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兔兔,鈴蘭呢。”
阿清拿起一支白色的鈴蘭,就著陽光仔細看了看,插入面前的碎魚紋瓷瓶中,道:“就是它了。”接著又放入幾支鈴蘭,退開幾步仔細打量,看看是否高低合適。
看了一陣,道:“配什么好呢?嗯……試試碧桃如何?”走到桌子旁,挑了幾支紅色碧桃出來,正要插入瓶中,忽聽有人小心卻又有些焦急地道:“不……不配……”正是小鈺的聲音。
阿清并不回頭,拿著碧桃在鈴蘭旁比了半天,道:“怎么不配呢?我覺得很好啊。”
“碧桃的紅不純……最好是紅香石竹。”
阿清道:“紅香石竹……倒是不錯,可惜現下卻沒有。就這樣了吧。”說著將碧桃花分開了插入瓶里。她正在找其他的花,小鈺又道:“忘……忘了……”
阿清道:“嗯?什么忘了?”
“忘了絞枝……”
阿清回頭看她一眼,小鈺忙縮回被子里,頭臉都遮住,只露出雙眼睛警惕地看著她。阿清嘆了口氣,道:“是,是!”拿出剪子,耐著性子修枝。
她剪好了枝條,一一放入瓶里,又在四周綴以不知名的細碎野花,退后觀看良久,正在感嘆這是今生插得最為好看的一瓶花時,只聽小鈺又輕聲道:“主……主花呢?”
“什么?”
“鈴蘭、碧桃……都不算得是主花……況且高低不分,太散亂了……”
阿清抓抓頭發,翻了翻滿桌子的花,惡狠狠地道:“沒有主花!就這些了!”
“文竹葉子……”
“什么葉子?”
小鈺從被子里顫抖著伸出一只手,指著桌子邊上掉著的一把翠綠葉子道:“文……文竹葉子……配在碧桃旁邊,鈴蘭散到邊上去……”
阿清幾步走到床前,抓住了被子,猛地一扯,將小鈺整個人抖了出來。小鈺放聲尖叫,剛要往床里滾去,阿清手一長,將她攔腰夾起,走到桌子前,使勁將她按在椅子上,道:“你來做啊!光說有什么用?”
小鈺渾身顫抖,嗚嗚地哭叫道:“阿綠……阿綠……”阿清緊咬下唇,死不放手。小鈺拼命掙扎,但哪里動得了分毫,終于漸漸停止了哭泣。阿清待她完全靜了下來,方蹲在她身旁,拿了兩枝鈴蘭遞給小鈺。小鈺本能地一躲,但阿清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躲開,一邊柔聲道:“看吶,多漂亮的花啊……這是小兔兔的花,小兔兔摸摸……對了,摸摸看,再聞聞……好香,是吧?這是小兔兔的花呢……”
小鈺呆呆地摸了一陣,慢慢張開手,握住鈴蘭,湊到鼻子前聞著,輕聲道:“好香……”
阿清道:“是啊,多香啊……這些漂亮的花,姐姐都不知道該怎么弄呢。姐姐現在有事出去一會兒,小兔兔幫姐姐弄這些花,好嗎?”
小鈺不置可否地搖晃著身體,也不說話。阿清起身走到門邊,推門出去,卻不忙關上門,留了一條縫向里張望。只見小鈺出神地看著那些花,好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動手將那瓶子里的鈴蘭取出來。
阿清依在門上,見小鈺雖然動作顯得略微笨拙,但卻毫不猶豫地將花們一枝枝取出,修剪枝條,又一枝枝插回去。雖然仍是那些花,但經她重新安排高低、遠近、里外的順序,仿佛有了靈魂般,變成了另一組花。她嘴里含混地說著什么,可是怎么也聽不分明。
阿清看著看著,一會兒歡喜莫名,一會兒心酸難禁。她再看一陣,忽然覺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臉、身子……實在不配靠近這房門。這想法在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翻騰,血都沖到腦子里。她用手捂住嘴,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樓梯的扶手,阿清渾身一顫,摸著樓梯,好象摸到救命的稻草,轉身飛也似跑下樓去。
阿清跑到樓下,躲在樓梯下的角落里喘息了半天,才定下心來。她又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走到門口,見外面的天已經陰沉下來。她信步走到大堂里,正見到石付在門口與客棧掌柜的談話,見她來了,石付忙道:“小姐,正要上去找您呢,來,我有件東西要給小姐看!”客棧掌柜瞧了阿清一眼,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向石付揮一揮手,徑直進去了。
阿清看著他進去,低聲道:“你們在談什么?”
石付道:“沒什么,一些江湖上的事。小姐對我這位朋友大可放心,是可以跟我同生共死的人。小姐等等,我去拉車過來。”
阿清奇道:“怎么,要出去嗎?”
石付笑道:“正是,我這東西可大,運不回來,所以要麻煩小姐走一趟了。”
當下兩人駕車出了市集。為避免有人跟蹤,兩人在城中轉了半個時辰的圈子,最后來到城南一處荒僻之所。石付道:“這地方我也是聽人說的,過來一瞧,嘿,正好派上用場。這里以前曾是前晉武帝的國丈臨晉侯楊駿的一處府邸,很是威風顯赫了一時呢。只是武帝一薨,楚王瑋就在賈后的指示下擁兵勤王,將楊駿亂槍戳死在馬廄的草料堆里,盡滅九族。匆匆數代,這宅子也就荒蕪了。”
石付將車停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兩人下了車,跨進坍塌的院墻,進入院內。入眼一派荒涼景象,到處是殘垣破瓦,胡亂地堆在一起,上面長滿了荒草。院子里還有不少亂葬墳頭,有不少墳上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已成了狐貍等小獸的窩。斷墻、基角之下的草叢間,還依稀看得見散落的白骨。
只有后院一條回廊,因柱子極之粗大結實,是以這么多年風雨過來,當年的雕梁畫棟雖然早已灰飛煙滅,卻仍有三根柱子沒有塌掉,孤立在荒草蔓藤間,見證著當年的繁華。
阿清站在這一片廢墟前,想著光陰如梭,世事無常,心中正自感慨無限,忽見石付從車后抱來十幾個大壇子,堆在那三根柱子前。她好奇地道:“這里面裝的什么?”
石付道:“醉四方十幾年的老酒,可花了不少銀子!”
阿清道:“你抬酒來干嘛?請人喝嗎?”
