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剛才說了什么話?”杜振熙加快腳步和桂開并肩而行,偏頭緊盯桂開道,“你聽見了什么?”
中年管事見狀十分識趣,邊假裝看風景邊自覺后退,轉眼落在后頭,將說話的空間留給主仆二人。
桂開無心理會他人,接收到杜振熙緊張的情緒不由嚇了一跳,忙答道,“我聽見四爺說您借花獻佛,拿他的私帳賞我。七少,您之前補貼我的辛苦費……是四爺的?四爺說是不計較,該不會因此再罰您領’家法’吧?”
他現在是杜振熙的得力小廝,以前則是杜振熙的半個玩伴,對杜振熙和陸念稚明里暗里的花式互懟見慣不怪。
這次摳陸念稚的私帳小錢賞他,往小了說,不過是杜振熙又一次失敗的惡作劇。
但如果非要往大了說,算是擅自挪用長輩的私帳。
他一時好奇,沒管住口快說破了,于杜振熙而言到底損臉面。
“您放心,這事您就當我不知道。”桂開又悔又愧,忙出主意道,“那兩筆錢我根本沒動過。您私下送回去,銷了那兩筆假賬,想來四爺不會深究。”
重點不是那兩筆少得可憐的零碎散錢。
重點是桂開明明走在她前面,卻清楚聽見了陸念稚小聲調侃她的話!
“除了四叔的話呢?”杜振熙握傘柄的手指收緊,依舊緊盯桂開,“我和八妹剛才說了什么,你也都聽見了?”
“您和八小姐走在后頭,離得少說有近兩丈的距離,我哪里聽得見?”桂開表示他就算聽得見,也不敢偷聽主子說話,隨即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地苦笑道,“我練的是外家功夫,您可別把我當成功力深厚的高人。我能聽見四爺和您說的話,不過是因為離得近,和您前后腳跨出院門罷了。”
他只當杜振熙是驚奇他的耳力,頓時不自責問錯話了。
桂開語氣輕松。
杜振熙卻是語氣凝重,“如果練的是內家功夫呢?兩廂隔得遠,也能聽見對方說的話嗎?”
桂開想了想,保守道,“得看隔得有多遠。”
杜振熙撐傘的手一抖,“比如,從廬隱居上房的廊內到廊外那么遠的距離。”
這個比如夠具體,桂開毫不猶豫地悉心解答道,“這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如果身上有內家功夫,又有心偷聽壁腳的話,這樣的距離根本沒有妨礙。”
杜振熙撐傘的手又是一抖,“比如,四叔那樣的內家功夫,就能做得到?”
這個比如也夠具體,桂開想也不想的點頭,“做得到。”
杜振熙頓覺腦中靈光炸裂。
那天根本不是她眼花,陸念稚一會兒身形挺拔一會兒氣息陰沉,哪里是整理舊物觸情生情,根本是聽見她和杜晨芭說的悄悄話,出于身體本能做出的反應!
陸念稚從小習武,為的不是強身健體嗎?
怎么用到了偷聽她和杜晨芭說話上!
居然暗搓搓運功偷聽?
臭不要臉!
此時此刻一經肯定后再回想,杜振熙險些嚇到五官變形。
一時慶幸她和杜晨芭只是偷偷議論陸念稚的長相身材,情啊愛啊的沒敢當場亂說,都是出了廬隱居上房,下山路上說的。
一時又苦惱杜晨芭當時的情緒和語氣掩飾不住的歡喜和崇拜,落進陸念稚的耳朵里,會不會讓陸念稚察覺出不對,生出疑心,進而順藤摸瓜的探究到底?
杜振熙突然很痛恨陸念稚老狐貍的名號。
陸念稚的精,精在草蛇伏線,最擅長以小見大,管中窺豹。
但杜晨芭的旖思真心奇葩。
陸念稚再厲害,也想不到隔房的侄女會暗戀他吧?
如果知道了,還能像今天這樣態度如常,那陸念稚也挺奇葩的!
杜振熙想到這里,紛亂的思緒忽然定格。
她想到剛才在內室,陸念稚說她和杜晨芭不專心盤賬畫圖,只顧說悄悄話的畫面。
不像意有所指的樣子。
也不像起疑故意試探她的樣子。
杜振熙仔細回想陸念稚當時的神態和語氣,愁得想揪頭發。
眼風掃到一臉問號圍觀她的桂開,萬般糾結的神色不由一僵,忙暗暗深吸了一口氣。
后頭還跟著唐家的管事。
不能把桂開牽扯進來,更不能在外人面前失態。
杜振熙壓下翻涌的心緒,邊活動握傘柄的手指,邊隨口扯淡,胡亂說了幾句揭過話茬,敷衍完滿頭霧水的桂開,轉身對中年管事做請道,“招呼不周,里邊請。”
中年管事連道不敢,躬身進霜曉榭。
一進院落的花廳里,留守的竹開正奮筆疾書。
“你小子倒上進。這副沒日沒夜練字的熱乎勁,都要把七少賞你的字帖燒著了。”桂開見竹開忙離座行禮,拎起竹開新描的字帖,玩笑道,“你才剛開始學認字寫字,小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沒得浪費七少的好字帖。”
中年管事深諳眉高眼低,聞言就知竹開也是杜振熙身邊有臉的,立即接話道,“七少身邊的人,都是有本事的。桂開小哥謙虛了。依小的看,七少這回帖,不如交給竹開小哥來寫?”
