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案而坐的杜晨芭睜大眼睛,愣愣看著舉著手指的陸念稚,黑亮的雙眼似被酸白菜嗆得泛起水光。
杜振熙眼風掃見暗暗一凜心神,果斷順著陸念稚的意思抽出汗巾,包上微臟的指腹仔細擦拭,口中必恭必敬又不失親昵地道,“您別老拿我當小孩子哄。小時候要您喂,現在該我伺候您才是。”
陸念稚“哄”她,她也“哄”陸念稚好了!
互動得越親熱,就越能顯出陸念稚對她的不同,對杜晨芭的“冷落”。
有對比,才看得清差別。
杜振熙硬起心腸,旁若無人的隨手將汗巾丟到案上,抬眼對上陸念稚含笑的目光,耳聽他道,“小七,你可別光說不練。我喂過你,是不是該輪到你喂我了?”
喂喂喂!
從來都是她受他一分好,就要還他三分好。
陸念稚有多精,她從小到大還看不明白嗎?
杜振熙在心里腹誹,面上乖巧得很,簽著酸白菜恭敬喂食,又見陸念稚眉心微皺,再次指使道,“茶。”
他要潤口,杜振熙就極有默契地奉上溫茶,伺候著陸念稚抿了一小口。
二人有來有往,落在案上的汗巾舒展開來,嶄新的折痕上染著一小塊菜漬,半黃半紅交疊在杜晨芭精心繡的花色上,有種殘缺而冷清的美。
杜晨芭眼角酸疼,用力咬了咬嘴唇,揚笑抽出團在袖袋里的半舊汗巾和帕子,蓋在轉送給杜振熙的那一塊汗巾上,看著陸念稚好奇道,“四叔,這些是之前七哥從您的箱籠里拿的,我瞧著這塊帕子的繡樣好看,就多留了幾天。七哥說不是他小時候用的,我想著您正理舊物,不敢再扣在手里,現在還給您。”
陸念稚沒細看,隨口道,“你怕是不知道,你七哥小時候就喜歡用丫鬟做的針線。老太太沒放在心上,我卻怕你七哥養成脂粉堆里的紈绔作派,這才把他拘在身邊教養。這樣的繡帕他以前沒少用,只是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一副和杜晨芭玩笑的口吻。
杜晨芭眼光乍亮,閃爍著三分猶疑七分希翼。
杜振熙險些被閃瞎眼,不敢放任杜晨芭斗志重燃,忙干咳一聲假作赧然,暗搓搓提醒道,“外行看熱鬧。八妹是內行,看出這塊帕子不是府里的東西,我可沒收過外頭哪家姑娘的針線。四叔,您別冤枉我。”
她意有所指。
陸念稚心頭一動,目光落在繡帕上明顯一怔,半晌才似回過神來,突然起身取來整理好的箱籠,一一開蓋的箱籠里,整整齊齊碼著杜振熙的幼時舊物,唯獨一方匣子格外顯眼。
漆色油亮的匣子里同樣滿滿當當。
不僅有新舊不一的荷包、氣味濃淡各異的香囊,還有收納紙筆的書袋子。
只看一眼,杜晨芭就認出所用的針法和絲線,和那塊陳舊繡帕如出一撤。
原來,蘇小姐還送過這樣多的東西給四叔。
所以四叔才沒發現少了一塊繡帕吧!