石付嘿嘿笑道:“幫得上忙的,就是這酒了,哪里還需要人幫?請小姐比較一下,這里立的柱子跟那牢門的木頭哪個粗?”
阿清見那柱子足有一人合抱那么寬,道:“牢門哪里能跟這樣的柱子比?”
石付道:“那就好。小姐麻煩站后一點。”說著抱起一壇酒,對準其中一根柱子扔去,“咣啷”一聲,酒壇摔得粉碎,酒水四濺。
阿清吃了一驚,沒等她開口,石付不住手地一一將酒壇摔碎在柱頭,剎時院子里酒香撲鼻。阿清吃不慣酒,聞得頭都有些昏,忙掩住口鼻退得遠些。
石付摔完了酒壇,嘿嘿一笑,掏出火燎子,點著了丟過去,頓時騰起大團火炎。果然是十幾年的沉酒,燃燒起來火勢驚人,兩人被熱氣逼得不住后退,直退出十余丈方止。
這把火足燒了半個時辰,待火苗漸漸下去了,三根柱子已變得漆黑。石付在地里刨出塊大石頭,運足了力,對準柱頭拽過去,“砰”的一聲,燒焦的柱子晃動一下,竟被他砸缺了一大塊。
阿清眼睛一亮,見石付又要扔石頭,忙道:“我來!”
她接過石頭,默運功力,先是極緩極慢地轉了兩圈,突然極速一旋,石頭脫手飛出,重重撞在柱子上,“啪啦”一聲巨響,柱子從中而折,上半截跌落入草叢,激起漫天的黑塵。
石付笑道:“成了!”
阿清亦是欣喜得跳起來,道:“這就成了!這可好了!哈哈!啊……只是這么大的火,不是連人也……”
石付伸出手來,兩掌相對,比出一個圓道:“那牢門要拉得開,再粗也不過如此罷,何需燒這樣大的火?況且只要一兩根木頭燒焦,再用石頭砸開,人就能出來了。再者,小姐說那是間水牢,豈不是更好?人只需全身潛在水里,用根蘆桿通氣,那可連熱都感覺不到了。”
阿清直聽得眼中放光,拍手道:“好!太好了!就是這么辦!到時可要帶幾壇好酒去。”
“那是自然。”石付無所謂地舔舔有些干的嘴唇,望著黑煙逐漸散去,道:“小人已經有所安排。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讓小鈺小姐安全地離開東平城,這可就有點費神了。”
阿清一頓,道:“是啊,小鈺如何出城……你有什么想法?”
石付蹲下來,找了根樹枝,在泥里縱橫交錯地畫起來,一面道:“小姐請看:這里是東門,這里是南門,從位置上講,離我們現在藏身的地方最近。但是依小人這幾日所查到的情況來看,這兩處反而是最危險的兩處出口。我們現在住的位置——”
他用樹枝在泥里畫了個圈,又從圈里延伸出兩道線:“處在東街與南街相交的地方。沿東街向城門走,一路都是大的商行、鏢所,還有城防牙司,每日在街上巡視的除了官兵外,還有各大行會的傭丁,就是晚上也戒備森嚴。所以這是最不可取的一條路。往南,小姐也見到了,除了醉四方這樣的酒家,就是些煙花之所,也是通宵達旦燈火通明,馬車、小廝往來不絕,難以藏身的。”
阿清嘆道:“如今紛亂四起,這城也說不定什么時候會被戰火燒到,這些人吶,卻仍在盡情享樂,真是不可思議。”
石付怔怔地看著她,阿清一怔,道:“怎么?我說錯什么了?”
石付搖頭道:“沒有。小人只是在想……其他女孩子十五、六歲時,可能根本聽不懂小姐這番話罷。紛亂四起,說得好,世間事怕就怕紛亂兩個字。群雄四起,都想入主中原,稱雄天下。可是這天下就這么一個中原,大家打過去打過來,能爭的也就這幾個城,這么些地方。昨日我在醉四方,還聽到有女子笑鄴城、襄城的人如何如何傻——怎會生在那樣的地方?哼,只怕再隔幾日,就是別的人笑她生在東平了。”
阿清忙道:“戰事又有什么變化么?”
石付道:“現在的形勢誰都看不明朗。不過據說慕容氏已接受了襄國石祗的請求,正式向冉閔宣戰,看來燕王慕容俊決心憑二虎之力殺入中原了。此外,洛陽的大趙丞相姚弋仲、本來已歸附晉國的氐族首領蒲洪,以及晉國的桓溫等人都有參入混戰的打算。這東平地處齊魯之交,無論晉國北上,或是冉閔、慕容氏南下,甚至其他人過過道,都是不堪一擊的。所以我們要盡快走才行!”
他繼續畫著城防圖,一面道:“別看這幾日搜查的人少了,其實是內緊外松。四處城門目前仍然只許人進,沒有姓孫的令牌,鳥都不許飛出去。我估計姓孫的不想打草驚蛇,先從城郊尋起,總有一日會查回來。他的兩個手下主父忍和符申據說現在都不在營里。哪里去了?哼,八成在城里秘密搜查來著。我們得盡量早走啊。”
他沒有注意到說到這兩個名字的時候阿清臉上殺氣一現,指著圖道:“小姐請再來看:通盤比較之后,北門我認為是最合適的出口,理由有三:第一,這條街不象東街那樣筆直,彎了幾道拐,又都是窮老百姓住的地方,房屋就特別凌亂,人畜雜居,一旦出了事,隱蔽起來容易;第二,街道狹窄,有幾處甚至不能駛過大車,官兵調動起來就困難,只須在其中一處稍做些手腳,就能阻塞整條街;第三嘛,城墻雖然是四個城門里最高的,但因修得最早,破損嚴重,特別是靠里一側年久失修,有幾處已經裂開,為防倒塌,在城墻角堆積了大量土石。平日里也無太多人守衛。一旦小姐沖上去,用繩索下了城,前方就是森林。對方放箭不易射中,縱要追趕也用不上騎兵,小姐的功夫就有用武之地了。小人現在想的,就是在林子里怎樣預留接應之人,那就萬全了。西面的墻雖然也矮,但那是因為墻外就是濟水,易守難攻。若從墻上下去,半里寬的河面,小姐自己沒有問題,關鍵是小鈺小姐身體我看也很虛弱,要逃脫實在難于登天。”
阿清盯著圖看了半天,點頭道:“嗯,你說得很有道理。如果背著小鈺真能沖上城墻,放繩索下去不成問題。進了森林,想要追我也沒那么容易……那么,就定在北門吧。但是道曾他……”
石付嘆口氣,站起來道:“小姐,如今我們出不去,就意味著不可能阻止道曾前來。姓阮的既然敢設下這個圈套,一定是有把握的。我這幾日打聽了一下,陶莊上兩個月……戰亂了一陣,搞得瘟疫橫行,道曾這種時候還到那里去,姓阮的就是想抓他這點慈悲心腸的短……”
阿清冷冷地截斷他道:“什么戰亂,分明是屠殺羯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么?我……我就是從那里來的!”
