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衙后院,寬大的院落里靜悄悄的,假山之上一只貓兒懶洋洋的靜臥其上,享受著午后的暖陽,連落在身邊不遠的鳥雀,都懶得看一眼。整個院落只有書房里,偶爾傳出一些沉悶不清的聲響。
“爹,這都火燒屁股了,咱們到底怎么應對,你總得說出個章程來啊!”書房之中,周衙內的聲音充滿了焦慮,看著還在沉思的周同轍,忍不住出聲催促道。
見到老爹只是淡淡的掃他一眼,依然沒說話,周衙內更急了,接著埋怨道:“當初我就說嘛,這水利工程隨意糊弄一下便好,咱們還能多落些銀子;爹你偏要動真格的,現在好了!人家要把咱們常州作樣板來宣傳,爹你這根本就是弄巧成拙,自討苦吃!”
周同轍突然拍案怒道:“畜牲,你懂個屁!除了吃喝玩樂你還能做什么?本來一切好好的,若不是你這逆子死性不改,到處惹是生非,許清他豈會查到我們頭上來?如今你還有臉面在這里蹦達!”
“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不該招惹這個煞星,可是爹,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咱們還是想法先應對眼前的難關再說吧!”周衙內一見形勢不對,趕緊認錯轉移話題。
周同轍也知道現在不是教訓兒子的時候,他起身來回踱著步,一臉的焦灼說道:“你馬上先讓劉家把溧陽那邊的銅曠停了再說,還有采珠的事也馬上停了,過了眼前這關口再說!”
周衙內想不到老爹憋了半天,竟憋出這兩句話來,大失所望的說道:“爹,采珠的事停了也就罷了,銅曠那邊地處偏僻,許清也不是神仙,查不到那里去,倒是眼前這義捐之事,爹你快想辦法啊!那可是近三萬貫的銀子啊,眼看就要被查出來,光這一項就夠爹你罷官去職的了,還顧得了什么銅礦?”
這個周同轍何嘗不知,只是他一時也沒有太好的辦法,本以為天衣無縫,不想許清突然來這一招,讓他措手不及,唉,上午那兵痞來問名單時,一時大意回了句沒有!不想這兵痞拋下幾句話,不由分說自己帶人去統計去了。說什么要趕在舉國大修水利完畢前,把名單統計出來通名嘉獎,這樣才能起到實際的帶頭作用。先不管許清用心如何,一但讓他統計出來,必定要糟。
問題是許清的借口冠冕堂皇,自己根本找不到理由阻止,朝廷要表彰踴躍義捐的鄉紳,自己作為常州知府當引以為榮才對,若強行制止反而等于是不打自招,何況也阻止不了,那些個兵痞根本不聽你多說一句,扯根雞毛當令箭,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人家已經安排人手下去統計去了。
“爹!許清現在把大部分護衛都派了出來,要不……咱們把許清給做了!”周衙內突然神色具厲地說道,聲音深沉之余還帶著一絲顫音。
“嘭!”周同轍猛地一掌擊在書案上,厲聲叱道:“休得胡來,許清就算把大部分護衛派了出來,身邊也還有幾十人,這些可都是京畿最精銳的禁軍,有些人還跟著許清在渭州城下大戰過黨項人,就憑你那幾個阿狗阿貓,也想動得了他?王倫橫行數州,遇上許清還不是束手就擒?此議休得再提!再者,目前也還沒到魚死網破之時!”
“可是爹,那些鄉紳聽說朝廷要全國通名嘉獎,還不個個歡天喜地的跑來,把捐款數額上報,許清用不了一兩日就能統計出結果來,咱們這不是坐以待斃嗎?”
這回真是八十老娘倒蹦孩子,周同轍只感腦袋一陣陣的生痛,他咬咬牙說道:“先把采珠和銅礦停了再說吧,義款之事,說不得只能找個替罪羊了!還有章得象那里,吃了咱們這么多孝敬,是該幫咱們周全一下的時候了!”
周衙內聽了臉色稍霽,略帶遲疑的問題:“彭時中?”
周同轍雙拳緊握,關節都變得有些發白,神情變幻莫測地點點頭,沉聲說道:“今晚你就讓你手下那些人去做,把現場子布置成畏罪潛逃的樣子!讓你手下那些阿狗阿貓手腳干凈點,若是連這事也做不好,咱們就只能引頸就戮了。還有王葉那里,許清既然人在宜興,就讓他給我小心點,盡量盯住許清,有什么狀況及時來報!”
