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那天, 顧平川出去談生意去了,說是一定要把那個店給買下來,我沒有陪著他去。他說以后的供貨點肯定在市中心, 在這座城市最為繁華的地段, 因此這一買下來, 會花一個巨額的數(shù)字。
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 我也沒做過生意, 未來我也不是走這一條路的,在我看來,我是一個比較懶的人, 不太喜歡成天出去跑業(yè)務(wù)或者出去應(yīng)酬,也討厭生意場上的吃吃喝喝商業(yè)互吹, 我就喜歡待在辦公室里面, 做自己的本職工作。
顧閆這幾天下不來床了, 一天發(fā)燒兩三次,時不時出現(xiàn)幻覺, 在床上尖叫,阿濤在他身邊一直都照顧著,多次安撫還不能將他腦間的噩夢驅(qū)除,而且這里時常能充斥著一種難聞的味道,因為他止不住大小便, 阿濤洗衣服褲子和床單的次數(shù)恐怕是過去一整年的次數(shù)。
看顧閆這么糟糕的情況, 恐怕也就這幾天的事情了, 隨時準(zhǔn)備善后。
晚上, 龔明約我出來了, 說在江邊的福來客棧見面。我接到微信電話的那一刻,我還在外邊逛菜市場, 菜市場過于喧嘩吵鬧,我很沒禮貌地掛斷了電話叫他給我發(fā)信息說清楚。
我出去吃飯了,阿濤他們還是要吃的,而且這幾天阿濤特別累,照顧顧閆一絲不茍,晚上還睡不著,時不時被顧閆的噩夢給嚇醒,生怕他不知不覺間就離開了人世。因此我?guī)退麄冏龊昧送盹堅俪鲩T。
我到達(dá)飯店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八點了,龔明早就在那里等著,而且我們并沒有坐在里面,而是在外邊尋了個位置坐下,吹吹江面吹來的涼風(fēng)。不過這時候天氣有些發(fā)涼了,江面的風(fēng)讓我感覺有些冷。但是至少這新鮮的空氣能夠讓我更好地掌控頭腦中的意識。
他早就點了六七個菜,而且擺了好幾瓶未開的珠江啤酒,端坐在座位上等著,臉上一直懷著微笑。沒戴眼鏡的他顯得眼睛大了不少,而且也顯得頗有成熟的味道,還留了一些胡茬。他穿著白色的襯衫,打著領(lǐng)帶,西裝被他至于一旁。
“對不起,來晚了,這兩天著實太忙。”我微笑著,坐下。
龔明莞爾,笑意就好像隨風(fēng)飄走的蒲公英,飄落在人的手心里,溫柔柔軟。
“沒關(guān)系,”龔明笑意溫和,“我知道你忙,而且我還聽說了他哥的事兒。”
一在龔明面前談?wù)撈痤櫰酱ǎ氡貎扇硕紩缓靡馑济婷嫦鄬ΑN业拖骂^,笑笑,“他哥活不長了,估計就這幾天的事兒了。”
“愛森,動手吧,多吃點兒。”他拿起筷子,招呼著我。
其實我這幾天的胃口并不好,尤其是因為顧閆的身體越來越差。我承認(rèn),我很在乎顧閆,可是他的死是必然的事,因此我更加擔(dān)心阿濤的身體,這幾天他操心操神,太勞累了。我也會因為阿濤的身體,而時常吃不下飯,最近的體重又下降了些。
我象征性地動動筷子,龔明夾過來一個雞腿。
“不用,我自己來,謝謝。”
“唉,你就是太客氣,”他指著我笑道,“你把我當(dāng)自己人就行了,畢竟咱倆也認(rèn)識那么多年了,我算算啊……十一年了吧?”
是啊,十一年了,變化太快,一切的變化都鑄就了時間的年輪,而且還在變化中變化。
世界上唯一不變的真理就是變化,這句話一點也錯不了。想起十年前的我們,卻恍如昨日。十年前的我,我不太好意思提及,而十年前的龔明,卻是與現(xiàn)在完全相反的。十年前的他,完全沒有主見,行事太過于魯莽,而且死倔脾氣,一旦認(rèn)定的事情就全然不會變。但是這種堅持或者堅韌,卻是善意的化身。他對所有人都是善意的,包括我和龔晉,即使有時候我不需要這突如其來在我看來多余的善意。
“是啊,十一年了,時光如流水,太抽象了,但卻顯得具體。”我笑道,“變化好大,你,我,他們,以及這座城市。”
也不知道是什么改變了我們,想來想去,最終得到一個答案:社會的磨煉。
似乎社會正是人性的照妖鏡,能夠把內(nèi)心不敢表達(dá)出來的自己完完全全反射出來,呈現(xiàn)給自己看的同時,他在呈現(xiàn)給別人看。我們終究不過是地球上的一粒微塵,卻能演繹每個不一樣的人生,精彩的、悲傷的、跌宕起伏的、淚中帶笑的,但我們都是在尋找一樣?xùn)|西,它顯得如此寶貴,如此奢華,奢華得不敢奢求,奢華得再多金錢似乎都買不到。
那就是,幸福。
每個人都想幸福,可是每次在我看來,幸福都好短暫,我都不確定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是不是真的幸福,在自我認(rèn)為的現(xiàn)在的“幸福”中又摻雜著太多的厄運,厄運抹殺了很多人的人性,也即將帶走自己所在乎之人的生命。
“愛森,”我回過神,發(fā)現(xiàn)龔明正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我,“你跟他在一起了嗎?”
