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不帶任何緩和的命令落下,再次蜂擁而上的小太監言行之間越發肆無忌憚,伸手拉的不單是曲清蟬一個,還有挺身而護的杜振熙。
“單看外表年齡,想來這位救美的’英雄’就是杜府七少了。”餘公公彷彿看不見自己造成的亂象,語氣滿含樂見其成的調笑和輕蔑,“早前就曾聽聞杜府人丁雖然凋零,但東府人才斐然,如今百聞不如一見,杜府七少果然生得一表人才,容貌絕豔。
七少既然想護著曲大家,不如就和曲大家一道走一遭。咱們謹郡王最愛惜美人兒,也最懂得欣賞美人兒。這美人兒可不分男女,七少’有心’相陪,我就成全你,讓你陪曲大家一道面見謹郡王,要是能入謹郡王的眼,也不枉我今天特意跑這一趟。”
話說得隨意簡單,話外之意卻不簡單,哪裡是單憑初見的外表年齡,就能斷言眼前少年是杜振熙,顯見是擔著採辦局的總管,早將瓷窯皇商杜府的底細熟記於心,只定睛一看言語來往一回,就將人對上了號。
無論是爲公還是爲私,餘公公這份心性實在不容小覷。
此刻特意露出這一層意思,大有拿年後皇商競標未定之事敲打人的意思在。
杜振熙暗暗心驚,正要再開口就覺眼前一花,身後曲清蟬上前一步將杜振熙讓到身後,又攔下著急忙慌趕出來拉扯小太監的千柳,順著檐下臺階居高臨下道,“餘公公,七少只是無名居的客人,餘公公還是別自作主張’請’人的好。這裡是慶元堂,更是定南王府管轄的首府廣羊府。”
可不是任由余公公任意行事的京城。
慶元堂不敢拿餘公公如何,上頭可還有個定南王府!
曲清蟬話中透著以進爲退的警告之意,又心焦又氣憤的千柳可不管那麼多,打掉一個小太監的鹹豬手暗搓搓補踢一腳,一挺小胸脯將曲清蟬和杜振熙都擠到後頭,隻身杵在前面叉腰急喊道,“媽媽!慶叔!”
現在被“強搶”的可不止她家曲大家一個,還有和沈楚其交好的杜府七少呢!
堂子裡的媽媽聽曲清蟬點出定南王府時,頭皮就是一緊,再聽千柳這一聲喊立時打了個激靈,不等慶叔開口請示就一揮老手,示意跟來的龜奴幫忙解圍,自家帶著早嚇得驚呆的幾位花娘退開,站定安全距離只出一張口,一邊勸說小太監收手,一邊奉承餘公公。
只不過奉承的不如之前走心,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有句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餘公公除了慶元堂想幹什麼她可不管,但不能讓杜府七少在她的慶元堂出事。
別說沈楚其那位小郡爺本就是個脾氣火爆的,就是定南王也不會任由杜府中人受外人欺負而袖手旁觀。
到時候神仙打架,遭殃的還不是她們這些小鬼。
先把餘公公這位神仙給“勸”走再說!
堂子裡的媽媽瞬間審時度勢完畢,眼瞅那幾個小太監威風雖大,但養尊處優慣了哪裡是龜奴的對手,形勢已然一面倒又有所緩和,忙急慌慌勸道,“您想要什麼美人兒只管說,慶元堂沒有,三堂九巷裡總能挑出您看得上眼的,杜府七少即不是花娘又不是女子,您何必開這樣的玩笑?”
她給了臺階下,餘公公黑沉的臉卻沒有半點鬆動,再次盯上杜振熙的眼中多了一分審視。
他這樣的人精,看到這裡已然明白杜府和定南王府的關係,比他道聽途說來得還要深厚,且眼前這位杜府七少的地位也比他以爲的要重,否則原本不敢如何的堂子媽媽,此時又豈會軟中帶硬,不僅要保杜府七少,還想著連曲清蟬都保下來。
這倒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餘公公重新掂量過杜振熙的份量,抿成一條線的嘴脣忽然翹起來,呵呵笑道,“媽媽既然這麼說,我也不好強求。那就只請曲大家移步罷。”
他能當上皇上潛邸時的大伴,又一步步爬山採辦局總管大太監的位置,自然不是個沒有心計手段的簡單人物,在宮中在內衙行走,他從來不是最大的也從來不是最小的,能屈能伸是最緊要的一項技能。
小太監們聞言立即領會了餘公公的話外之意,和出手時一般整齊迅速的收了手,堂子裡的媽媽和慶叔暗暗鬆了口氣,雙雙看向曲清蟬,目露無奈和哀求的點了點頭。
餘公公已經退了一步,他們也不能再硬頂著,且先答應下來,回頭再報給陸念稚想辦法把曲清蟬撈出來。
曲清蟬心知眼下這境況只能如此,攔住杜振熙笑著搖搖頭,又拉住千柳不讓她再行“冒犯”之舉,抻了抻微亂的衣袖道,“既然餘公公如此’盛情’,我就跟堂子裡的姐妹們做個伴,隨餘公公走一趟。”
餘公公滿意而笑,揮了揮衣袖道,“曲大家,請吧?”
“請去哪裡?餘公公想請小蟬出場子,怕是打錯了主意!”衆人身後傳來余文來的聲音,他人未至聲先到,兩步並做一步穿過一衆人,停在臺階下,側站曲清蟬身邊,偏頭看著餘公公只是笑,“好叫餘公公知道,小蟬是我青梅竹馬的故人,不過是受我之託由杜府四爺暫時安置在無名居,可不是誰想請就能請的!”