她看了一眼石付——石付竟被她眼中冰冷的兇光射得一顫,禁不住后退兩步——仰起頭,傲慢地道:“瘟疫么,怎能不橫行?我見到井里死了幾個人,就把大石頭推入井中,掩埋住尸體,哼哼,嘿嘿,誰也瞧不出來,哈哈哈哈!果然就起了瘟疫了!”
石付背脊一陣陣冰涼,被阿清突然暴發的殺氣激得后退兩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瞧著阿清笑吟吟地在院子里得意地晃蕩,提腳將荒草孤墳間開得正艷的一簇簇野花踢落。
她一面踢,一面咬牙道:“哼,得道高人……瘟疫橫行,滿村都要死完了,還要去治療,這不是瘋子嗎?見到女人、孩子被殺,倒還無所謂了,哈哈,哈哈!什么得道高人!都是騙人的!全是騙人的!我可看得透得很!如今我有別的辦法救人了,也知道父親大人下落了,哼,可不用管他了。他那么愛救人,就讓他救去好了。醉四方里多的是人等著救,不過若是他知道了救的是相互廝殺的羯人,哈哈,哈哈,可不知會怎樣呢……”
正在此時,陰霾的天上突然撕開一角,有幾束陽光投射下來,照在燒焦的柱子上,無數碳灰塵埃就在這光束里上下舞動,紛紛揚揚,仿佛飛揚的雪,只是由白變作了黑色。
阿清就站在柱子邊上,被陽光照到,只覺眼前一片光亮,所有的事物都亮得有些不可逼視,愣了一下,驀地尖叫一聲,往后急退,不留神腳下一拌,她那樣好的功夫竟摔了個跟頭。
石付大吃一驚,沖上前去扶她,叫道:“小姐,怎么了?”
阿清拼命推開他伸來的手,雙腳亂蹬,不住后退,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草叢,叫道:“那……那是什么?”
石付聽她叫得凄厲,心中也是惶然,拾起根木頭小心挑開野草,只見被草掩蓋的石階上,端端正正地放著顆頭骨,被風雨浸濕得久了,已變得跟周圍的泥塵一般顏色。
石付道:“小姐,只是顆頭骨,別怕,別怕。”
“不……不是!它……它在動!”
石付壯起膽子,拾起塊石頭丟過去,砸在頭骨上,“吱”的一聲,一只碩大的老鼠躥出眼窩,飛速鉆入草中不見了。
“小姐,是老鼠,跑了,不用怕了。”
阿清好半天才定下神來。她抹一把臉上的汗,撐了一下想站起來,卻覺手腳酸軟。石付忙上前攙她起來。她在戰場尸堆了待慣了,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也有好幾十,卻不知為何獨獨不敢去瞧這顆頭骨,仿佛剛才那一瞬,那雙空洞的眼窩已將自己所有小心隱藏的心思完全看透了一般。
石付扶她走出廳院,阿清輕輕推開了他,走到馬車前。她望著遠方黛色的山巒,半晌,突然道:“道曾……畢竟救過我一命,還是……還是……”
石付躬身道:“是!小人自會安排。”
※※※
阿清回到店里時天已經晚了。她只覺身心俱疲,飯也不想吃。但隨即還要給小鈺送吃的去,只得強打精神,提了飯菜上樓。她推開房門,見小鈺正呆呆地坐在床上,見有人進來,身子一顫,待看清楚是阿清,猶豫了一陣,總算沒有縮回被子里。
阿清見她似乎神色好了一些,心中稍安,再看靠窗的桌上,卻發現那瓶子里最終只留下一枝鈴蘭,斜斜地歪在瓶里。燈火中,鈴蘭的影子映在墻上,不住跳動,仿佛想借著夜風飛去一般。
阿清怔怔地看了一陣,轉頭對小鈺柔聲道:“小兔兔,來啊,姐姐給你帶東西來吃了。”
小鈺伸出頭來,問道:“阿綠呢?她怎么還沒有找來?她還真是笨呢。”
阿清聽了眼圈微紅,低著頭把籃子里的碗筷擺在小幾上,一面道:“小兔兔乖,阿綠昨天晚上來過了呢。不過她見你睡得那么熟,沒叫醒你,又回去了。她……總要隔些日子才能再來看小兔兔了。來,吃點東西吧,你看,姐姐買的好吃的哦!”她生怕小鈺嚷著要見阿綠,那可不知如何是好,手腳麻利地把小幾推到她床前,笑道:“看,好多好吃的呢!”
卻見小鈺怔怔地看著自己,道:“小兔兔不吃……”
“哎?為什么?”
“剛剛……小兔兔已經吃過了。”
“哦?”阿清想了想,道:“小兔兔好乖,自己也可以找東西吃了。”
小鈺得意地一笑,搖頭道:“不是!哈哈,是有位哥哥跟小兔兔藏貓貓,結果被小兔兔找到,他就拿吃的來了!”
阿清驚異地道:“哥哥?哪位大哥哥?”
小鈺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遲疑地道:“他……他說他叫作全哥哥的。”
阿清沒想到石全竟然還能如此得到小鈺的信任,怔了片刻,道:“那……那全哥哥明天還會不會來找小兔兔玩?”
小鈺嫣然一笑,興奮地道:“會啊,他說會來的!”
阿清走近了她,輕輕撫摩她的頭發,道:“那多好,有人陪小兔兔玩呢……所以呀,小兔兔別一直躲在屋子里,外面還有好多好玩的事呢……”
她細聲細氣跟小鈺說著今天在集市上見到的好玩的事,新奇的東西,西面來的商人,渡江過來的晉人,戴著高高帽子的高麗人……說著說著,一望看不到邊際的巨野澤,淡淡薄霧之上那些翩然舞動的野鶴,漫天飄散的蘆花……說著說著……說到了好玩的小靳……
不知什么時候,小鈺爬出被子,抱著枕頭坐在阿清身旁,靜靜聽她說話。阿清道:“……他很傻的,他什么都不會呢……我啊,伸一個指頭就把他推倒了,嘿嘿,連爬那么高一點,他也會嚇得吐,哈哈!”
