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不如變化,廠辦的一個電話,讓剛回到老家的田文建結束了休假,帶著小娜馬不停蹄的匆匆返回。
9月1號上午8點,來回奔波了近千公里的田文建,顧不上休息,就換上衣服參加315廠中層以上干部大會。會議室座無虛席,人們私下里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議論紛紛,誰也弄不清楚廠領導們葫蘆里會倒出什么藥。
主席臺上,除剛從京城返回的趙廠長,以及常副書記、俞副廠長、丁副廠長、劉副廠長、紀委袁書記和軍代處彭主任外,還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陌生領導。
鑒于他坐在趙廠長身邊,田文建著實打量了他幾眼,那位領導細高個,白白凈凈的,梳著整齊的分頭,一副金絲邊眼鏡,鼻直口闊,濃眉下眼鏡后有一雙典型的知識分子式的目光,白襯衫、黑領帶顯得十分干練博學。
該不會是廠領導換屆吧?田文建心中一凜,暗想趙總你可千萬別那么快下臺,怎么著也得把我的辭職報告批了再走。
趙廠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咳嗽了一聲,會場一下子靜了下來,在他和那位領導的示意下,常副書記主持會議說:“同志們,會議正式開始前,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科工委體改司陳司長來我廠檢查工作。”
國務院幾個月前的機構改革動作很大,將原隸屬于中央軍委的國防科工委,改成了現在的總裝備部和國務院二十八部委之一的國防科工委。對315廠而言,就是原來的東家,變成了現在的客戶。而原來的業務指導部門,以及國家計委國防司改組后的國務院國防科工委,變成了現在的新東家。
掌聲很熱烈,但趙廠長、常副書記等廠領導卻笑得很不自然。想想也是,以前吃部隊飯、受部隊管,莫名其妙的換了領導,之前的關系全部不復存在,這個心情當然好不到哪去。
一番謙讓下,陳司長清了清嗓子,環視著臺下的眾人,抑揚頓挫地說道:“同志們,國務院機關改革,組建全新的國防科工體系,是落實黨中央和軍委部署的重要措施……實際上是過去20年來,與我國國防工業實行軍轉民的一系列的努力相關,也為未來繼續“推動軍轉民”提供了足夠的想像空間。
按照國務院的部署,未來十年內,我們將調整改革國防科技工業體制和武器裝備采購體制,提高武器裝備研制的自主創新能力和質量效益。改革和調整的目標即是,建立和完善軍民結合、寓軍于民的武器裝備科研生產體系、軍隊人才培養體系和軍隊保障體系,堅持勤儉建軍,走出一條中國特色軍民融合式發展路子……”
陳司長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田文建記了一堆,愣是沒整明白他到底想表達什么。畢竟他說得都是報紙上能找到的,全是大道理,對315廠這樣的維修單位來說,實在沒什么指導意義。
盡管如此,陳司長話音剛落,會場還是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特別是那些渴望進步的處級干部,激動得雙目放光,拼命拍著巴掌,都希望在陳司長面前留下好印象。
緊接著,趙廠長傳達了京城之行的會議精神,一副憂國憂民的神情,語氣沉重的介紹了整個軍工系統的現狀。諸如產品規模小,集中度低。整個國防科技工業系統的增加值只占全國的GDP的0.6%,僅相當于一個大型民口企業。
在軍工民品中,民用傳播、車輛兩大類產品銷售收入過百億,占民品產值比重的56%,其他幾千種產品產值只占到44%的份額;軍工民品的銷售利潤很低,僅有不到2%的水平,不到全國國有及規模以上非國有工業企業的平均水平的一半;軍工民品的開發缺乏深度和廣度,發展也不均衡等等。