這話說得亦不簡單,巨大的信息量滾過耳際,餘公公已然捋順了曲清蟬和余文來的關係,卻不聞不問半點沒有接話的意思,全然一副毫無知覺的樣子,只施施然衝余文來抱了抱手道,“餘大將軍腳程快得很,我先時聽聞餘大將軍撇下車隊先行一步,還當餘大將軍熱忱於公事纔有此舉,原來卻是先進廣羊府來尋’故人’耍樂的。”
有那自以爲伶俐的小太監跟著尖聲一笑,聽出餘公公的輕慢之意,立時接口道,“餘大將軍和我們餘內相也算是一個地方出來的,怎麼能幫著外人不幫著我們餘內相?說不定往上數三代,餘大將軍和我們餘內相還是一家人呢!”
小太監們笑得熱鬧,千柳卻是一瞬黑臉,連帶著堂子裡的媽媽和慶叔等人都目露不屑:誰要和個太監論祖宗!
余文來表示他也不想和個太監論祖宗,嗤笑一聲直呼其名道,“餘方德!我家人、族人雖都死了散了,但我還擔著餘家的香火,和我論同宗同姓?早幾十年還有可能,現在……你也配?”
早幾十年,餘公公還不是餘公公,彼時尚且沒淨身入宮呢!
這話說得更輕慢且滿含鄙夷,小太監們同仇敵慨的叫囂起來,餘方德亦是臉色黑如鍋底,他和余文來職司不同更無交集,怕倒是不怕余文來,又最恨人拿他的太監身份說事,當下吊銷眼一瞇,眼中閃爍著寒光,老手再次高高揚起。
小太監們只等他一聲令下,卻見餘方德的下落的袖子在空中滑出半道虛影,就叫人從後頭伸手一擋,手沒能揮下去,正被人改擋爲扶,牢牢擎住手臂虛扶著,耳聽一道清朗聲音道,“餘內相,好久不見。”
四周問好聲零落而低的響起,餘方德轉頭看向來人,擠出笑道,“陸四爺!”
“不敢當餘內相一聲爺。”落後一步的陸念稚微微一笑,手勢一變就將餘方德半舉的手安放至身側,揚手行禮道,“不知餘內相已然入城,有失遠迎,還請勿怪。”
他比余文來先一步接到慶元堂送去的消息,余文來關心則亂,接著信兒就打馬直衝著慶元堂來,他則落後一步才珊珊來遲。
無名居這邊的動靜鬧得這樣大,剛纔他往這裡來時,已經問清楚了之前發生的爭執。
即擔心杜振熙吃虧,又惱怒餘方德的囂張。
面上只不表露出一星半點,依舊笑顏清俊的客氣道,“餘內相的來意我已經問清楚了,我奉了定南王的命,本就有意讓慶元堂挑選一批花娘送去奉聖閣,好供謹郡王入住後,設宴款待時好獻歌獻舞,倒是和餘內相的考量不謀而合。”
說著仔細打量一番挑選好的花娘,頷首肯定道,“餘內相好眼光,想來您出手點的花娘,定能讓謹郡王滿意。至於曲大家,實在不同於尋常花娘,還請餘內相看在我的面子上稍作通融。”
所謂拿人手短,杜府作爲瓷窯皇商,四時八節送上的孝敬不可謂不盡興不豐厚。
餘方德可以假作不察定南王府和在場衆人的關係,卻不好真的當衆拂陸念稚的面子。
杜府給他的孝敬,從來都是陸念稚親自打點,仔細奉上名帖送上的,和杜振熙在他眼中的觀感,又是另一回事。
且以他早年和陸念稚打過的幾次交道來看,陸念稚此時雖笑語晏晏,那對著他的笑,卻藏著難以言喻的冷意。
難道外間關於杜府叔侄不和的傳聞不實,陸念稚其實很在乎杜振熙這個侄兒?
有餘文來這層關係在,他可不會傻到以爲陸念稚真是曲清蟬的入幕之賓,那這冷意,就是衝著他慢待杜振熙去的!
又是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
餘方德深看陸念稚一眼,偏頭看向杜振熙的眼中審視更深,看的是曲清蟬身側的杜振熙,話卻是對著曲清蟬說的,“既然陸四爺開了口,我就給曲大家個面子。這些個’尋常’花娘,現在就跟我往落腳的奉聖閣去。至於曲大家,且安心在無名居待命,等著謹郡王到了以後,我再派人來’請’。”
尋常二字刻意咬重,只肯順著陸念稚的話茬退半步,依舊不肯鬆口放過曲清蟬。
他決意要請的人,就算不是尋常花娘又如何,肯給曲清蟬“待命”的機會,已是他最大的讓步。
陸念稚聞言心中暗歎,曉得多說無益,衝余文來使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接口道,“多謝餘內相寬容。奉聖閣的院子已經拾掇清整,備好香湯熱茶,您請吧?”
來者不善,再和餘方德糾纏下去,對曲清蟬沒有半點好處。
陸念稚擡手做請,親自送餘方德一行出慶元堂。
堂子裡的媽媽和慶叔一對眼色,這才知余文來和曲清蟬另有淵源,知情識趣的帶著人墜在陸念稚和餘方德之後,卻行退離無名居。
千柳鬆了口氣又狠狠憋著一口惡氣,跺腳咬牙道,“餘大少爺,您可得幫一幫我們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