她得意地笑起來,小鈺不知所以,挪著身子靠近了她。阿清笑了一陣,漸漸神情又落寞下來,低聲道:“……可是……可是他還是留下來了……真傻……那樣冰冷的洞,那么多兇殘的水匪,他一個人……唉……他說他父母是嘉興人,嘉興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真想去看看啊,天下……好玩好看的,不知道還有多少呢……”
阿清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也不去管小鈺聽不聽得懂,后來連她究竟在聽沒有也不在意了。說了良久,只覺得眼皮打架,有如千斤之重,四肢更是軟軟的一點力也沒了。她脫了外衣躺下,嘆著氣道:“啊,真是……太累了,太累……都不知道做了什么……”
正在迷迷糊糊中,忽聽小鈺喃喃地道:“阿綠……”
阿清實在提不起精神來回答,瞇著眼勉強道:“是啊,阿綠……她就要找來了,別擔心……”
“小兔兔知道。阿綠不會再來了。”
阿清全身一震,隨即背上冰冷,一時竟不敢睜眼看小鈺。只聽小鈺輕輕地道:“昨天晚上,阿綠來了呢……她就在窗外,跟小兔兔笑,還說……還說……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小兔兔問她,很遠很遠是多遠呢?她也不說,只是笑……她笑起來多好看……哎,她定是找到好玩的了,再也不理小兔兔了……”
※※※
過了兩天,石付暗中收買城防官員,一個人隨商隊出了趟城。他到北門外的森林里轉了幾圈,看好地形和路線,回來后和阿清商量,確定了幾條線路,都是地形復雜、易于隱藏且不適馬匹奔跑的地方。只要穿過山林,向東就可以直接到巨野澤,如果受困,也可以轉而向西,攀爬一座更險峻的山,進入濟陰郡。那里一來不是孫鏡的勢力范圍,二來有勞家的產業,左右有個照應。
石全則在城中添置需要的東西,并在靠近北門的地方租了一間破舊的小房子,藏好繩索、干糧、火石等物,以備隨時使用。
阿清白天陪著小鈺玩耍,晚上則與石付一道出門,觀察地形,選擇應該隱藏、躲避的地方,在屋瓦之上留下一些標記。那些沒有什么遮攔,需要快速奔跑的地方,兩人反復試驗,試想在最壞的情況下究竟能不能安全通過。
如此忙碌下,阿清仍堅持每天晚上陪小鈺睡覺前,跟她講一陣故事。小鈺大概已經完全忘記了以前的事,阿清每次耐心地講到她們倆小時候的事,她總是心不在焉,東看西看毫不理會,甚或自己玩著首飾、小玩意兒等;若是講到各地的風景、奇怪的東西、各色人物,她才比較有興趣,可以一直聽下去。不過每晚阿清講到最后,都會不由自主輕輕講到小靳。這個時候,小鈺一般已經睡眼惺忪,呆呆地聽著,沒等她講完,已經呼呼睡去了。
這一天,石付回來說得到消息,阮奎的人似乎已經知會了城防,要放什么人進來。而且醉四方也已放出風聲,要在最近進行修繕,屆時可能會停業一段時間。石付分析,很可能是道曾就要進城的前兆。三人商量了一晚上,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預先通知他,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到時候能不能設法破壞一下,讓他自己明白這是陷阱。
石付粗略想了幾個主意,與石全一道出門準備東西去了。阿清只覺得疲憊不堪,整日生活在這樣的壓力下,人仿佛要被榨干了一般。她洗臉時,突然見到銅鏡里的自己,又瘦又黃,簡直嚇了一跳,隨即無比心傷,險些落下淚來。她早早洗了腳,氣呼呼地上床睡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阿清從睡夢中忽然驚醒。仿佛有個聲音在指引著自己,她悄悄披上衣服,赤著腳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一角,側耳聆聽。
暗夜里,不遠處有些模糊的嗚咽之聲,被清冽的風切成一片片的,聽不太分明。過了一會兒,風靜了,阿清便聽出那是有人在吹窨。
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也許只是隨意而為,但那人顯然心事重重,窨聲忽而鏗鏘裂斷,忽而輾轉絲連,如訴如泣,然而又忽遠忽近,若有似無,如夢境般空靈而不真切。
阿清站在窗前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不經意間已垂下淚來,只覺世間事莫不如此,不論苦痛、幸福、悲傷、歡躍……經歷時縱然刻骨銘心,一旦回首,卻一一飄然消散,再不可追了。
正聽著,那聲音突地拔高,如一支孤煙在萬里寂寥的大漠上升騰而起,破碎凄冽,卻直上云霄,不至天極誓不還。
阿清恍惚間立在萬仞山巔,遠遠地瞧著那孤煙奮力向上。然而天穹實在太廣了,太高了,它無論怎樣地爬升,也只是萬里云空下微不可辨的一線。阿清的心順著這線越爬越高,也越跳越快,幾乎要從胸中跳出來……她忍不住想:“別……那樣的高遠,永遠無法達到了……我……我也永無法達到吧……啊!”