會議開了半天,田文建僅記住了即使占全國造船能力三分之二的兩大船舶集團,其四大主要造船廠的能力總和,仍不足韓國大宇一家的產能。
形勢的確很嚴峻,不過對效益好得不能再好的315廠而言,似乎太遙遠了。或許正因為如此,盡管議題非常沉重,但會議還是輕松愉快的氛圍中宣告結束。
體改司領導檢查工作,體改辦當然是檢查的重中之重。
午飯過后,陳司長在一干廠領導的陪同下,參觀了合并重組后的龍江空軍醫院。在政治部主任、工會吳主席的介紹下,陳司長對315廠的改制工作非常滿意,不但給出了高度評價,還與眾人在中央七位老首長的題詞前,愉快的合影。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下午五點半,曰理萬機的陳司搭乘聯航客機返回京城。本以為萬事大吉的田文建,正準備回賓館陪老婆,就被廠辦王主任請到了廠長辦公室。
315廠七巨頭都在,一個個面色沉重,圍坐在茶幾邊抽悶煙,辦公室里煙霧繚繞,氣氛很是詭異。
不就是一次正常的檢查嗎?成績擺在那里,抗洪搶險剛立了功,干嘛這副如喪考妣的樣子?田文建靜靜的站在一邊,苦思冥想的半天,愣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小田,你的辭職報告我批了。走了好,省得留在這里將來受閑氣。”
趙維明這番莫名其妙的話,把田文建搞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地問道:“趙總、常副書記,到底出什么事了?”
常副書記長嘆了一口氣,一邊揮手示意他坐下,一邊倍感無奈地說道:“同事一場,我們只能幫你把履歷寫漂亮點。至于能不能找到個接收單位,全靠你自己了。”
看著眾人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田文建急了,指著趙廠長桌上那份辭職申請,急不可耐地說道:“各位領導,你們總得讓我走得明明白白吧?如果你們什么都不告訴我,那我就不走了。”
袁副書記微微的點了下頭,一臉無奈地苦笑道:“不是不告訴你,而是告不告訴都一個樣。”
“315廠快沒了,我們就要被人家給兼并了。”趙維明在煙灰缸里狠狠的掐滅了煙蒂,咬牙切齒地說道:“一個為國防建設做出過巨大貢獻的部屬一級企業,就要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分廠!政企分開,除了彭主任之外,我們這些人就快成車間主任了。”
“為什么?”田文建大吃一驚,略作沉思了片刻,脫口而出道:“咱們廠的效益那么好,就算兼并重組也輪不著咱們呀。”
“有你說得這么簡單就好了!”
俞副廠長輕嘆了一口氣,凝重地說道:“領導們可不管你虧不虧損,他們說改制就要改制,說兼并就要兼并,我們只有認的份兒。”
“老俞,我看問題還是出在那兩大集團身上,他們是看上了咱們這塊肥肉。要說歸口,那些連工資都發不出來的飛機制造廠為什么不歸口?這個道理很簡單嘛。”
軍代室彭主任的話激起了大家的共鳴,丁副廠長更是拍著桌子,義憤填膺地說道:“他們就是欺負我們上面沒人,如果老首長們在,怎么輪得著他們來摘桃子!”
315廠的確很有錢,但由于是軍工企業,一直接受著部隊的管理。軍法如山,大筆貪污受賄誰都不敢,也就白吃、白喝、白旅游而已。可以說他們與地方國企領導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如果真的政企分開,被那些大集團兼并,那就真如趙廠長所說的那樣,一落千丈為無權無勢的車間主任了。
事實上也不是丁副廠長說的那樣“上面沒人”,而是上面的人現在不想管這些事兒。畢竟部隊將整個軍工體系交出來,就是把軍工企業這個大包袱扔給了國務院。總不能把效益好的單位留下,效益不好的推給人家擦屁股吧。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接著問道:“哪個集團要兼并我們?”