匣子的油漆這樣鮮亮,可見常拿在手里摩挲翻看。
四叔心里,果然沒有忘記過蘇小姐。
杜晨芭飛快閉了閉眼,眨去眼中黯然神色。
陸念稚亦是眼神微凝,笑意不達眼底地對杜晨芭溫聲道,“晨芭,你在這里畫簪子,我有話私下問你七哥,你自便。”
他捏著匣子,示意杜振熙跟他去內室。
杜振熙雖意外卻不能拒絕,錯身而過時安撫似的拍了拍杜晨芭的肩,抬腳拐進內室,身后隔扇吱呀輕響,緩緩合上。
內室陳設清雅,風雨聲隔絕在外,越發顯得氣氛靜謐。
杜振熙不由放輕呼吸,隨陸念稚落座臨窗羅漢床,目光追隨陸念稚的動作,眼看他隨手放下匣子,眼看他將順手攜帶的那塊繡帕散在匣蓋上,耳中突然聽陸念稚冷著聲音問道,“小七,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杜振熙心口一跳。
她瞞著陸念稚的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大到她女扮男裝,小到她順手牽羊,借著領“家法”的便利,暗搓搓從陸念稚的私帳里摳了兩筆小錢,當做桂開幫著理賬的辛苦費。
左右不可能和她瞞著杜晨芭的心思有關。
難道她功夫不到家,做的那兩筆假賬被陸念稚發現了?
以陸念稚的精明,可能睚眥必報,但不會斤斤計較。
她不過是背后陰陸念稚一把,那兩筆小錢說是辛苦費,還不夠桂開吃頓好酒的。
陸念稚應該沒這么小氣。
怕是發現她惡作劇,又來變著法子逗她玩!
雖然有點丟臉和不甘,杜振熙還是決定坦白從寬,假笑道,“四叔,我不是有意瞞著您。好歹桂開是從小跟著我的,我賞他就是您賞他,我不過是借花獻佛……”
“我問你背上的傷勢,你扯出桂開做什么?”陸念稚面色訝然心念飛轉,身形也跟著一轉,隔著羅漢床上的矮桌靠近杜振熙,似笑非笑的嫌棄道,“你當我聞不到你身上的藥酒味?不是說只是不小心撞了一下?這都多少天了,怎么還沒好?”
誒?
畫風不對啊親!
是她坦白錯了方向,還是陸念稚的思維太跳躍?
唯一能肯定的是她沒吐槽錯,陸念稚真的是狗鼻子!
杜振熙假笑變干笑,含糊道,“多謝四叔關心。不過是小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總不能說她錯誤定義小吳氏的武力值,隨便抹了幾天膏藥就忘卻腦后,夜里睡覺挨著床板覺出后背刺痛,才發現沒及時揉散的瘀痕已然紅得發紫,只得苦哈哈的涂藥酒補救吧!
杜振熙為自己的疏忽點蠟。
陸念稚卻不買她賣乖的賬,撇開矮桌伸直長腿,逼得杜振熙沒地方坐,一伸手將杜振熙抱上腿間,大手撫上杜振熙的后背輕輕一按,哼道,“知道我關心你就好。傷在背上可輕忽不得,我不問,你是不是就要一直瞞著我?疼?疼得厲害嗎?”
杜振熙咬牙低低嘶了一聲,比起背上傳來的酸痛,此時被陸念稚抱在懷里的親昵舉動,更叫她難受。
畫風果然不對啊親!
一時冷淡,一時親熱,老狐貍的態度果然不是她能琢磨的。
忽冷忽熱嚇死人啊喂!
杜振熙又是狐疑又是不自在,扭啊扭想滾出陸念稚的懷抱,口中忙正色道,“不疼,不疼的……”
咬牙切齒的小模樣,還敢說不疼?
陸念稚暗笑。
他故意問得模凌兩可,不過是想詐一詐杜振熙。
根本無意問杜晨芭的事,更無心把杜晨芭的事捅破。
心里有鬼的人容易多想。
等杜振熙想歪了,就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他太了解他了!
陸念稚越想越好笑,眉梢眼角暗藏促狹,大手探向杜振熙后背上的腰帶,動作輕柔,語氣卻嚴肅而鄭重,“真的不疼?藥酒味這樣重,你讓我怎么信你?當時是怎么撞的?又是被誰撞的?在哪里撞的?”
