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本是托著單煒尹的尸身向外走,踏上暗道石階來在案牘庫當中,只瞧見半懸空陰風陣陣,庭院里鬼哭狼嚎,黑霧濃重得看不清五尺遠近的事物。一陣寒風吹過,受這一激,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冷勁兒,就好似有冰碴子要往他的骨頭縫里頭扎。
最要命的就在于四下觀瞧,守在這里的將士不見了去處,朱載堉李桐光二人更是不見了蹤影。
“外公——桐光——”周賢扯著嗓子喊了兩句,并沒有人應聲。
周賢心思沉了下來,先將單煒尹的尸身丟在一旁,緩緩抽出腰中寶劍,慢踱步來在庭院當中。
腦后有破風之聲厲響,周賢長劍一揮,滾滾雷光傾瀉。只見得那是一道陰風凝聚的怨鬼,惡形惡相。遭周賢這一道雷法,頃刻間散去了身形。周賢不敢怠慢,左手伸向前去,神通扳指上華光一閃,飄散的陰風盡數被扳指吸納,化作了純凈的真氣,灌進了周賢的丹田之中。
這雷法的消耗,倒沒有這些陰風補充進來得多些。
縱身提躍,踩在房梁上,周賢四下眺望,卻因為陰風瘴氣濃厚,也沒多瞧出什么來。身處在陰瘴當中,時時刻刻如芒在背,尋常感知手段也可以說是完全失去了作用。
再有如同先前那般鬼物偷襲,周賢也不可能提前發現。
而這陰風鬼瘴之中,藏著什么也都是有可能的。
只是眼前這景象,倒真真是符合之前他們對鬼城內情況的猜想了。
眉頭緊鎖,周賢反復思量,就在自己往外走這么十幾步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單煒尹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就將李桐光和朱載堉擄走。更何況既然他有一瞬之間擄走那么多人的本事,為什么他就偏偏留下周賢這一人呢?
沒有道理,這講不通。
如此說,不是朱載堉李桐光以及一眾將士遭了難,而是自己著了道,入了什么迷繞。
再仔細一琢磨,周賢心口一涼,冒出了一身的冷汗——這景象似曾相識啊!
想當初他夜半翻出白蓮寺院墻,也是在墻頭上就瞧見了規模宏大的教堂,中間一點感覺沒有,就步入了朱賽白的幻境當中。
這與如今的情境是何等的相似?倒不如說這一模一樣!
只不過那教堂威嚴肅穆,而今的鬼城邪祟不堪。
這陣法最主要的祭品就是朱賽白,按照幾位大能的推論,應該是單煒尹掌握了朱賽白化虛為實的手段。如此看來,不錯了。
正是他思慮間,忽而聽得一聲冷笑自遠處炸響,如同洪鐘悶雷一般的響動:“哼哼……平南王殿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爾自來投。倒不是勞動我去找你,反而是你自己送上門來了。”
周賢尋聲望去,但見那鬼瘴層層打開,顯出一道法天向地的身形來。不是旁人吶,正是詔討軍一眾修士苦苦找尋的單煒尹化形的鬼王!
周賢是徹底傻了眼了。照原本的計劃找見單煒尹,到時候動手的也應該是三位大能。他周賢應該起到的作用,是在三位大能聯手擊敗單煒尹之后,用神通扳指將單煒尹徹底蕩去,破掉陣眼。
可如今他是迎面就撞上了最終Boss啊!
“哦,殿下還把我的尸首帶來了,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單煒尹大踏步邁過院墻,不過一步就來在周賢的近前,“請殿下稍待,我辦完了事情,你我二人再好好敘敘舊。”
周賢和單煒尹有什么舊可敘的呢?無非是舊恨新仇。周賢視單煒尹如仇寇,單煒尹也恨不得將周賢碎尸萬段挫骨揚灰。仇人見面,還有什么話好說?
再踏一步陰風再起,這一番周賢被單煒尹這磅礴的氣勢攝住,一動都動不得。好似是肩膀上壓了千斤的擔,一雙腿筑在地里灌滿了鉛。冷汗刷刷往外冒,就如同是淋了一場大雨一樣,牙關打得噠噠噠直響,別說動了,嘴里一個字兒都蹦不出來。
那法天象地的身形,眼瞧著就要一腳把周賢踩得粉身碎骨,卻是穿透了周賢的身體,好似不過是個虛幻的影子罷了。
數九隆冬凍得最硬的堅冰,也冷不過這一時!
陰風漫卷煞氣如瀑,透過周賢的身子灌下去,竟然是隱沒在案牘庫中再無蹤跡——鬼王單煒尹不見了。
不,他還在!
先前的言語周賢可還有印象,單煒尹說周賢把他的失身帶過來是意外之喜。這般說單煒尹要這一具軀殼,還是有用的。
沒有肉身的魂體會有諸多限制,有了肉身才是個完整的鬼王!
