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有平衡,大到整個宇宙,小到人類社會、一個人的生活圈,都有著他們各自的平衡,貿然破壞平衡往往會帶來難以想象的惡果。籃球運動也是如此,有些球員在上籃時被對手撞飛,卻仍然能夠命中,一些解說員喜歡說‘他在失去平衡的情況下把球投進’,其實這樣說並不恰當,他能投進的原因就是雖然他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運動方向,但仍能在球出手時保持住一種微妙的平衡。”——陸森
*
兩年前。
一道殘缺不全的圍牆包圍著廢棄的職工宿舍,圍牆上的鐵欄鏽跡斑斑,有些部分已經斷掉了。一隻黑貓敏捷地躍上圍牆,然後從鐵欄的缺口中鑽出去,消失在有些破落的街頭。地面上鋪的是髒兮兮的六棱地磚,這種現在已經很少見的地磚似乎也在述說著這個小院的古老。院子裡兩棵巨大的雪松傲然挺立,但樹上已經像是地窖裡掏出來的舊書一樣滿是粉塵。那排連窗戶都被拆空的宿舍樓已經很久沒有人跡了,這裡已經要被拆掉,但是人們搬走後,這座樓似乎就被遺忘了。院子裡有半個籃球場地,一個鏽蝕得搖搖欲墜的籃球架像哨兵一樣守護著這個小院,爲這個即將消失的地方帶來最後一絲生氣。
國內的公共籃球場實在是太難找了,地產商們從來都不是籃球運動的支持者,社區內的空地,要麼成了停車場,要麼變成了草坪——哪怕只有小小的一塊綠地,也可以宣傳成“綠色小區,生態家園”。空間狹小擁擠的城市中,根本沒有公共籃球場存在的空間,而擁有籃球場的學校、單位,往往都是“閒人免進”的。比起美國遍地是街頭籃球場的繁榮景象,不難理解爲什麼國內籃球運動一直髮展緩慢了。這個廢棄宿舍區中的半個籃球場,對這個城市中的籃球愛好者來說,顯得彌足珍貴。
陸森接住反彈回來的籃球,望著那座明顯已經命不久矣的廢樓,嘆了口氣。這裡,終究要被拆掉的吧?那時要去哪裡才能打籃球呢?初一在美國讀了一年,回來之後一時還很難適應這巨大的反差,費了好長時間找到這麼個能打球的場地,還是不知道哪天就會被拆掉的。
以一個專業籃球教練的眼光來看,陸森這種孩子,在選苗子時也許會被直接打上淘汰的標籤。初二了身高還不到170釐米,臂展也是平常得很,彈跳麼,應該連籃板都摸不到吧。這樣的孩子,來打籃球也是浪費時間。可是陸森自己並不這麼想。
熟練的運球起動,一副三步上步的架勢,可是到了罰球線只踮了一步,就跳起出手,球劃過一條高得令人驚訝的弧線,準確地落入籃圈。陸森擦了擦頭上的汗水,默默地慶祝這項練了一個月的技術大功告成。一步拋投,是兩步拋投的變化之一,相對兩步拋投,出手更突然,是小個球員面對高大球員防守時的高難度進攻技術。
“小同學,你先到一邊玩,我們兩個要用一下這塊場地。”一個粗啞的聲音打斷了陸森的練習。陸森向場邊看去,說話的是一個留著寸頭的漢子,三十歲上下,濃眉細眼,直鼻闊口,左邊臉頰上,有一條猙獰的刀疤。身上穿一件紅色背心,裸露在外的肌肉看上去給人硬如磐石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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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臉身邊,是一個瘦高個,臉型像尖細卻並沒有皮包骨頭的感覺,臉色有些蒼白,臉上像一塊石碑一樣死板,沒有表情,雙眼總是不時流露出一絲蔑視的神色,像是在蔑視周圍的一切。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一雙長腿,陸森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裝了義肢。瘦高個的右手中,夾著一個籃球。
這兩人看起來不像善類,陸森本想讓開場地,但突然心中一動,想起剛纔練習的拋投,還沒有在實戰中檢驗一下,不如拿這兩個人練習。想到這裡,不由得犯起了倔勁,冷哼了一聲,說道:“不行。”
出乎意料的,刀疤臉沒有發怒,從他的長相來看,似乎應該是那種火爆脾氣的炸藥桶,但他此時卻像是聽到很好笑的事一樣,大笑了起來:“小同學,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敢對我說不行,你知道會有什麼下場麼?”