她驀地一驚,察覺到那聲音似乎要將自己引向不歸之途。這個念頭一閃,頓時有部分意識清醒過來,只覺此時體內氣血翻騰,險些把持不住就要跟著放聲尖嘯,情急之下左手在窗格上猛地一撞,臂上傷口處火辣辣地一跳,終于徹底清醒過來。
阿清倒退幾步,深深吸了兩口氣,好容易才穩住心神。但窗外那窨聲仍舊高亢,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阿清不知道那吹窨之人是否已入了魔境,但若再這么堅持下去,就算可以停歇也必受重創。她回頭看看床上的小鈺兀自熟睡,當下縱身躍出窗,覓著窨聲的方向奔去。
此刻風卷云動,月亮露出了頭,映得天地間一片澄明。阿清赤腳踩在冰冷的屋脊上極速穿行,只聽得耳邊風聲獵獵作響。
正跑得起勁,忽地一頓,側頭聽去,那窨聲正在迅速地低落。阿清心頭劇跳,聽得出那人已然力乏氣竭,卻仍然逃不出魔境,此刻定是五內翻騰,若無人出手相助必死無疑。
她再次辨別方向,縱上一棟三層高閣,忽地一驚,有一人已先于自己立在閣頂,夜色里瞧不清他模樣。阿清剛想要伏底,卻聽那窨聲一跳,跟著戛然而止,她還沒來得及辨明地點,不禁心中大急。
那人道:“姑娘好俊的身手。此人在西面翠云樓上,想必姑娘也聽出來了。”說著身型微晃,飄然向下飛去,騰越之間并無聲響,仿佛夜風一般,正向翠云樓而去。
阿清不知道他怎樣聽出自己是女子,也不知他怎么就能斷言那人在翠云樓頂,不過見他那身輕功,就知此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她只怔了一怔,縱身也向翠云樓而去,那人只隨口一句,她心中竟不覺就信了個十足。
上到樓頂,見那人盤膝而坐,右手虛捏在丹田,左手抵在另一人背部百合穴上,正給他運功療傷。阿清不敢出聲,輕腳輕手走到那人身旁,果見地上一個破碎了的窨,窨口在月光下隱約閃著血色。
她見那吹窨之人年齡在五十歲上下,須發俱已蒼白,一臉修剪得體的落腮胡子,長長的眉毛直入發間,相貌非凡。此刻落腮胡上沾滿了血,緊閉雙眼,神色憔悴。
那正給他運功之人阿清卻覺得眼熟,仔細想了想,記起來他是那日在廟里見過的蕭老毛龜的兒子,名字叫什么卻不知道了。這個時候她腦子里突然響起小靳一本正經的聲音:“老毛龜的兒子,自然是小毛龜咯。”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捂住了嘴。
蕭家此刻正與姓阮的算計道曾,說起來與自己是敵非友,阿清本待離開,然而躊躇了一陣,卻在一旁的屋脊上坐下,似乎耳邊仍縈繞著剛才那動人心魄的窨聲,舍不得離去。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圓,但卻籠著一層青色,照得凡塵俗世一片蕭索。
過了小半個時辰,蕭寧的臉上已然見汗,呼吸也綿長起來,那人臉色亦白得可怕,嘴唇緊咬,全身微微顫抖。
阿清知道療傷已進入關鍵時刻,不由自主也跟著緊張起來,站起身四面看看,以為警戒。
又過了好一陣,那人突然咳出口血,掙扎著向前挪動。蕭寧忙道:“前輩,請忍一下,在下再幫你打通足少陽……”
那人揮手道:“不必了……咳咳……我的內氣陰寒得緊,你……你強行運功,對自身可不好。你幫我整理岔氣,老夫感激不盡。”
蕭寧抹一把額頭的汗,道:“哪里,在下綿薄之力何足掛齒,倒是前輩你內傷過重,讓在下替你調息一下也好。”
那人勉強挪到一旁,正色道:“不然。你我萍水相逢,是友是敵尚在兩可,怎可以如此傾力相助?小心誤了自身性命!”
阿清見這人對恩人竟如此絕情,不覺一愣,誰知道蕭寧也是個倔頭,整頓衣冠,垂手而坐,道:“前輩言之差矣。既然萍水相逢,友敵未分,又怎能不盡心呢?人在江湖,若見到垂危之人,都要瞻前顧后明辨是非一番,豈不耽擱了他人性命?此,非俠義所為!”
那人冷笑一聲,道:“俠義?年輕人,麻煩你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亂世紛爭,兄弟手足、生死朋友尚且相互廝殺,還講什么俠義?簡直……咳咳……宋襄公之仁。如果老夫是你的敵人,今日設圈套害你,你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蕭寧亢聲道:“前輩這就更錯了!俠義之道乃天地正氣,越是亂世,越是人相欺詐小人得勢之時,不是更需要嗎?前輩說在下是宋襄公之仁,可見并不真知道宋襄公是如何仁義,這個夸獎,在下慚愧得緊!”
那人道:“慚愧?我看你當得起得緊!莫名其妙……見你武功馬馬虎虎,脾氣倒跟窮酸書生一樣。”
阿清見蕭小毛龜被恩將仇報并不在意,卻老氣橫秋地大談仁義之道,覺得此人當真迂腐得緊,忍不住冷冷地道:“宋襄公當年在泓水會戰楚成王,不攻擊正在渡河的楚軍,結果落得個戰敗名裂,為天下笑。此人之懦弱名傳千古,居然還有人盛贊他的仁義,豈非怪事。”
她聲音清脆之極,仿佛銀瓶乍破,刺得那兩人耳朵都是一麻。兩人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在個丫頭旁邊吵架。
那人自持身份閉了嘴,蕭寧忙拱手道:“姑娘好。姑娘看來……氣色不錯,真、真是在下莫大之喜。”神色間竟真的有些喜不自禁。
阿清懶得跟他多說,嗯了一聲做罷。蕭寧得意之下,也對那人一拱手道:“前輩的窨聲高朗清絕,實非凡物也。在下剛才有些失禮了。”
那人見他突然恭敬起來,反倒不好意思,道:“哪里,那只能算垂死之哀罷了。倒是小兄弟你,哎……老夫一時懷物傷情,將怨憤發泄到你的身上,才真是失禮了。”
兩人又一改脾氣,各自客客氣氣地作揖打恭,阿清看看沒事,轉身就要走,忽聽蕭寧叫道:“啊,姑娘,你你……你剛才問的話,在下還未答呢!且聽一言再走不遲?”
阿清一怔:“什么?”
“姑娘說宋襄公戰敗名裂,為天下笑,在下居然還盛贊他的仁義,豈非怪事——難道不是個問題?”
