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加佳猝不及防,剛覺得手背生疼,捏在掌心的鑰匙已經(jīng)脫了手。
“這是哪裡來的鑰匙?又是開哪道門用的?”柳氏出手很快,話說得卻很慢,甚至拎著鑰匙在唐加佳眼前晃了晃,一如打趣晚輩的長輩般慈愛道,“我看你緊緊攥在袖子裡,還當(dāng)你藏了什麼寶貝。原來只是一枚生鏽的鑰匙。你帶著鑰匙自己跑來祥安院,是想幹什麼?”
語氣輕緩笑容和氣,彷彿剛纔一瞬顯現(xiàn)的厲色只是錯覺。
唐加佳看著這樣的柳氏,卻壓抑不住的心驚肉跳,遊走的目光觸及眼前晃動的鑰匙,瞧清上頭裹著被她手汗浸得發(fā)蔫的花瓣,急中生智道,“我是來摘枇杷花的!枇杷樹那樣高,我如果說要親手摘花,您院裡的下人肯定會大驚小怪,還會跟您告我的狀!所以,所以我就偷偷跑進(jìn)來了。”
不等她再說,院門外突然響起一道急切的女聲,打斷了她的話。
“七小姐頭先和七少吃茶說話時,一口一聲贊老太太院裡的枇杷樹獨一無二,開得極美。”出聲的是唐加佳的大丫鬟,她邊說邊跨進(jìn)院門,站定後跪下請罪道,“後來七小姐說要去暖房找三少和安小姐,半道又讓奴婢先去暖房通傳。奴婢還當(dāng)七小姐是想邀七少逛園子,好尋些稀奇的鮮花,送給安小姐。
原來七小姐是打定主意,故意支開奴婢撇下婆子,好自己來偷摘枇杷花。連七少都一併支開了,七小姐這是想親手奉上枇杷花,好給七少一個驚喜呢。奴婢一時沒能領(lǐng)會七小姐的用意,既有失察之罪,又有失職之過,請老太太責(zé)罰。”
說著頓首磕頭,顯出身後緊跟著紛紛入內(nèi)的唐加明、安小姐,並簇?fù)碜笥业囊恍\(zhòng)下人。
“祖母,您也知道七妹一向淘氣,哪是做下人的丫鬟能管得住的?”唐加明笑著接口,看著唐加佳無奈搖頭,轉(zhuǎn)向柳氏半勸半求地笑道,“祖母,您就別揪她們的錯了。我一聽丫鬟說七妹要晚來一步,就猜她定是打著什麼鬼主意。
見七妹久等不來,就越發(fā)肯定沒猜錯。我和安小姐尋到花園裡,一問七妹留下采花的婆子才知道,七妹不僅讓婆子分頭摘花,還尋了個由頭,撇下七少早早就離開了。如今七少不知逛去了哪裡,七妹倒好,被您捉了個現(xiàn)行。”
捧著新採鮮花的婆子們忙站到人前,七嘴八舌的道,“老太太,奴婢們忙著摘花,一轉(zhuǎn)頭不見了七小姐,也沒瞧見七少逛去了哪裡。來前已經(jīng)照著三少的吩咐,留下人手去找七少了。”
一行請罪,一行險些將手中鮮花的根葉捏爛。
她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麼事,只和唐加佳的大丫鬟一樣,得了唐加明的暗中交待,照著吩咐背臺詞罷了。
心裡雖害怕牽扯進(jìn)不能牽扯的事情裡,但更害怕立時三刻就被柳氏追究罪責(zé)。
寧願扯淡,也不敢說實話。
安小姐就更不知道發(fā)生什麼事了,只新奇的望一眼枇杷樹,親熱的拉著唐加佳道,“佳妹妹,你可真是重色輕友,明知道我喜歡花草,放著這樣好看的枇杷花不告訴我,卻只想著七少,不想著我。”
嗔怪的低語透著股小兒女間的親熱。
不高不低的落進(jìn)衆(zhòng)人耳中。
唐加明的笑容越發(fā)無奈。
唐加佳的笑容卻是猛地一亮,不計較安小姐用詞粗鄙,只暗暗衝唐加明投去隱含感激的眼神。
所謂三人成虎,衆(zhòng)口鑠金。
不管三哥是有意還是無意,現(xiàn)在有大丫鬟和婆子幫她圓謊作證,她瞎編的“摘花”藉口就坐實了。
即解了她的圍,也摘清了杜振熙。
而她,既然做了賊,就更不能心虛。
唐加佳不再心慌,順勢挽著安小姐赧然的笑,嘟著嘴和柳氏撒嬌,“我還記得小時候被您罰跪過,我不服氣才偷偷打了這把鑰匙。今天想偷偷摘花,才找出來用的嘛。祖母,我知道錯了,您別生我的氣了。”
祖母雖更喜歡三哥,但也很疼她,再生氣,還能真的罵她打她不成?
