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我的幸福會持續下去,家庭的溫暖會把我這朵溫室的花朵怒然綻放,甜蜜滋養著我的永生。可是,我錯了。
“冒險”一詞雖然很美妙,但隨時都會以付出生命為代價。
林森與阿濤的冒險,似乎在這一天就要結束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家里傳來了伯父的聲音。我開門的手抖了一抖,然后迅速將門重新關上,飛速下樓。
“追!”伯父大喊。
“林凱,快跑!快去找你爸!”阿濤撕裂的聲音傳遍了整棟樓,讓我哭了出來。
我拼了命地跑,伯父很快追了出來。這次他是有備而來,帶著一幫子人,有的拿著砍刀,有的拿著斧頭,十來個人個個手里都操著家伙,殺氣騰騰就要來捉我。
住在這里的好處就是,這里深巷子多。住在這里這么長時間,我對這里早就熟絡了。因此我繞來繞去把他們繞暈了,最后在一個雞棚里躲了起來。
寒風呼嘯割人面目,雞群縮在一起。我進來時雞飛鴨鳴,好一陣才停了下來。我躲在了草垛里,不敢動,也不出聲。
“奶奶滴小混崽子!繼續找,你們走那邊,我們去這邊!非扒了這狗崽子的皮不可!”
我想伯父這次前來肯定是要錢來的,抓了我以此要挾林森,叫他還錢。
我不能出來,不能成為他的負擔。看樣子伯父還沒找到他,他現在還安全著。只要我現在安全,他也就可以躲著不出來。
我躲在草垛里兩個小時,外邊沒有聲音了。我露出了頭,先張望四周,發現沒有人之后,我才試探性地站起來。
確認安全后,我飛快地往家里跑去。回到家中,根本就沒有人。地板磚上還殘留血跡沒有拭凈,鍋碗瓢盆落了一地,椅子、沙發皆被翻了個底朝天。
混亂、血跡,觸目驚心。
我的熱淚奔涌而出,我捂著臉時,發現淚水早已遍布雙頰,擦了再流,流了再擦。
我第一次嚎啕大哭,然而我好像雙耳失聰一樣,聽不清我的聲音,也記不起我哭聲如何。
我拿起手機給林森打電話,心跳如鼓。
林森,林森,你快接,快接啊!
你不是說要給我最好的,你不是說要保護我一輩子嗎?你說你想要珍惜當下,哪怕下輩子做畜生!可是,你的當下呢?
快接,快接,我唯一的親人!
終于,有人接了電話,可是,那人不是林森。
電話里我聽到了混亂的聲音,也聽到了警車的聲音,還有救護車的聲音。
“林凱,林……凱……林……”阿濤在哽咽,字不成句,之后越哭越大聲,就像一個小孩似地哭著,毫不顧忌自己顏面。
“先生,死者跟你什么關系?”一位女警察問道。
“他……他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跟我生、生活在一起十多年了。”
死者!死者!這驚天動地的兩個字,似乎把我全身抽空,讓我沒了力氣,讓我全身顫抖抽動。
“爸爸死了,爸爸死了,爸爸死了……”阿濤一直重復這四個字。
我飛快掛掉電話,迅捷地跑。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只要有路我就跑。我不知摔了多少跤,摔倒了,我再爬起來繼續跑,我又摔倒,又爬起來跑。我摔倒無數次,直到我爬不起來了,才聽到警車的聲音。
我就好像生命的最后一刻,堅持著,接近那雪來之音,永遠都無法從我腦海里消散。
終于,我看到了警車。
阿濤抱著頭坐在雪地里,很多人圍觀。雪白天地里黑煙升天,一股燒焦的味道沖我鼻息,把我沖出淚來。
那輛車被燒毀了。
我慢慢走近,終于到了阿濤的身邊,我忽而腿一軟,摔倒在地。
冰冷的雪刺痛著我的臉,卻被我面上紅潮漸漸融化。我爬著前進,靠近那被白色裹尸布覆蓋的瘦弱身軀。
白布上,被紅色的鮮血染紅了一大塊。
“先生,您到底與死者什么關系?”
我無心理睬,繼續往那邊爬。阿濤似乎沉默了許久,之后泣不成聲。
“他……是我愛人,是我最愛的人。對,我是同性戀,我是你們眼中該死的同性戀。他,他是被逼死的同性戀!”