阿清轉頭看他半晌,咬著唇道:“我認識你。你姓蕭,對不對?”想到蕭小毛龜這個詞,嘴角泛起一絲的微笑。
月光下蕭寧見她淡淡的唇角微微地一翹,劍眉一挑,一對眸子深湛一如秋潭,禁不住深吸一口氣,方勉強穩住心神,道:“是,在下蕭寧,姑娘還記得,真是……真是榮幸之至。”
阿清道:“那么,請說罷。”
“是。其實前輩是為在下作想,在下理解,只是前輩說在下有宋襄公之仁,實在愧不敢當。姑娘請想:能不擊半渡之敵人的,天下何人能做到?宋襄公乃殷商后人,被孔夫子尊為春秋五霸之一,很多人不樂意,說他不配。可是他們并不知道,就算在宋襄公徹底戰敗時,宋國軍民仍不辭辛苦不畏犧牲地跟隨著他,無一人背叛他,何也?因為宋國的百姓們最能體會宋襄公的仁治!宋襄公戰前曾立誓不重傷(傷害已經有傷的敵人),不鼓不成列(不主動攻擊尚未列好陣勢的敵人),不禽二毛(不俘虜頭發花白的老年人)。可惜這些上古仁義之風,隨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早已被丟到九霄之外去了。”
阿清還真沒聽過這樣的事,不覺有些呆住了。那人道:“嘿嘿,哈哈,真有意思。兵法講以正合,以奇勝,詭道也。你卻非要跟敵人講仁義,嘿嘿,老夫倒是第一次聽到,也算長見識了。”
蕭寧道:“正是,古人所謂觀兵,春秋以下,不復得見了。”他見阿清點點頭,轉身又待走,忙道:“剛才前輩窨聲,前段低回悲涼,后來卻高昂奮起,似乎欲與某物一爭高下,這個這個……只是在下的一點愚見,不知姑娘雅賞,有何高見?”
阿清輕嘆一聲,道:“只知其出,不知其守,只見其孤,不見其勢,久之必亡——恕小女子直言。前輩說一時懷物傷情,那是在思念什么人,是不是?”
蕭寧聽了這沒頭沒尾的話,心中沒由來地一痛,那人聞言沒有言語,只是神色有些委頓。他垂下頭,走到屋檐邊,過了好久,方長嘆了一口氣:“李農死了。”
阿清一時間五內翻騰,幾乎和蕭寧同時叫道:“冉閔殺的!”
對于李農,阿清再清楚不過,早年匈奴劉淵入主中原,屠戮百姓,中原漢人自發組成乞活軍,周旋于各路群雄之間,輾轉求存。后來趙高祖明皇帝統兵南下,大敗乞活軍,乞活軍首領陳午帥眾降趙,李農和冉閔亦隨之投入軍中。李農隨自己的父親征戰,而冉閔因聰明伶俐,被高祖明皇帝收為義孫,改石姓。再后來石虎伐燕,撤退時被慕容恪偷襲,數十萬人逃竄,只有石閔的部隊安全撤出,石虎奇之,從此得勢。在他的帶領下,李農也漸次晉升,任職司空。
到石虎病故,趙國內亂開始時,李農的部隊擊敗前來挑釁的晉國征北將軍褚裒,為冉閔奪權爭得主動,最后終于先殺石遵,后戮石鑒,清滅了鄴城里石氏宗族。冉閔在自封為帝前,還假意尊李農為皇,可見其實力之強。
阿清的聲音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這個時候,除了冉閔,還有誰能殺得了他……他……他果然瘋了,連自己的親信都殺,他……暴政必亡,暴政必亡!”
蕭寧則鎮靜得多,沉吟道:“李農乃是冉閔左右臂膀,他一死,原乞活軍舊部必然人人自危,軍心潰散就在眼前。現在燕國慕容氏、姚弋仲、氐族蒲洪已對冉閔形成合圍之勢,這個時候處死李農,真是下下之作。”他看了一眼那老者,道:“想來前輩與李農是故人了?”
那人喃喃地道:“故人?嘿,故人……一轉眼,就過去二十多年了,當年共赴國難之友,俱已星散。樹大招風,兔死狗烹,千古如是啊!”說完大聲咳嗽。
蕭寧拱手道:“原來前輩是乞活軍舊部,想是聽到消息,心中悲憤難平,才會吹出如此窨音罷。前輩最后那一段,完全生死兩忘,孤注一擲,是想要替李農報仇?”
阿清搖頭道:“不是。前輩恐怕是不知道如何權衡,彷徨之下,只想早離塵世,所以放任一博。哼,這又何必呢?天那么高,那么遠,凡人是永不可觸及了!”
那人深深瞧了阿清一眼,神色越發蒼涼。他彎下身,拾起那已然破碎了的窨,嘆道:“放任一博么?已經……無所謂了。你說得對,說得很對,天那么高,那么遠……嘿嘿,我真是不自量力呀。姑娘,敢問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阿清看了蕭寧一眼,冷冷地道:“我么,是亡國之人,不提也罷。”
蕭寧聽她如此說,臉色微變,但那人也未深究,只道:“是么……倒象一位故人。姑娘能懂得窨聲,我很高興……我師傅送我這窨時,曾讓我發誓窨人共存,如今窨已破碎,再難補救,看來我的大限……也不遠了。”
三人心中各自感慨,一時都無話可說。蕭寧剛才運氣為那人療傷,此刻仍有些氣短心跳。他默不作聲地調息了一陣,轉頭看旁邊的阿清。只見阿清俏立在屋檐邊,夜風獵獵吹著她的衣裳,她似乎有些不勝其寒,雙手抱在胸前。她背對月亮,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是卻隱隱有一股殺氣,讓人無可親近。
遠遠的鐘鼓樓上,風鈴聲丁冬作響,一如清泉。
蕭寧看了一會兒,打心里嘆出一口氣。他想要說些什么,可是腦子里平時想象的無數與阿清見面時要說的話,此刻全跑到九霄云外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不知不覺間,手心里已全是汗水。
阿清突然一動,轉頭看向他,那冷傲的眼神竟射得他渾身微微一抖。蕭寧退后一步,剛要說話,阿清道:“我要走了。”
“哦……”
蕭寧強行壓下狂跳的心,道:“是嗎……夜深露重,姑娘……是……是應該早點回去才好。”他本想說:“姑娘要到哪里,在下可以順路送一程。”可是話到嘴邊自然而然便換了。
阿清點點頭,轉身不再看他。蕭寧只覺得口干舌燥,勉強咽口口水,對那人道:“前輩,不如在下先送前輩回去歇息調養,什么事以后再說。”
那人嘆道:“不必了。老夫主父忍,此恩日后定當……”
阿清背對主父忍而站,聞言沒有絲毫猶豫,以腰為軸飛速旋動,足尖筆直撩向他喉頭要害。這一擊去勢極快,無聲無息,仿佛只是一道模糊的白影,然而轉瞬間已化作無雙利刃!