何況是當(dāng)著這麼多下人的面,否則祖母怎麼會看似生氣,還肯和風(fēng)細(xì)雨的和她說話?
拖了這麼一會,杜振熙又生得比她高,應(yīng)該已經(jīng)想辦法翻牆出去了吧?
希望錯有錯著,留在花園的人手能儘快“找到”跑走的杜振熙。
殊不知在她看來身高腿長的杜振熙幾次爬牆未遂,正盤著小細(xì)腿靠坐後門,抓著枯草落葉往頭頂上插。
甬道外的人聲,隨風(fēng)一陣陣飄進(jìn)耳朵。
唐加佳會幫她很好理解,唐加明爲(wèi)什麼要幫她?
話裡話外的意思,即是幫唐加佳圓謊,也是幫她遮掩行跡。
除非……柳氏知道小佛堂的秘密,唐加明也知道小佛堂的秘密,唯獨瞞著唐加佳一個。
而小佛堂牽扯的秘密,如果讓唐加佳知道的話,很可能會壞事。
唐加佳能壞什麼事?
無非是和她的親事!
唐加明要幫的,不是她,而是想保唐加佳!
她對唐家的親事另有後手,如今看來,唐家,不,柳氏對杜府的親事,也另有打算。
杜振熙眸色微沉。
一直冷眼旁聽的柳氏亦是眸色微沉,手中把玩著鑰匙,凝神看向唐加明和安小姐。
孫子的神色只有無奈,並無意外和擔(dān)憂,而安小姐,更是隻有一臉純粹的好奇。
孫子能這麼快趕來祥安院,想來所說不假,正在花園找孫女和杜振熙,纔會半道遇上她派去的媽媽,急急就找了過來。
孫子對她即孝順又忠心。
不會爲(wèi)了孫女而跟她說謊。
剛纔當(dāng)著下人的面,她尚且不願過分逼迫孫女,現(xiàn)在有安小姐這個外人在,她的行事就更不能落下話柄。
柳氏主意一定,面上笑容越發(fā)慈藹,伸手虛點著唐加佳和安小姐,搖頭笑道,“一個兩個,都是淘氣的!加佳偏心,我可不偏心。既然安小姐看得上枇杷花,我就讓人摘上一束半簍的,只管拿去頑。可別學(xué)加佳不省心,真要爬樹摘花磕著碰著了,我可怎麼和安大爺交待!”
顯然聽清了小姐妹間的悄悄話。
安小姐粉面紅紅,唐加佳大鬆口氣之餘,更是不依的拉著柳氏的手晃,“祖母,我再也不敢了。”
柳氏佯怒的瞪了唐加佳一眼,開口免了大丫鬟和婆子們的請罪,轉(zhuǎn)口點心腹媽媽和唐加明小廝的名,“你們一個做事穩(wěn)重,一個手腳靈活,人多反而礙事,就你們倆去摘花吧!”