周衙內連禮也不及施,推門出去了,剩下周同轍一個人在房中,不但沒有因為做出決定變得輕松,反而更加沉重,彭時中是司戶參軍,一直以來就是周同轍的得力心腹,這次籌集義捐就是由他分派人手下到各縣去的。許清突然一記亂棍,讓周同轍方寸大亂,目前除了棄卒保車這一招,他也毫無法子可想。
此舉雖然也會引人懷疑,但到時死無對證,加上自己一向愛惜官聲,再讓章得象在朝中幫著周傳一下,或許能勉強渡過眼前的難關吧!
臨湖的小村,大概也就三四十戶人家,都是些比較簡陋的茅草房,倒映在湖水里,遠看倒也別有一翻鄉居野趣,不想近前來竟碰到這等人命慘死之事,聽了王葉怕沾上晦氣之語,許清眉頭皺了起來,這雖然不是兇殺命案,王葉作為父母官,一見就避之唯恐不及,這讓許清心頭頓生厭惡之意。
“王知縣,這附近皆是良田,采珠既然這般危險,連生命案,為何不制止他們采珠,安心耕作,難道這些村民都沒有土地嗎?”
許清的口氣帶著明顯的不滿,讓王葉心中暗暗叫苦,這事關系重大,他卻不得不應付道:“巡察使大人,下官失職,以前疏忽了,這些村民大多都有田土,下官今后一定勒令讓他們盡量安心耕作,巡察使大人,天色不早,咱們不如……”
許清擺擺手打斷王葉的話,吩咐船只靠到岸邊,然后帶頭跳下去,許清今天依然穿著便服,但王葉卻穿著整齊的七品官服,幾十個村民一見有當官有來到,頓時噤若寒蟬,只剩下那個婦人,還在抱著尸體撕心裂肺地慘哭著。
許清上前向一老者施禮問道:“老人家,方才我在船上聽你們說,這此人是因采珠溺水而亡,而且這已是你們村第五個溺水的人,既然采珠這般危險,為何還在下湖采珠?請問老人家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你們家中都沒有田土可耕種嗎?”
許清禮數做得十足,然而他問完話,不但得不到回答,眾人還紛紛走避,讓開好幾步后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一身官服的王葉,許清先是一怔,頓感其中必有蹊蹺,他霍然轉身,冷冷地逼視到王葉,森然問道:“王知縣,說!這是怎么回事?”
王葉嚇得雙腳發軟,慌忙解釋道:“巡察使大人,這怪不得下官啊!事情是這樣,宮里有旨,著常州官府每年采珠進獻!周知府于是劃定這些湖邊的村民,以采珠抵消每年的徭役,巡察使大人,這是宮里的旨意,下官等也無可奈何啊!”
許清臉色稍微放開了一些,他跟負責宮中采辦的王遠也算相熟,對這些事略有了解,為了滿足宮中用度,確實把一些東西劃為貢品,著令地地官員定額進貢。宮中有旨,周同轍以采珠抵消徭役的做法也情有可原,這些事一時不好管,看來還是回京之后再向趙禎進諫一下吧。
然而這念頭剛轉,許清突然發覺不對頭,若真是這般情形,王葉一開始何須掩飾,閃爍其詞呢?其中一定還有貓膩!
太湖珍珠雖然不是最出名的,但這些頭沒有人工養殖,加上采珠困難,珍珠價格十分昂貴,俗話說財帛動人心啊!難保這些人不會打著貢品的名義,中飽私囊。
“王知縣,你先回船上等著吧!”
“巡察使大人……”
許清冷冷一瞪,王葉只得先回船上等著,他再度舉步向那些村民走去,拱手問道:“各位鄉親不必害怕,本官是官家派來巡視地方的巡察使,現在想向各位鄉親了解一下采珠的情況,你們放心,若是其中有不合理之處,本官一定替你們作主。”
百姓們一聽是朝中大官,紛紛跪下行禮,然而對許清的問話依然不為所動,個個三緘其口,看得出他們對官員的戒心已非常重,一旁的丁宜接口說道:“各位鄉親,我是宜興丁家的長子丁宜,這位是剛剛在高郵活捉王倫的夏寧侯,這次舉國大修水利,也是夏寧侯提議并主持興修的,夏寧侯是位正直的好官,各位鄉親不必害怕,有什么話盡說無妨,夏寧侯一定會為鄉親們作主的。”
經丁宜這么一說,終于有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出聲了:“夏寧侯一戰定渭州,二戰定高郵,歌謠里都這么唱,草民等是聽過,也相信侯爺是位好官,只是采珠的事情是官家下旨,侯爺能作得了官家的主嗎?”
這話可不好接,誰敢替皇帝作主啊?許清聽了只得解釋道:“鄉親們放心,但有不合理之處,本官回京之后一定會向官家進諫,官家是個寬仁的皇帝,若是知道你們不堪采珠之苦,一定會下旨取消這種擾民之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