“噗”的一下,主父忍在最后一刻本能地一偏,阿清腳尖刺入肩頭,直抵到硬硬的鎖骨。
蕭寧反手一抓,以小擒拿手拿住阿清腳踝兵虛穴,但覺入手處清冷滑膩,心中一跳,力道便沒有發出。
主父忍暴喝一聲,左肩肌肉一緊,一沉,帶得阿清身子歪斜,右手作刀橫切她膝蓋關節,突然肩頭一重,阿清的身子陡然拔高,原來她竟以腳尖為支撐,匪夷所思地在主父忍肩頭豎立起來,避開了這一擊。
阿清右腳抬起的同時,腳趾帶起數片青瓦,向后射去,趁蕭寧側身避開之機,右足踢向主父忍天靈要害。主父忍身受重創,全憑一口氣撐著,此時避無可避,只得變掌為拳,與阿清的腳硬碰硬地一頂。
“砰”的一聲悶響,阿清借勢高高躍起,在空中如陀螺一般飛旋,衣衫翻飛,月光下似一朵盛開的百合,明艷不可方物。
主父忍退一步,踏破一塊青磚瓦,再退一步,“啪啪啪”數聲響,周圍數塊瓦一起破裂。他肩頭受傷事小,和阿清對碰的這一下才真正擾亂了內息,到此刻終于丹田劇痛,再也支撐不住,哇地吐出大口鮮血,往后倒去,蕭寧從后將他扶住。驀地眼前風動,阿清再度合身殺到。
蕭寧并指為劍,刺向阿清襲來的右手陽溪穴。他剛才見到阿清借旋轉之力卸掉主父忍強勁的內力沖擊,巧妙至極,知道不能擊之以實,當下純以巧力破她的來勢。阿清反手勾他手腕,蕭寧手比她還快,向下繞過,還是刺她的陽溪。
阿清收掌,同時左手斬向蕭寧刺來的手。蕭寧手腕一翻,丈著手大指長,仍然指向阿清左手的陽溪。阿清手上招式已老,只得抽回,突然一躍,雙足連踢,一腳踢向蕭寧,一腳則向主父忍眉間襲去。
蕭寧知道沖自己來的乃是虛招,手臂一掄,與主父忍交替位置,一招“遮云避日”,封住阿清所有來路。
這乃是他們蕭家成名絕技“碧云十三劍”中的一招。這“碧云十三劍”聽名字似乎只有十三招,其實招式繁瑣,每一招又有十三個變數。“遮云避日”這一招除了七個防御變數,亦有六個進攻變招,且由于前段防御意味太重,比斗中對方很容易就以為此招純以防御為主,這個時候往往偷襲得手。此刻蕭寧以手為劍,掌鋒橫切縱劈,勁風凜冽,竟是毫不輸于真劍。
阿清對蕭寧的掌鋒視而不見,直闖進來,蕭寧生怕傷到了她,剛想回勁,卻見阿清腳腕翻動,踢在他的手背上。蕭寧內力本能地一彈,忽暗叫聲不好,急忙收勁,但阿清已借到一絲力,空中一扭身子,立時重心橫移,仍是不依不饒沖著主父忍眉心而去。這一下蕭寧反被晃到一旁,眼見她的足尖就要刺入主父忍眉頭。
蕭寧長嘯一聲,足下猛然用力,“砰”的一聲巨響,數十塊青磚瓦暴裂開來,碎屑四射,阿清這一腳竟踢了個空,眼睜睜看著蕭寧提著主父忍,向樓下墜去。
阿清剛要跟上,忽聽蕭寧喝道:“中!”面前風聲大作,急切間腰身一扭,一個倒翻避開來物。她頭也不回,順手一抓,入手卻極軟,拿到眼前一看,只是一支香袋而已。
就這么一緩,蕭寧和主父忍已消失不見。阿清跳入樓里,但屋內沒有燈火,月光灑下的地方又滿是塵埃,什么也看不分明。正遲疑間,左面“啪啦”幾聲響,卻是窗格破裂之聲。
阿清不顧一切飛身縱出窗外,落到一處屋頂,只見十余丈外另一間屋頂上,蕭寧背著主父忍面對自己屹立,手中一柄長劍如水,默然不語望著自己。
阿清冷冷地道:“原來那日偷襲我的就是你。哼,什么仁義道德,說得天花亂墜,還不是卑鄙茍且之徒!”
蕭寧背對月亮,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他只是淡淡地道:“今日你殺不了他。”
阿清心中不知為何狂暴漸消,怒氣卻陡然上躥,只覺此人明明遠勝于自己,甚至那晚也是自己偷聽在先,他既并不做任何辯解,也不對自己出手,如此一來,自己無論怎樣的狂暴兇殘,統統都顯得是色厲內荏了。
此刻遠遠的街道上響起了尋夜士兵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想是聽到了剛才的巨響,正往這邊集結。
阿清知道今夜已絕對無法殺掉主父忍,當下惡狠狠地道:“你別以為我說的是襲擊我的事。道曾那樣的人,你們竟然想到濫殺無辜來引他出來,簡直禽獸不如。哼,你今日不出手殺我,總有一天我會令天下都知道蕭家的人究竟是怎樣的小人!”
蕭寧嘆了口氣,仍然只是淡淡地道:“走吧。”
※※※
阿清跳進窗子,見石付與石全吃驚地站起來,開口便道:“我見到主父忍了。但是沒能殺死他。”
石付臉上肌肉抽動:“他知道你是誰了?”
“不。”
“哦……這、這還有回旋余地……”石全舒了口氣。
“別忙。”石付眉頭皺得死死的:“為什么沒能殺死他?他自己逃了,還是有人救走的?”