刀疤臉的威脅讓陸森覺得很不爽,於是也很強硬地回答道:“不管你是什麼人,來了街球場就要守街球場的規矩,想讓我讓地方,很簡單,來一對一斗牛,打贏我就行。”
旁邊的瘦高個嘴角翹了下,冷冰冰地吐出三個字:“有意思。”
刀疤臉瞇起眼睛,看了瘦高個一眼,說:“我不佔你便宜,我上吧。對付個小孩,也用不了多少體力。”
口氣還挺大的,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輸得太快,所以用不了多少體力呢?陸森暗想。
陸森把球扔給刀疤臉,說:“挑戰者先來,一次進攻機會,連續發球制,先進5球的算贏。”
刀疤臉本想大度地讓陸森先發球,聽到陸森這樣說,也不再客氣,接過球準備進攻。
所謂一次進攻機會,就是進攻方投籃之後,不管球進不進,這一球就算結束,不能搶籃板二次進攻。而連續發球制,就是由進球的一方發球,如果進攻方投籃不中或者被斷球,則換對手發球。
刀疤臉運球直衝籃下,遇到陸森的防守後轉過身,用後背向籃下靠打。陸森只覺得一股無可抗禦的力量襲來,雖然努力抵擋,腳下還是不由得退了半步。
典型的力量型背打,這不就是推土機嘛,屁股還一拱一拱的,這種打法真是讓人討厭。陸森心裡想著,馬上就有了應對方法,剛要付諸實施,一個念頭在心中浮現——算了,還是讓他先進一球吧。
刀疤臉憑藉力量上的優勢,連續用後背靠了陸森三次,每次都向籃下推進了半步的距離,終於擠到了足夠近的位置,單手投籃,球進。
“好大的力氣,看來我要拿出真功夫了。”陸森皺著眉頭說。
“小同學,你還太嫩了啊。”刀疤臉得意洋洋地說。
“再來吧,你還差四個球。”陸森滿不在乎地說。
第二球,刀疤臉的進攻方式與第一球如出一轍,但這一次向內線靠打時,陸森使出全身力氣頂住了第一下,腳下一步也沒退。第一次發力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陸森的力量之大有些出乎刀疤臉的意料,於是第二下靠打他用了更大的力量,後背狠狠地向後靠去。
可惜他靠到的只是空氣,陸森突然向後閃了一步,退後的時機恰到好處,當刀疤臉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失去了平衡。而陸森趁機搶上一步,斷掉了他手中的球。
“這是……”在一旁觀戰的瘦高個若有所思地沉吟著,這個動作讓他眼前一亮。
如果他經常觀看籃球比賽的話,會對這個招數非常熟悉,這是以弗拉德·迪瓦茨爲代表的歐洲中鋒,對抗比自己力量更強的對手背打時的常用招數。在對手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很容易被閃得失去重心,甚至摔得屁股開花也不奇怪。
“輪到我進攻了。”陸森緩慢地運著球進入三分線,刀疤臉站在罰球線後嚴陣以待。陸森突然加速作勢突破,刀疤臉向側後退了一步,想擋住陸森突向籃下。可是陸森卻沒有突向籃下,微微一變向,只踮了一步,球就快速地拋了出去,刀疤臉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這出手,也太隨意了吧,完全就是瞎扔,有這麼打球的麼?刀疤臉暗想。
球劃過高高的弧線,準確地落入了籃圈。
什麼?竟然進了?這怎麼可能?一定是運氣,沒錯,這小子運氣也太好了,瞎扔也能進。刀疤臉想著,輕鬆地笑了笑。
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陸森用各種角度、各種距離的拋投,又連進四球。最後兩球,在明知陸森要拋投的情況下,刀疤臉仍然只能無奈地看著籃球高高地飛過自己的手指,陸森的出手太快,要想封蓋住那麼高的弧線,以他的高度和彈跳實在力所不逮。
“來,該你了。”陸森衝場邊的瘦高個招了招手。
刀疤臉兀自在發愣,如果說剛纔進攻受挫是對手投機取巧,還可以理解的話,那麼這五次隨意至極、意圖明顯的出手,竟然能全部命中,讓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感受到一絲寒意。在籃球方面,他並不算擅長,但他也從來不信有人能像眼前這個孩子這樣打球。
瘦高個面色沉重的走到刀疤臉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次,不算。”接過陸森扔過來的球,慢慢拍了兩下,然後漸漸地加快了運球速度,直到拍球聲已經乒乒乓乓連成一片,他才變幻了一下步伐,改爲弓步跨下運球。
陸森看到瘦高個的運球,“咦”了一聲,心想,這人的運球能力還不錯。上前一步,嘴裡打趣道:“你的腿真長啊,我剛纔還以爲你是踩了高蹺。你能從三分線起步扣籃吧?真讓人羨慕。”