“現在還沒定。”
趙廠長揉了揉太陽穴,有氣無力地說道:“重組是自上而下的,據說先組建核工業集團公司、核工業建設集團公司、航天科技集團公司、航天機電集團公司、航空工業第一集團公司、航空工業第二集團公司等十大軍工集團。正組建中的航空工業第一和第二集團,都盯著我們這塊肥肉呢。”
飛機制造企業兼并飛行修理企業,看上去的確合情合理。但不去解決紅星機械廠等效益不好的飛機制造企業,反而盯上315廠這樣的維修廠就有點過分了。
歸根結底還是利益啊!田文建暗嘆了一口氣后,搖頭苦笑道:“還真不是一個好消息,先不說未來的東家會怎么安排各位,就兩千八百多名干部職工的待遇,能不能保持現在這樣的水平,都是一個問題啊。”
“誰說不是呢?”
常副書記重重的點了下頭,點上了根香煙,吞云吐霧地說道:“他們下屬的那幾個分廠我打聽過了,下崗的下崗、領救濟金的領救濟金,要是把我們的那點血本,拿去填他們的無底洞,那我們的干部職工喝西北風啊?”
“其實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俞副廠長想了想之后,猛地抬起頭來,緊盯著田文建,若有所思地說道:“各位,我們是不是可以想想辦法,走走中央老首長的關系?”
不等眾人開口,田文建連連搖頭道:“俞副廠長,中央老首長的那七幅字,是喬老將軍求來的。別說他老人家已經不在了,就算他老人家還健在,也不會幫這種違反原則的忙。”
“不說這些沒用的了。”
趙廠長站了起來,拍了拍田文建的肩膀,不無傷感地說道:“我們也不知道315廠將來會成什么樣。但不管怎么說,我們都必須在兼并前,把職工們的社會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統籌交了。
小田,龍江大堤用竹子代替鋼筋的事兒暴露了,省里正調查水利工程公司的內幕。為了方便調查,省委讓王宏偉去了中央黨校學習,梅雨婷現在主持市政斧的工作,你跟她比較熟,先代表廠里跟她接觸一下,爭取月底前把社會統籌定下來。”
別人在這個關鍵時刻,肯定是上蹦下跳的找關系、走門路,以便兼并重組后謀個好職位。而趙維明卻先想著兩千八百多名職工的利益,這讓田文建很是感動,連忙重重的點了下頭,說道:“好的,我等會兒就去市里找她。”
常副書記走了過來,凝重地提醒道:“另外這件事要保密,要是傳出去,非得天下大亂不可。”
“是。”
田文建剛走到門邊,又把手上已經批準的辭職申請放了回來,搖頭苦笑道:“趙總,辭職報告還是等這事辦完了再交給人事科吧。”
“恩,你現在還是體改辦主任,我現在還是315廠廠長。”趙維明微微的點了點頭,不無自嘲地說道。
回到招待所四樓房間,小辣椒正陪著小娜說話,見田文建無精打采的走了進來,小娜連忙迎了上去,仰著腦袋急切地問道:“老公,辭職申請被駁回了?”
“沒有,趙總批準了。”
“那你怎么一臉不高興?”小娜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緊盯著他,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
田文建搖了搖頭,強顏歡笑道:“沒有啊,就是有點累。”
“姐夫,姜院長和楊政委讓我來請你去赴宴,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走吧。”小辣椒從衣架上摘下大檐帽,挽著小娜的胳膊就準備往外走。
無論如何也得幫315廠辦完最后一件事,怎么也得對得起那份工資的田文建,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小梅,今晚真去不了了。等會我就要去市里,你帶小娜去吧。”
“那怎么行呢?今天可是姜院長的大曰子,連文隊長都回來了。”
“來曰方長嘛,回頭我給他們打招呼。”田文建拍了拍小娜的胳膊,繼續說道:“老婆,我可能晚點回來,別等我了。”
小娜乖巧的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恩,路上小心點。”
帶著肖凌留下的那張銀行卡,趕到開發區已經是下午六點。任然和黎志強早等在管委會大門邊,見田文建從桑塔納里鉆了出來,便指著門邊的那輛奧迪招呼他上車。兩個多月沒見,三人免不了一番寒暄,說得最多得就是剛過去的那場洪水。
“……見民兵們穿的迷彩服和作訓服經磨,許多企業就采購軍服當工作服,第四次洪峰那會兒,不管是不是民兵全上去了,大堤上綠壓壓的一片,近三萬多人。中央首長從飛機上一看,問下面是哪支部隊,最后誰也搞不清楚,電話打到省防總才知道,我們這一段全是民兵。”
任然繪聲繪色的介紹,把田文建逗樂了,忍不住地問道:“后來呢?”
