一世經營辛。’后面兩句應該是‘人生如流水,瀟瀟孤岸汀。’!
早在多年前,你就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不然何以作出這般詩句來。而今,又怎可退怯?”
上官貞皺了皺秀眉,扯了一下陸峰衣角,低聲:“你說得太過了。”
“去,你懂什么。”陸峰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再度將目光落在許傷身上,幽幽說道:“其實,你先前在吟誦《題旅店》之時,我就想到了另外兩句詩:老當益壯,不移白首之心?窮且志堅,不墜星云之志!
我想,這四句詩,倒是頗為適合你的。”
許傷顯然是受了不小刺激,一時半會是說不出話來。
陸峰見他雙目明亮,身子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便輕輕起身,笑:“總的來說,能在長安遇到這么一個故人,陸某很高興。如此,陸某告辭。”
說罷,陸峰牽起上官貞,沿過道直走,拾級而下,很快便沒了身影。
“陸峰,你挺厲害的。居然還真懂詩賦。”街道人流中,上官貞忽然展顏一笑,贊嘆了一聲。
陸峰也不謙虛,多有得意之色:“你難道不知,我還當過十多年的書塾先生。”
上官貞眨眨眼,回想起來,似乎還真有這么一回事。當下也就信了,陸峰果真是飽讀詩書。
卻在這時,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陸峰回頭,是許傷追上來了。看他身子佝僂,跑起來竟也顯得矯健,幾大步跨過,便追了上來。
“陸老先生,你剛才說錯了。應該是: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志堅,不墜青云之志!”
陸峰臉上的詫異之色猛然凝固,化作了一腦門子黑線,嘴角抽搐著久久說不出話來。
而陸峰身邊的上官貞卻是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心里想到:這樣的人居然教了十數年書。豈不是誤人子弟,千千萬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