我該如何答他?撒謊?說出真相?
若是撒謊,我想我必定會掉入一個我自我不想躍進(jìn)的旋渦,傷害的是我自己;若是說出真相,龔明可能會沉浸在寂寞和無奈中暗自痛苦哀嘆,傷害的是他。
我想,一個人不需要背負(fù)太多謊言,因為謊言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或者時間的證明。
“是的,我重新跟他在一起了。”
我的語氣淡淡的,卻很決然。
我的話語就好像刀槊雷霆讓人驚惶,龔明開酒瓶的動作停止了。我似乎不再懼怕內(nèi)心里那股不敢傷害別人的熱潮,以至于我甘于直面他,看他如何將這個動作結(jié)束,或者怎么再次開始。
他驚呆了似乎有十秒鐘,終究還是打開了酒瓶。他給自己倒上一杯,又來給我倒。我揮揮手拒絕了,但他卻笑道:“怎么?拒絕我,讓我傷透了心,還不跟我喝一杯?”
變了終究是變了,他不像九年前站在那孤橋之上在得到我拒絕的后,呆了好久。
這杯酒著實需要喝的,若是不喝,這就太不像話了。
我讓他斟滿了酒,他舉杯,我也舉杯,杯盞后他濃眉如墨畫,笑容若春生。
我亦如此,但卻懷著一種苦澀。
“來,干了,”龔明道,“雖然得不到你,但我至少還有自己,沒感覺虧。”
我不知道他是虧了還是沒虧,但我覺得人生道路上,迷失自己才叫虧,贏得人生那叫贏。待到了人生的盡頭,回首望著自己走過的路時,也許都會善待自己吧。
我與他碰了碰杯,之后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我不愛喝啤酒,因為啤酒苦澀,而且蘇醒與真醉的路程因為啤酒而顯得太過于漫長,若是想要喝醉,我寧可喝燒心燒肺的白酒,一時燒,燒了,就醉了,若是喝啤酒,期間還要去頻繁去廁所,肚子還脹得欲將爆裂。
我是個講究效率的人,喝啤酒的效率太低,喝酒的動作要重復(fù)好多次,才能把我灌醉。
“不能做情人,做朋友也罷。”
我回過神,發(fā)現(xiàn)龔明的眼睛已經(jīng)紅潤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自斟自飲,不看桌上的菜,雖然還沒醉,但是表現(xiàn)一副醉了的樣子。
我懂他的感覺,在愛情拼就的旋渦面前,一旦墜入,再被釋放后的暈眩感,或者那種痛感,是很久才能恢復(fù)的。
就好像一個個曾經(jīng)流過血的傷口,最后虬結(jié)成的猙獰的疤。猙獰的疤,承載了痛苦與傷慟,經(jīng)過血液流動,經(jīng)脈結(jié)合,似乎再也撫平不了了。
我沒有陪他喝,卻也沒阻止他,也沒關(guān)心桌上的菜。
我們一句話也不說,雖然喧鬧,隔壁桌的歡聲笑語與雀躍,都被我無視,似乎我的雙耳早就能將不想聽到的喧囂過濾。喧囂除凈,就剩下我們要制造的聲音了,而我和他,什么也沒有,只有碎裂的灰塵在觸碰、在爆裂,不再渾濁,卻尤為清晰入耳。
九點多的時候,龔明醉了,我提出要送他回家,他半睡半醒推開我,說:“不用!我打個電話,立馬有人來接我。”
我攙扶著他,在路邊等,忽然他“哇”了一聲,蹲在路邊吐了起來。
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叫的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等了十多分鐘還沒人來。
龔明坐在地上,靠在路燈上,臉色潮紅,醉態(tài)蒙瞳,他笑著看著我,眼睛似星子般明亮。
“愛森,我愛你,但是,我不會打攪你……”
他突然這樣說。
我低下頭,說:“謝謝你的付出,你能找到一個比我更加優(yōu)秀的人,對于我,我不值得。”
我經(jīng)常說阿濤不舍得改變,太傻,然而回想起來,傻的人是我自己。愛一個人太深沉,不舍得忘掉過去,不舍得承認(rèn)已經(jīng)結(jié)束,一直在等待著明天奇跡發(fā)生,奢望著那不可望及還未回來的愛。我就是太過于執(zhí)著,好在,我已經(jīng)等到了,雖然我不知道能持續(xù)多長時間。
“愛森,求求你,不要忽視我,做我的朋友,讓我為你付出……”
我沒答他話,默自抹著淚。
每當(dāng)想起他,我會想到十多年前多人欺壓下他認(rèn)真守護(hù)內(nèi)心對弟弟保護(hù)的堅持,他任勞任怨,就好像鐵一般不怕人的擊打,不怕人的惡語。
每當(dāng)想起他,我會想起十多年前在圖書館內(nèi)他對我的偷偷窺視,對我的跟蹤,而無論我怎么惡語或者拒絕,他都將我不太善待的目光忽視。
命運中我們太過于牽強(qiáng),總是牽強(qiáng)著自己的夢,而我們的夢,沒有交叉點。
車子終于來了,龔明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卻又倒了下去,狠狠摔在地上。
“我去!”
