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日兩夜,對吳五娘來說卻恍如隔世。
外頭的人包括吳家在內,只當大吳氏“想念”娘家侄女,夜宴當晚就將吳五娘“接”回府小住,殊不知害人不成的吳五娘和身邊婆子,自被明忠、明誠拿住后就再未見過天日,徑直綁進東府關在一處,昏暗陰冷之余,連吊命的水都是冰的臟的。
精神飽受折磨,身體同樣受盡折磨。
如杜振熙所嘆,吳五娘確實對自己、對別人都下得去狠手,暗中給陸念稚酒中下藥還不夠,為著確保能成事連自己都沒放過,偏天網恢恢終害己,在沒有解藥的情況下,生受藥效摧殘的一日兩夜,身心煎熬可想而知。
等她熬過來時,身邊婆子卻沒熬住審問。
死不瞑目。
睜著一雙黑少白多的老眼,死在她跟前,躺在她腳邊,扭曲的五官直愣愣對著她,仿佛含怨索命的惡鬼。
太可怕了。
她不要再回去,不能再回去!
“爹!爹!您救救我!放我走,放我走!我要回家!”吳五娘一被摜到地上,就掙扎著往杜仁跟前扭,仰起急劇消瘦的臉大哭道,“不是我的錯呀!我都是聽您的,聽娘的意思做的呀!對!是娘,是娘讓我下的藥,那藥是娘托人弄來的,也是那婆子辦的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牛不喝水還能強按頭?
如果沒有吳五娘主動應承、積極配合,蕓娘縱使心有千般計,也無法將手伸進奉圣閣!
事敗臨頭,仗著婆子死無對證,為了摘清自己,連親生父母也敢踩著自保!
這么多年,疼的養的,竟是個外做明慧內做狼心的小貨!
杜仁驚怒交加,惱羞直接成怒,提腳就踹上吳五娘的心窩,“你們娘兒倆心黑手黑,背著我做下丑事,事后倒想著把錯推到我身上來!別叫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他也急于摘清自己,這一腳下足狠力,險些沒將氣虛體弱的吳五娘飛踢出門。
“爹,爹……”吳五娘又驚又痛又茫然,咬著嘴邊溢出的血跡,死死扒著地磚縫,不可置信的瞪著杜仁,“您別惱我,您怎么能這樣對我。是、是您說的,只要我聽您的,就能嫁進東府做當家太太,自己過得好,也能助您把持東……”
府字未出口,就叫杜仁一巴掌扇回肚里,揚手又是一大耳刮子,“信口胡沁的混賬東西!閉嘴!給我閉上你的狗嘴!”
氣急敗壞的兩巴掌,打爛吳五娘的臉,也打碎曾經爹娘恩愛、父女天倫的海市蜃樓。
吳五娘捂著歪斜鈍痛的臉,仰頭直勾勾看著杜仁,突然凄厲大笑起來。
娘說得對。
爹根本靠不住,男人的心——根本靠不住!
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她想起那晚蕓娘的諄諄教誨,撐地暴起撲向杜仁,拉扯著杜仁厲聲叫道,“你不認我這個女兒,你就沒資格罰我打我!我要回家!我要我娘,我做錯做對自有娘論斷,你找她去!你帶我找娘去!”
她撕心裂肺的哭鬧,錯覺間,仿佛幼時纏著杜仁索要玩件首飾時的嬌癡。
體弱身嬌滿臉淚痕半面青紅,單看吳五娘其人其狀,當真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上一刻將過錯直指蕓娘,下一刻依舊將責任推向蕓娘。
好個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杜仁氣絕一時悲涼一時,握住吳五娘攀扯的雙手用力一搡,指著跌坐在地的吳五娘恨道,“好!好得很!你想見蕓娘,且老實等著她被’請’來!”
他的小廝已出府去“接”蕓娘。
大吳氏看戲看得熱鬧,聞言登時嫉恨高漲,只將方才種種怒氣不甘撒將出來,上前撞開杜仁,照著吳五娘依舊難掩嬌媚的臉就是三連扇,“狐貍精養的賤種!你那狐媚子娘來了也保不了你!今天就是天皇老子來了,也別想保你!”
天皇老子是不可能來了,親老子在場也等于沒有。
吳五娘強忍著心痛臉痛,仿佛看不見大吳氏,只睜大黑黝黝的雙眼,直直盯著杜仁。
眼中哪里還有孺慕依賴,只有令人見之心驚的幽深眸光。
黑如深潭。
看不清內里是何情緒。
杜仁眼皮一跳,下意識避開視線,一抬眼見貼身小廝跌跌撞撞的闖入屋里,不禁撒邪火喝斥道,“規矩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叫你去綁人,不是叫你做沒頭蒼蠅!”
“老爺,夫人,老太太……”小廝臉色蒼白,胡亂喊人喊到一半,拐著嗓子顫聲道,“蕓、蕓娘死、死了!”
語驚四座。
作壁上觀的陸念稚和杜振熙錯愕對視,齊齊放下碗筷,轉眼對上江氏微凝的目光,就聽江氏沉聲開口道,“怎么回事!”