他有意湊趣,結果越說聲音越飄。
概因他定睛細看,才知道桂開根本不是謙虛,說的凈是大實話。
竹開的字,一看就筆力不足經熟練度不夠,簡直狗爬。
然而話已出口,中年管事只得硬著頭皮奉上請帖。
竹開臉色通紅,不知是羞的還是急的,忙忙搶下字帖藏到身后,抬眼覷著杜振熙道,“七少,您就別讓我給您丟臉了。”
桂開哈哈笑,中年管事假笑。
杜振熙不以為意,執筆回了請帖送走中年管事,笑著安慰竹開,“桂開說得對,字要慢慢練,日子長了就好了。別急功近利。”
竹開如蒙大赦,似不好意思再當眾練字,只將字帖展平細細收好。
“七少放心,竹開其實很沉得住氣。”桂開正色夸完一句,又忍不住笑起來,“竹開要是沉不住氣,怎么能進府才幾個月,就下足了水磨工夫,磨得內外院的管事、媽媽拿他當自家子侄疼,左一個干爹干娘,右一個干哥哥干弟弟?”
這大概是慶元堂帶出來的風氣。
杜振熙也有所耳聞,隨口打趣道,“我聽說,連守西墻門的婆子,和你關系也很好?”
竹開額頭冒汗,生怕杜振熙誤會似的急急解釋道,“之前出了表小姐和吳五娘的事,我常盯著西府,這才和那婆子走得近了些。”
“你自己曉得經營人脈,是好事。”杜振熙沒有深究,很快收起頑笑,示意桂開跟上,“你跟我進來。”
二人轉進二進院落。
竹開直起身來,望著二人消失在穿堂后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揩了揩幾乎不存在的汗。
杜振熙也抬手抿了抿一絲不亂的鬢角,沉吟著吩咐桂開道,“過幾天唐家的宴席,我打算帶竹開去。你留在家里,商船修繕和船隊重整的事,你照著我擬好的草稿,重新抄一份正式的計劃書出來。”
桂開應是,斟酌著問道,“您是想借著去唐家赴宴的機會,親自摸一摸唐家的底?”
自從得了唐加佳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后,杜振熙就對唐家的所謂“祖籍”起了疑心。
桂開奉命暗中安排人手,從唐家明面上的祖籍查起,重新盤查過一遍唐家的底細。
但嶺南地廣,如果算上臨近的閩南,可謂大海撈針。
撒出去的人手,沒有半點有用的收獲。
再擴大范圍,就要再往北,入江南地界了。
江南繁華更勝嶺南,門戶關系的盤根錯節程度,同樣更勝嶺南。
再這樣無頭蒼蠅似的盲目追查下去,不怕招惹不該招惹的人,就怕做的都是無用功,查到死都查不出干貨來。
“不能再這樣耽擱下去。如果不出意外,年后曾祖母就會和唐家正式定親。”杜振熙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事恐怕還是要從唐七小姐身上入手。我會想辦法,去探一探她說的那個小佛堂。
至于竹開,你也看到了,他能這樣快打開局面,和府里的下人打成一片,于人情交際上很有一手。我帶他去,也是想讓他借著身份之便,看能不能和唐家的老仆搭上話,問出些有用的東西來。”
桂開表示明白,伺候杜振熙換下被雨打濕的短靴,起身道,“您且歇著,我會和竹開交待清楚。”
他卻行退出二進院落,杜振熙轉身進了凈房。
她沐浴凈身,洗干凈殘留的藥酒味,捏著陸念稚給的跌打藥,扭著身子照鏡子,眼中映出自己模糊的背影,腦中也閃過陸念稚眉眼舒展的笑顏。
陸念稚,到底偷聽了多少,又知道了多少?
才按下去一個杜晨芭,又浮起來一個陸念稚。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求老天開眼,別再節外生枝了!
杜振熙五官皺成一團,又發愁又苦惱,折手啪的一聲,將涼涼的跌打藥,拍上了傷處。
刺痛感瞬間減輕,發紫的傷痕也瞬間轉淡。
杜振熙大感新奇,高舉小瓷瓶對著光看,暗嘆跌打藥的效用簡直感人。
杜晨芭也大感新奇,高舉托盤對著光看,贊嘆其內裝著的白銀碎玉的光澤簡直感人,甜甜笑道,“娘,您知道我要打簪子送四叔和七哥了?我的月例和壓歲錢都攢著呢,不用您幫我出銀子和玉。”
“小輩送長輩金銀算怎么回事?你四叔的那份娘來出,你七哥那份你也不用自掏腰包。”小吳氏晙巡著杜晨芭的神色,半是提點半是試探,“不是我言而無信,嘴里答應你,私下又查你的動靜。而是事關你四叔和你七哥,我不能不謹慎。現在……你還堅持之前的想法嗎?”
杜晨芭放下托盤,忽然覺得不留下人的室內太安靜太冷清,她窩進小吳氏的懷中,溫暖而熟悉的氣息,令她長長出了一口氣。
“娘,我不想嫁四叔了。”杜晨芭垂下眼臉,目光描摹著小吳氏衣擺的花紋,一字一頓道,“就算我想,也不可能。”
因為四叔心里裝的是別人。
這話卻不好對小吳氏亂說。
杜晨芭按著心口,咽下又苦又澀的心思,緩緩翹起嘴角,“娘,四叔對我很好。但四叔對我再好,我也始終比不過七哥。連七哥,都比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