車上的人跳了下來。
我扶起龔明,那人已經(jīng)過來攙扶了,我抬頭才發(fā)現(xiàn),來著正是龔晉。
我睜大了眼睛。
龔晉與龔明不同,龔明退去了所有的稚氣換來了成熟,而龔晉也成熟一些,但還是如十多年前一樣帶著那般稚氣,沒有胡茬,臉上白白凈凈的,也還是帶著目中那到靚麗明悅的光。
“你好啊,鄭愛森,好久不見。”
“你好,龔晉。”
最后一次對龔晉的記憶是加微信的那一刻,我給他發(fā)了一則消息,他永遠(yuǎn)都沒有回復(fù)。我們的記憶似乎永遠(yuǎn)都定格在了那則語音消息上,而我卻猜測不到他當(dāng)時是如何心情。
那則消息,也是顧平川對他的道歉。
“先把他弄上去吧。”龔晉說,“天哪,喝那么多!”
我和龔晉好不容易把龔明送上了車,我原以為龔晉會留下來跟我說幾句話,誰知他竟坐上去了。
“鄭愛森,你還好嗎?”龔晉開了車窗。
“就那樣。”
龔晉看著自己的哥哥,吐了一口氣,無盡悠長,目光黯然道:“我知道你跟他又重新在一起了,這個人也知道你們的事兒,可是他……就是想要驗證一下。”
“我只想跟他說聲對不起。”
“別,”龔晉說,“愛情中沒有什么對不起,你又沒在感情之外對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其實……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此話怎講?”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還是這句話,”龔晉笑道,“就好像顧平川永遠(yuǎn)都不會喜歡我一樣,我何必強(qiáng)求?早點放手,早點輕松,你說是吧?”
我微笑道:“你說得對。”
“鄭愛森,謝謝你。”
“為什么謝我?”
“我曾經(jīng)叫你永遠(yuǎn)不要跟他在一起,拒絕他,越狠越好,”龔晉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笑,“你做到了。即使現(xiàn)在跟九年前不一樣了,現(xiàn)在他跟我爸媽出了柜……但是我還是怕你接受他,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歡他,若是接受他,苦的是你,成天揣摩你的苦痛的是他,因此你們還是不會幸福,何必遮遮掩掩的呢?倒不如盡快結(jié)束這條路。”
“你說得很有道理。”
“我很祝福你跟顧平川,我知道他真心愛你的。”龔晉露出真誠的笑,“我也找到了我的幸福。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苦苦追求一個人,找一個自己愛的人,還不如找一個愛自己的人,讓自己去嘗試愛他,這樣的愛,似乎更久,而且就算結(jié)束了,自己也不算輸?shù)锰珡氐住.?dāng)然,最好是兩個人都互相相愛著。”
“所以你現(xiàn)在跟對象互相相愛著。”
“是的,他愛我,我選擇了他,后來,我慢慢愛上了他,現(xiàn)在到了瘋狂的地步。”
“祝福你,”我真誠道,“你也會幸福。”
“好了,不早了,我要送他回去了,”龔晉說,“鄭愛森,下次見到你,我要跟你打招呼,請你吃飯,請你喝咖啡,你見到我,請務(wù)必跟我打招呼,這是我們的約定,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想必你也有。”
我微笑招了招手,道:“一定,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