想到這一折,周賢更是惶恐。一狠心咬破了舌尖,疼痛刺得靈臺再復清明,扭轉腰身便是要走。
案牘庫中傳來了單煒尹的聲音:“哎!這就是殿下的不是了。方才說要與你敘舊,你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與某留下來吧!”
單煒尹話音一落,陰氣鼓脹,蕩起的陰風將案牘庫整個攪了個粉粉碎。木屑飛濺,瓦片四散,一道足有一人多高由陰氣凝成的手掌,拔地而起,照著騰空欲走的周賢抓了過去。
這手掌碩大,卻是絲毫不慢,即便是周賢運足了神通,卻仍就是被一把攥住,掙脫不得。單煒尹虛握一下,那手掌就把周賢從半空中扥回到了地面上。等周賢站穩了腳步,手掌也消散了。
還是這個配方,還是這個味道。當初朱賽白把周賢囚困到教堂里的時候也是一樣,無論周賢怎么掙扎,也是徒勞無功。畢竟境界的差距在這擺著,要知道單煒尹現如今甚至比尋常的大能還要強上許多,乃至于靈武部這三位聯手才能與之抗衡,周賢一個才入煉神返虛境界不過兩年的修士,又怎會是單煒尹的對手。
既然跑不了,不如不跑了。免得顯盡狼狽,不若從容些,還保留一份體面。
就好像周賢上輩子聽朋友講過一個笑話。說在草原上,遭遇了饑餓的狼群,手里沒有武器,車里沒有油,怎么辦?站好了,和狼群對視,死死地盯住狼群——這樣會死得比較有尊嚴。
現在,周賢就是既沒有武器又沒有油的旅客,單煒尹就是餓紅了眼的狼。
和周賢預料的一樣,此一時,活動起來的,確實是單煒尹的尸身了。原本的肉身,原本的魂魄,配在一處,卻不能說單煒尹借尸還魂又活了過來。死了的就是死了,看單煒尹周身陰風陣陣,尸身徹底化作了鐵黑色,任誰都不會覺得這是個活人。
只不過沒有了神魂形態那一身的眼珠子,而且好歹也穿上了衣裳,它瞧著順眼了不少。
單煒尹拱手抱拳:“數日前一別,殿下別來無恙。”
周賢苦笑一聲,抱拳回禮:“托您的福,不錯。”
“我實在是沒想到,把我尸身送還回來的,居然是您。”單煒尹嘆道,“我還想著,您能徹底化去我陣法當中的陰氣,我要怎么辦。如今,都解決了。”
周賢慘笑一聲:“照你的說法,吾命休矣?”
單煒尹反口道:“您還想活著走?那可就有點異想天開了。您壞我大事,我當是用各種手段來折磨的你生不如死,在您死后拘您神魂,日日夜夜往復煎熬,也不一定泄我心頭之恨。我問您個事情,您若是如實說了,我給您一個痛快,留您一個全尸。”
周賢嘆了一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你若是心里有什么疙瘩,不妨對我講來。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算是解你一個心寬。”
單煒尹點點頭:“好,殿下,我得謝謝您成全。我問您,我女兒無憂,現在可還平安嗎?”
周賢萬萬沒想到到了這個裉節上,單煒尹最惦記的,居然是那個渾不把它當一回事兒的女兒。
周賢笑了:“我以為單將軍你做了惡鬼,早已經舍去了兒女親情。未曾想您問得是這樁事情。你還有人性,這倒是十足的笑話了。”
“是不是笑話且先不講,您若是覺得可笑,某大可以給您留足了時間,讓您笑個夠。”單煒尹眉頭緊皺,“可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無憂她現如今身在何處,可還平安嗎?”
周賢苦笑一聲,緩緩搖頭:“若是問些別的,我興許還能告訴你什么。可是關于單無憂,我不知道。”
單煒尹變了臉色——也難為他這張僵硬的臉還能變臉色。他沉聲問道:“殿下,您這是要消遣于我?”
周賢搖搖頭:“不管您信是不信,我講的確實是實話。那一日單無憂救我出離樊籠,我與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甚至再沒有聽到準確的消息。倒是我要來問你,她不是被你帶走了嗎?怎么到如今,還要你來問我關于她的消息呢?”
單煒尹恍然,點了點頭:“如若說殿下您沒有騙我的話,那倒是個好消息了。這時節,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能救你脫出樊籠,我又怎么能關得住她?騙教眾說,他們的圣女在為他們祈福,不能露面,不過是因為我也尋不到她的蹤跡罷了。”
周賢又是笑了一聲:“當你們白蓮教的教眾可真慘,從頭到尾都落不到一句真話來聽。”
單煒尹也是苦笑一聲:“是啊。多謝殿下如實相告,也叫某心安一些。既如此,殿下……時辰不早了,我送您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