瘦高個冷哼了一聲,回道:“貧嘴。”說話的同時,一躬身,就起步開始突破。運球到陸森身前時,右半身的重心驟降,同時右手猛地運了一下球。
哦?轉身麼?陸森識破了瘦高個的意圖,但並沒有做出反應。
果然,那是一個幅度很大的後轉身,瘦高個依仗著腿長的優勢,兩步閃出了足有兩米的空間,陸森已經被遠遠地甩開。瘦高個急停,張手就是一個跳投,姿勢看上去還算標準,球也應聲入框。
陸森舉起姆指讚道:“好球!很漂亮的動作。”頓了頓,又小聲補充了一句:“如果轉身前的動作再小一點就更好了。”
瘦高個心頭一震,狐疑地看著陸森。猶豫了片刻,纔開始第二攻。彷彿爲了印證心中的想法,他做出的動作與第一球如出一轍,仍然是快速行進間突然的運球轉身。只是,這次當他半身重心驟降之時,陸森已經開始移動重心,瘦高個轉身,陸森也快步跟上,當瘦高個準備舉球跳投時,才驚訝地發現陸森仍然貼在自己面前,右手如同鋒利的刀斧一樣切了下來,準確地把球打落。
這是?難道他早就預判到了我的動作?瘦高個那死板的表情上,終於流露出一絲震驚。
“輪到我進攻了,注意拋投。”陸森提醒瘦高個,他打量著這個對手,身高臂展比起剛纔的刀疤臉還長出不少,應該會更有挑戰性。陸森本來就希望能在實戰中檢驗自己拋投的熟練度,剛纔的刀疤臉因爲身高與陸森相當,所以並不能對陸森的出手起到太大的干擾,眼前的瘦高個,無疑是更好的練習對手。
“你只會拋投麼?”刀疤臉在場邊質疑道。
“當然不是,只不過一個月以來,我一直是在練拋投罷了。”陸森應著,腳下已經開始移動,迅速的突向左側,因爲之前與刀疤臉的單挑中,陸森一直是向右側突破,這一次的左側突破讓他輕易地閃到了瘦高個的側翼。瘦高個急忙跨步跟上,緊盯著陸森,心想,你總要換到右手來拋投,在左側用右手來出手的話,我一定能封到你。
可是陸森並沒有換手,也沒有停步,左手抄起球就第一時間拋了出去,球輕飄飄地穿過籃圈那一剎,瘦高個愣住了,這個中學生,竟然左手也可以投籃,而且投得一點也不比右手差!
陸森笑了笑,說:“忘了告訴你,我用右手能做出來的動作,左手也都能做。”
“怪物。”瘦高個簡短地評價道。
“你纔是怪物,腿長得跟外星機器人一樣。”陸森回擊道。
瘦高個的封蓋高度雖然比較高,但即使他再高十公分,也難以封蓋到陸森,那出手本來就很突然,弧度又實在是高得離譜。陸森耐心地尋找機會,精準的拋射左右開弓,又連進四球。場邊的刀疤臉忍不住跑過來,拍了拍瘦高個的肩膀,苦笑道:“這一次又是平手。”
“平手。”瘦高個的回答仍然是那樣簡短。
陽光斜斜地灑過來,被殘破的圍牆擋住了大半,院子裡越來越昏暗了。陸森看了一眼天色,收起籃球準備離去,卻被刀疤臉叫住了。
“小同學,你不能走。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陸森回過頭再次打量了一下這兩個人,結論仍然是——雖然不像是那種會把仇人名字寫在草人上釘釘子詛咒的邪教人士,但也不像是什麼好人。心裡拿定主意不與這種人扯上關係,於是回答道:“我叫雷鋒。”
刀疤臉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應過來,哈哈笑道:“你不想告訴我,我也有辦法知道,在這市中區還很少有我辦不到的事。”
“吹牛誰不會。”陸森哂笑道。
“明天我們兩個還會來,有種你別躲,我們繼續單挑。”刀疤臉深諳屢敗屢戰之道。
陸森充耳不聞,快步離去。
“這小子,很對我的胃口。”刀疤臉從口袋裡摸出一包小熊貓,抽出一根叼在嘴裡,又扔給瘦高個一根。
瘦高個也不客氣,接過煙來自己點上,搶在刀疤臉之前吐出一個菸圈,然後才冷哼了一聲,說道:“心機太重。”
“你還是這樣,老是口不對心。”
次日,兩人果然又在陸森練球的時候前來挑戰,陸森並不介意多兩個陪練,他展示了更多的進攻技巧,比分卻是兩個五比二。刀疤臉雖然還是嘴硬,但已經相信陸森贏得並非僥倖。
第三日,兩人又準時前來,陸森的防守看似認真實則水分不少,兩人比前一天又多進了一球,滿意而歸。第四日也是如此,陸森似乎有意每天讓兩人多進一球。
“你有沒有感覺到,這小子在放水?”刀疤臉疑慮道。
“當然。”瘦高個點頭道。
“從過程上來看不是很明顯,但結果已經說明一切了。他每天讓我們多進一個球,是想讓我們以爲自己水平進步了?”刀疤臉一雙虎目中閃動著精明的光芒。
“非也。”瘦高個似乎心中早有判斷。
“那他就是想給我們臺階下,想讓我們知難而退了?一箇中學生能做到這個地步,這份心計很不簡單啊。”刀疤臉似乎對陸森越來越感興趣了。
瘦高個點頭表示贊同,道:“再試試他。”
“對,我們明天再去,他能怎麼辦?是不是會讓我們贏?”刀疤臉猜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