“后來大區冷司令員來了,一看大堤上插滿了開發區民兵團的紅旗,立馬給了軍分區和區人武部各一個集體二等功。確認我們這邊沒問題后,還調一個團去了江北。”
任然剛剛說完,黎志強便插了進來,苦笑道:“番號上是兩個團,點人數卻是兩個師,軍容又那么整齊,搞了出大烏龍,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收場了。”
“民兵又不是現役部隊,把名單編進去唄,反正又不是什么壞事。”
“便宜老吳了,他現在成了國防后備力量建設典型,過幾天還要去京城參加抗洪救災表彰大會。”任然點上了根香煙,看著窗外的景色,不無羨慕地笑道:“據省軍區的朋友說,等參加完表彰大會,他就會去青龍橋學習了。”
“這是好事啊!”田文建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頓時欣喜若狂地說道:“出個將軍還不好,大樹底下好乘涼嘛。”
“他進步當然好了,我們都替他高興。”任然話鋒一轉,詭秘地笑道:“不過今天晚上這頓飯,必須由他來請,不然我和老黎的心理很不平衡。”
組建民兵團和抗洪搶險工作,都是開發區管委會做的,到頭來卻讓吳敏仁摘了桃子,想想的確有點不平衡。還好大家都是一個陣營里的戰友,要不真會鬧出點什么事來。
田文建想了想之后,若有所思地說道:“老吳這一升,對你們來說真不是件什么好事。一是少了個強援,二來就算他扛上將星,將來也只能省軍區參謀長或政治部主任這兩個位置上打轉。到那個級別上面沒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是啊,還不如留在龍江干市委常委呢。”
“可你們不能用官員的思維來衡量一個軍人,對他們來說將軍是畢生的追求,哪怕扛上將星后無權無勢,那也無怨無悔。”
任然微微的點了下頭,隨即岔開話題,微笑著問道:“小田,聽說你們王政委也進步了?”
“他跟老吳不同,空D師是王牌師,他和許師長進步是早晚的事。”田文建打了個哈欠,甕聲說道:“老吳就不一樣了,如果錯過這一次,那他這輩子就與將軍無緣了。”
想到自己坎坷的仕途,再想到吳敏仁柳暗花明的經歷,黎志強禁不住地感嘆道:“人吶,靠得就是機遇。誰能想到一年前還是有名無實的軍分區政委,因為一場洪水要成將軍了。”
“梅副市長還不是一樣?”任然回過頭來,拍著副駕駛的椅背,呵呵笑道:“王老板估計是回不來了,不知道大堤的事情查清楚后,她有沒有機會扶正。”
田文建想都沒想,便搖頭說道:“想得太簡單了,我看她沒什么希望。”
“是不是有什么內幕消息?”這可是關系著切身利益的大事,任然驀地回過頭來,一臉急不可耐地表情。
“這還要什么內幕消息?”
田文建給了他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讓她主持市政斧工作,只是抗洪期間的權宜之計。上面沒一個人支持她,想扶正哪有那么容易?要不就不是主持工作,而是代市長了。”
不得不承認,田文建的話還是有一番道理的。賞識梅雨婷的那位領導早就退了,省委常委里沒一個人給她說話,怎么可能扶正?想到這些,任然長嘆了一口氣,一臉苦笑著說道:“看來我們空歡喜一場了。”
田文建拍了拍黎志強的肩膀,呵呵笑道:“想升官就當不了好官,這一點黎主任最有感觸。”
黎志強樂了,回過頭來打趣道:“誰說我不想升官?只是升不上去罷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