小廝干咽口水,不再看驚呆的杜仁和大吳氏,瞥一眼身形呆滯的吳五娘,再開口說不清是同情還是解氣,亦或是后怕,“一得知七少醒來的消息,老爺就讓我去’接’蕓娘……”
金屋藏嬌的外宅,自然地勢隱秘且老遠,小廝緊趕慢趕找到外宅,驚覺無人應門,破門而入后就見宅子內外了無人煙,原本服侍的下人俱都不見蹤影,直奔上房才推開一道門縫,就見眼前懸著一雙繡花鞋。
再抬頭,赫然是蕓娘早已僵硬的懸梁尸身。
久等不見女兒好說,久等不來婆子的聯絡,蕓娘就知事有變故,只怕還是無法轉寰的變故。
她先驚后怕又惱又氣,最終,歸于一片異樣的平靜。
她不登門找人,只換上最好最美的衣飾,遣散下人,一一收攏體己私產。
她說過,從今往后,再也不會讓女兒覺得丟臉。
那一晚,破釜沉舟為女兒謀劃時,她已有赴死之心。
懸掛橫梁的尸身足足吊了一天一夜,她生前等不到女兒,死后只等杜仁一個。
等杜仁得知她的死訊,能高拿低放憐惜女兒幾分,少恨女兒多恨她一些,就足以保女兒活路,保女兒前程。
她曾用長女的死換取杜仁的“回心轉意”,如今,她用自己的死,再換取一次杜仁的“心軟心慈”。
她對不起長女,不會再對不起幺女。
深埋心底,背負半生的罪孽,了了,都了結了。
蕓娘鬼魅般的可怖死相上,僵冷的殘存笑意同樣可怖。
卻透著如釋重負的解脫。
而裝滿留給女兒私產的匣子旁,那封痛訴前塵罪孽、苦心為女兒規劃今后的遺書,不會被杜仁看見,也不能轉交到吳五娘手上。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蕓娘想自曝算計,將杜仁的怒恨盡數轉嫁到自己身上,保吳五娘毫發無傷。
小廝卻無法成全她,不敢叫杜仁再受打擊,一經看清讀懂遺書內容后,就撕的粉碎銷毀得一干二凈,此時只隱去不該說的,將蕓娘如何處置下人、如何抹干凈外宅痕跡,不叫吳五娘再因出身而難做的一番生前鋪排,細細稟報。
末了將匣子放到吳五娘跟前,一言不發的直起身,垂頭扎手道,“老爺,蕓娘的尸身該如何處置……”
人死為大。
還能如何處置,還要什么處置!
杜仁趔趄倒退,含怒雙眼頃刻間沉痛悲哀,腦中倏忽間閃現的,一幕幕全是蕓娘巧笑嫣然、五娘嬌俏可愛的美好記憶。
他彎身去扶吳五娘,干啞著嗓音道,“五娘,你娘沒了,沒了……”
吳五娘抱著匣子愣愣怔怔,低垂的睫毛遮盡眼底乍起乍落的厲亮光芒,片刻后突然猛地抬起頭來,瞠大的雙眼中淚珠滾熱,“爹,爹!我沒有娘了,我只有您了爹!您不能不管我,不要我啊!”
杜仁身形又是一晃,半拖半抱的扶起吳五娘,“五娘,好孩子,爹在,爹在呢……”
在你姥姥的腿!
大吳氏咬碎銀牙才沒有破口大罵,心下連道晦氣,又是氣惱又是惡心的轉頭看向江氏,指桑罵槐道,“自己滿腦草包盡出昏招,做惡心事前也不想一想——靠著腌臟手段進門的賤種能得什么好?!出的餿主意做的蠢事,自己蠢死也就罷了,還帶累得別人跟著腦子發昏,難道死了就完了,一了百了了不成!”
“不一了百了,你還想鬧到人盡皆知,丟了人命不夠再丟干凈西府上下的臉?!”江氏煩不勝煩,抓起空碗就砸向大吳氏,“別忘了你口中的賤種,如今姓吳,是你們吳家的閨女!你不要夫家的臉,是不是連娘家的臉也不要了!你要是舍得一身剮,我這就讓人抬了尸體,拉上你男人和你口里的賤種,繞城敲衙門,叫廣羊府的人都來看是怎么回事!”
碎裂碰瓷聲如驚雷搶地。
大吳氏白著臉立馬閉嘴,杜仁更是嚇得心虛翻倍,忙一把拖住驚得兩眼翻白的吳五娘,又急又羞道,“母親,大吳氏就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混賬性子,您可別被她氣暈了頭。您、您看這事……”
“這事還有什么可說的。做了就是做了,當娘的心術不正,做女兒的半斤八兩。”江氏似笑非笑的看一眼“嚇暈”的吳五娘,無可無不可的沖杜仁一擺手,“你養的外室生的’好’女兒,想進正經門戶做正妻是不可能了。左右你同行’好友’多,選個合適的人家,遠遠送到外地去。”
好好的親事不正經議,非要走邪門歪道,真成事了也不過落得個做妾的下場。
如今事情不成,活該自貶身價,照樣淪落到做妾。
如此處置,已算看在死者的面上了。
大吳氏一時嫉恨一時舒暢,才扯出個猙獰的笑,就聽江氏接著道,“過幾天把人送回吳家,依舊以吳家閨女的身份出門。杜府的光,且輪不到她沾。再有江玉主仆,趁著小一去莊子上禁足,正好將養下傷勢,回頭等小一媳婦生下孩子,圓個漂亮說法,抬進小一屋里,也算是’雙喜臨門’了。”
一個喜字咬得極重,其中諷刺聾子都聽得出來。
大吳氏頓時笑不下去,見杜仁如蒙大赦的命小廝拖走吳五娘,只得閉上不停噏合的嘴,狠狠跺腳攆上杜仁。
接二連三的鬧劇落幕。
江氏揉著額角收起嫌惡表情,轉頭看向陸念稚和杜振熙,苦笑道,“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我這般處置,可算給你們一個交待了?”
說罷不等二人開口,就神色一沉,瞇眼道,“恩然,現在該輪到你,給我個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