杜振熙一句都答不上來,也不能答。
否則就會將陸念稚的點,引向杜晨芭院中發生過什么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
以陸念稚的地位和能耐,加上無數想巴結陸念稚的西府下人,難保不露餡。
杜晨芭才剛有死心的苗頭,不能讓事情變得更復雜。
杜振熙決定將奉獻精神貫徹到底,頂鍋道,“左右是我自己不小心,四叔,您就別再問我的糗事了。”
然后自暴自棄的承認道,“四叔,您也別再碰我的傷處了,疼,疼的。”
可惜沒能堵住陸念稚的嘴,更沒能阻止陸念稚下移的大手。
“肯承認難受了?你小時候尿褲子的樣子我都見過,現在跟我逞什么強?”陸念稚手臂一收,將杜振熙抱得更緊更穩,杜絕杜振熙亂動的小動作,長指已然深入腰帶和外裳的縫隙里,半哄半勸道,“小七乖,脫了衣裳讓我看看傷口,嗯?”
嗯個鬼啊!
杜振熙臉色漲紅,又羞又急又氣。
什么叫見過她尿褲子的樣子?
就算她沒能控制孩童本能尿過褲子,也是急慌慌跑去找江氏,連唯二知曉她是女兒身的桂開都不曾經手過她的尿布,和只見事情表面,不識事情本質的陸念稚有半毛錢關系!
拿話笑她也就算了,這副從動手動腳突然升華到毛手毛腳的親熱勁,又是怎么一回事?
陸念稚不陰陽怪氣了,惡趣味卻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比忽冷忽熱的態度更嚇人啊喂!
杜振熙強忍著羞惱,抓緊腰帶妥協道,“不用看了!會覺得疼,就是因為正在愈合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勞煩四叔!”
“是怕麻煩我,還是害羞了?”陸念稚低頭湊近杜振熙,目光如有實質的晙巡著杜振熙紅紅的臉,沉沉笑道,“我還記得你五六歲的時候,洗完澡嫌天熱,又因為身子弱老太太不讓霜曉榭用冰,你就穿著中褲光著小膀子的樣子。
還是我有事去霜曉榭找你,瞧見了不像話,哄你穿好的衣裳。你身上哪一處我沒看過?現在只是要看一看你背上的傷,你倒害羞起來?我仔細看過,才好幫你對癥上藥,嗯?”
能不能別嗯了?
長長綿綿的尾音聽起來很奇怪啊親!
杜振熙面上紅霞更重,恨不得一巴掌拍上陸念稚的臉,擋住陸念稚的笑臉,捂住陸念稚的嘴。
他也說是五六歲時的事了,那會兒她還懵懵懂懂的,哪里曉得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區別?
偶然瞧見總角小廝打光膀,覺得有趣又想貪涼,這才有樣學樣。
事后陸念稚和江氏提起,江氏面上教訓她要愛護身子,私下險些沒把她揍死。
她這才對男女不同有了清醒認知,之后就算熱到窒息,也從沒再放松過穿著打扮。
此時此刻聽陸念稚提起這一茬,簡直羞恥感爆棚。
當年那副孩童身板,前面和后面長的一樣平,就算被陸念稚看光了,勉強也算無傷大雅。
現在能一樣嗎!
何況她還纏著裹胸布!
杜振熙受到了嚴重的驚嚇,奮力掙脫懷抱,話說得幾近結巴,“如今和小時候不同,您是長輩,怎么能讓您幫我上藥?叫曾祖母知道,又要教訓我不分尊長了!”
這一動,后腰上的桎梏隨之一松,輕易掙出陸念稚的懷抱。
杜振熙一愣。
陸念稚一笑,“原來我們小七是真的害羞了。你不好意思再讓我看,那我就不看了?”
他松手,順勢放開杜振熙。
要讓杜振熙重新適應他的親近,更要讓杜振熙漸漸習慣他的親近。
慢慢來。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