另有下人招呼唐加佳和安小姐移步,轉(zhuǎn)進(jìn)祥安院的正堂吃茶閒坐。
而留下的媽媽和小廝,是柳氏和唐加明心腹中的心腹。
小廝自去擡梯子好爬樹“摘花”,那媽媽卻不用柳氏吩咐,就雙手接過鑰匙,徑直走向花木掩映的小門。
“祖母。”一同留下的唐加明垂眸喊人,一改方纔的親暱語氣,沉著嗓音恭聲道,“您不相信妹妹?妹妹雖……什麼也不知道,卻不是個行事莽撞亂闖禍的……”
不相信唐加佳,就是不相信他剛纔說的話。
走向小門的媽媽,代表的是柳氏的疑心,也說明柳氏不準(zhǔn)備高拿輕放,要徹查到底。
唐加明擡眼看向柳氏。
柳氏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
她不是不相信孫女,而是隻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親眼看一看小門後甬道內(nèi),究竟是什麼狀況,她誰都不相信。
但沒必要寒了孫子的心。
“加明,眼見爲(wèi)實耳聽爲(wèi)虛。”柳氏轉(zhuǎn)身,示意唐加明跟上,溫聲笑道,“加佳也許是無心之舉,但難保其他人不會混水摸魚。家裡上下一共多少下人?你敢保證人人都本分忠心?何況是外人。擺在眼前的事實就是——七少不見了。而你留在花園找人的婆子,目前也沒有消息。”
說著頓足,看向小門上明顯動過、灰塵盡去的門鎖,似笑非笑道,“加佳爲(wèi)著偷摘花,能想到從後門進(jìn)來。其他人呢?不小心撞上了瞧見了,會不會一時好奇,跟著摸進(jìn)來呢?”
她問得漫不經(jīng)心,根本不需要唐加明回答。
唐加明垂眼,依舊恭敬應(yīng)道,“祖母說得是。”
心口卻有些發(fā)緊,他一聽鬧出的動靜不對,就猜妹妹怕是闖禍了,一邊拖安小姐下水,一邊暗中敲打丫鬟和婆子,這纔有剛纔那番“證詞”。
偏巧妹妹口口聲聲,說的也是來摘花的話。
盼只盼,他是誤打誤撞,對上了妹妹的說辭。
盼只盼,妹妹的行爲(wèi)和杜振熙無關(guān),杜振熙只是一時逛岔了路。
看妹妹離開的那樣乾脆,應(yīng)該心裡沒鬼才對!
希望一切只是祖母多疑了!
唐加明分不清自己擔(dān)心的是妹妹,還是杜振熙。
耳聽門鎖一聲脆響打開,一顆心悄然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杜振熙亦是心口怦怦亂跳,不禁恨恨閉了閉眼。
她已然認(rèn)清現(xiàn)實,唐加佳那個虎頭蛇尾的神助攻下線了。
唐加佳太高看她的身手,而她也高估了自己“做賊”的本事。
重點是,神助攻的祖母和哥哥上線了!
甬道另一頭已經(jīng)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只要拐過一道彎,就能一眼望到盡頭,一眼看見她!
頭頂插枯草,身上裹落葉有個鬼用!
就算她能把自己插成稻草人,柳氏和唐加明又沒有眼瞎心瘸!
發(fā)現(xiàn)不了她才真見鬼了!
苦中作樂的插草什麼的,已然窮圖匕見。
杜振熙自暴自棄的甩掉身上臉上的亂草枯葉,皺著臉看了眼一丈高的矮牆。
不是說撞頭必失憶嗎?
乾脆撞牆好了。
然後裝失憶,總比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直面柳氏和唐加明好!
杜振熙深吸一口氣,果斷決定一暈百了。
不等她碰上矮牆,就聽頭頂風(fēng)起,轉(zhuǎn)瞬間一道黑影輕輕巧巧的落在了身前。
杜振熙嚇得險些驚聲尖叫,忙一手抱頭一手捂嘴強行止住驚叫,卻沒能止住撞向牆面的動作,趔趄磕上一堵肉牆,下意識擡頭一看,錯愕道,“四叔?”
陸念稚怎麼會在這裡?
陸念稚長指抵脣,輕輕噓了一聲,“別說話,抱緊我。”
說著已經(jīng)探手?jǐn)堊《耪裎醯难窒螺p輕一提,腳點矮牆幾個躍身,飛竄上矮牆外的蔥蘢枇杷樹。
杜振熙頓覺頭暈眼花,哪裡顧得上多說,忙張開手,緊緊抱住陸念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