我回頭,發現阿濤絕望的表情帶著厲狠與無畏,那眼角的淚珠,就好像玻璃窗上的霜白,經日光輕撫,涼風拂過,變淡了。
我繼續往前爬,我知道白布覆蓋的是他的身體,可我始終不相信,因為我還沒確認。只要是我還沒確認的東西,我就不會徹底相信。
我輕輕掀開白布,確認了。
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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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么希望我不再醒來,多么希望。
痛。
劇烈的痛。
我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夢見阿濤與他站在雪地里。他踮起腳尖親了親阿濤的臉。我含淚看著他們,苦澀地笑了。他眼角余光看見了我,笑著對我招了招手,說:“林凱,過來,過來我們照張相。”
我輕盈地跑了過去,站在他們中間。他們找了個陌路人給我們拍照。拍照完了后,我們堆起了雪人。
原來,他們的技術都是那么差,堆的雪人跟我堆的一模一樣,丑陋得讓人發笑。
我們打起了雪仗,哼起了歌。
我又做了一個夢。
他說:“阿濤,你該給自己換身衣服了,你看,都破了。”
阿濤笑笑說:“你給我縫。”
他笑著從臥室出來,對我說:“阿濤的生日快到了,咱們給他買件衣服,給他個驚喜,好不好?”
我點點頭。
我總是那么少話。
我又做了一個夢。
他們在廚房燒飯,阿濤炒著菜,他剝著蒜擇著菜葉。他唱著歌,阿濤也跟著唱。不過他唱得比阿濤好聽,他也沒有怨阿濤,就這么由著他唱下去。
做好飯后,他摸摸我的頭說:“林凱,他唱歌真難聽。你不許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秘密。”
最后一個夢。
他帶著我急促地跑,邊跑邊說:“阿濤在等我們,咱們不能讓他久等了。”
好神奇,好神奇,跑著跑著,突然沒了路了。前面是一座大山,只有一個洞可以看到那邊。
我看到阿濤在那邊等待。
那個洞只有我能過去,他很著急,先把我送過去了。我哭著回來,他又把我往那邊塞,邊塞邊說:“人間好,你和阿濤好好生活。這里是天堂,我還能找到人跟我打麻將呢,放心吧,我不會受苦的,我等你們。”
我醒來時,枕頭已經濕了。阿濤不在。床邊坐著一個高大的人,他見我醒來,欣慰一笑,說:“醒了?”
那個人長得不好看,但看起來很粗獷,雖然高大威猛,但毫無敵意,笑容讓我不懼怕這龐然大物。
“我叫大波,你爸爸的好朋友。”
“林森呢?”
他似乎對我直喚他林森很詫異,看了我幾秒后笑了。
“他走了,不回來了,放心吧,有阿濤呢。”
是啊,我從來都沒叫過他“爸爸”,就算我叫了,他再也不會聽到了。
領養手續辦完后的那年,阿濤剛好三十歲。因為只有到三十歲才能領養與自己相同性別的孩子。
清明節那天,我跟阿濤去掃墓了。我與他從東部沿海的一個城市行了一天,終于到達了長沙。墓碑上的他,還是那么好看。微微笑著,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能讓所有人不舍易目。
我獻上了花,不讓自己的淚水流下來。
“他在天堂。”我說。
阿濤轉首看我,他死后,阿濤滄桑了許多,頭發也白了不少。聽我說這話,他目光終有了笑容。
“他告訴你的?”
我微笑道:“嗯。”
“什么時候?”
“我昏迷的時候,三個月前。”
“哦。”
“他還是那么好看嗎?”
“他還是那么好看。”
“哦。”他的回答很短暫,便不做聲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我也不再多說,我怕多說一句,他就會聽到我的哽咽聲。
我想,他也是如此。
就讓一切情懷,無論是愛還是怨,都在心里慢慢融化吧。我既想失去這段記憶,也想把它永存封藏。但是我不想有一天再把它拿出來觀賞,因為我怕這回憶一旦重新拾起,就會讓我忍不住哭泣。
林森,你手擎一盞照耀心路的明燈。我愿做天上那顆明亮的星星,哪怕你的世界里烏云密布遮蔽照耀路途的星輝,讓你看不清前進的路,我也會極力哭泣,釋放光亮刺破云層,照亮你還沒有走完的路。
我會幸福,你在那邊,也要幸福!
這是家人的號召,這是家庭法令的命令,誰也不許違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