“被救走的。是蕭寧。”
石付的臉色頓時有些慘不忍睹。他放下茶杯,在屋子里轉了兩圈,咬著牙道:“蕭家跟阮家一伙,阮家又跟姓孫的一家。蕭家在等道曾,知道你探到消息,一定會在道曾來之前全力截殺。姓孫的本來是無頭蒼蠅到處亂撞,城內城外到處找,現在好了,突然一個武功高強的羯人出現,傻子也知道這其中的干系。這一下定是滿城搜捕,亂了,全亂了……我們已經是所有人瞄準的靶心了。”
阿清逐漸從適才的狂怒中清醒過來,顫聲道:“我……我知道不該出手……那個時候蕭寧在,我……我怎么能……可是我就是無法控制自己。他……他害了我大伯一家,他殺了那么多人……我的手就……就……”此刻才覺得手足酸軟,被主父忍拍了一掌的腳幾乎腫了起來,連小腿都疼痛起來。她一屁股坐倒在凳子上,用手抱住了頭。
忽然外面犬吠聲起,一只、兩只……即刻間整條街的狗都咆哮起來。三人心中一緊,便聽見馬蹄聲響,由遠而近,逐漸增大,竟有數十人疾馳而來,鐵蹄踏在青石地面上,在這深夜聽來如雷鳴一般。
再聽仔細點,馬蹄聲后還有無數拖沓的腳步聲,顯然馬隊后跟著步卒。間中更夾雜著兵刃、盔甲碰撞之聲,伍長下令保持隊形的吆喝聲,路上行人被拿到一邊拷打審問的哀號聲。
三人臉色頓時慘白,一時僵在當場,石付一反手打翻燭臺,凝神聽著動靜。
那隊騎手馳過店門,大約跑到街口的位置停下,有人大聲道:“就是這條街,仔細搜!每間房都給老子搜!”
百數十人齊聲應了,旋即便聽見“乒乒砰砰”砸門之聲、居民慘叫怒吼之聲此起彼伏,看來整條街都已被封鎖。外面豎起十幾只氣死風燈,在屋脊上來來回回地照著,樹的影子映在窗上,不住晃動。
石付輕抬起窗戶的一角,但見下面街上人頭躥動,少說也有一兩百人,五步一崗地先站定了,舉著刀槍,更有數十弓箭手半拉弓弦,監視著房頂。另有幾隊人從街頭街尾兩個方向挨家搜查過來,騎兵則在街道外來回馳援。旁邊一條街上也燈火通明,看來臨著幾條街都已布下重兵,做好了萬全之策。
石付沒有想到城里竟然不聲不響還留有這么多精銳部隊,而且行動如此迅速,顯然有厲害角色統領。他知道此刻什么計策都已無用,深吸一口氣,咬牙道:“拼……拼了!只有拼了!”
阿清跳起身來,三兩步沖進小鈺房間。小鈺早驚醒了,縮在被子里,見阿清進來,赤腳跳下床,奮力一躍,撲進她懷里。
紛亂的燈光透過紗窗,映在她玉一般的臉上,映著兩道淺淺的淚痕,她卻并不哭鬧,緊緊抱住阿清,輕輕道:“火……火……他們來抓小兔兔了。”
阿清撫摩她的秀發,柔聲道:“別怕,有姐姐在。姐姐帶你去過家家啊。”抱起她大步出門,對石全道:“拿條毯子來。”她轉頭看牢了石付,眼中閃爍著決然的光芒:“我們走。”
“咣”的一聲,石付拔出腰刀,帶頭向樓下沖去。剛下到樓梯的轉角,一條黑影突然斜刺里沖出來,一把托住石付舉起的手臂,笑道:“這個時候了,還想跑哪里去?”
阿清更不遲疑,順手一掰,“啪”的一聲掰下段樓梯扶手,向那黑影射去。那黑影料不到她出手如此之快,腦袋一偏,肩頭中招,悶哼了一聲,身子一翻落入天井中。
阿清剛要再扔,石付已搶在她身前,道:“小姐,不可!”
客棧掌柜慢慢站起身來,查看一下肩頭的傷,呸地吐了口血絲,道:“幾條街圍得死死的,領頭的就是孫鏡手下二虎之一符申,還有三隊重騎——你們想硬闖,嘿嘿,嘿嘿,還真是會異想天開呀。”
阿清眼中殺機一閃,剛要開口,石付已跳下樓梯,徑直走到他身前,丟了刀,單膝跪下,叩首道:“兄弟,救我!”
阿清喝道:“不過一死而已,何必卑膝求人?石付,起來!”
石付并不理她,不住磕頭,道:“小姐于勞家恩重如山,恩重如山!求兄弟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指一條明路!”
那掌柜的瞧了他身后的阿清一眼,嘆了口氣,隨即嘿嘿笑道:“多大的事呢,值得付兄如此?”他退到柜臺前,燃起一支蠟燭,道:“跟我來罷。”
阿清見他態度囂張,心中大是不快,道:“是沒有多大的事,不必勞神了!”
石付急道:“小姐,他也是拓拔族人,跟在下生死之交,必不負我!此緊迫關頭,小姐請看在小鈺小姐的份上,委屈一下?”
阿清聽他說得真切,看看懷中嚇得縮成一團的小鈺,想想此刻也實在無計可施,猶豫了一陣,終于點點頭。當下三人跟著他拐過回廊,穿過后院,徑直來到廚房里。外面搜羅之聲愈近了。
那掌柜的推開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門,指著里面一只巨大的水缸道:“挪開。”那水缸甚重,石付石全兩人合力才將它移開,下面露出塊青石板。石全掀起石板,露出一個地洞。
小鈺見那地洞漆黑,不知道有多深,嚇得身子不住顫抖,嗚嗚地小聲呻吟起來。阿清拿毯子裹緊她的身體,笑道:“來,陪姐姐下去一趟,小鈺可別哭鼻子啊,不然姐姐笑你。”小鈺使勁搖搖腦袋,將頭深埋進阿清懷中。
正在此時,“砰砰”的敲門聲大作,有兵士大聲嚷著開門,接著“咚”的一聲巨響,對方已經開始砸起大門來。
阿清回頭看一眼石付,冷冷地道:“我的命,就交在你手上了。”
石付反轉刀柄,將刀鋒握在手中,用力一捏,血順著刃口不住流下,道:“小人如負小姐,天誅地滅!”
阿清點點頭,正要下去,忽地怔了一下。她慢慢轉頭瞧著那掌柜,道:“今日若能脫險,他日必重金回報!”
那掌柜的嘿嘿一笑,并不作聲,石付臉色一變,還未開口,阿清已帶著小鈺縱身躍入洞中。石全向那掌柜的拱拱手,也跟著跳了進去。
那掌柜的與石付一同推動水缸,重新封住石板,又將柴火移過來堆在石板上。
做完這一切,那掌柜的退開兩步,背對石付,笑道:“最后還是要勞煩付兄。待會兒帶我出去,扔在后門。付兄點一把火,從后門出去,也不必關,小弟就不遠送了。”手腕一翻,抽出匕首,趕在石付搶上來前,噗的一聲插入胸膛,仰天而倒。
石付撲到他身旁,淚流滿面,泣道:“我對不起你!我……我竟沒有阻止你!你不負我,我……我卻……”
那掌柜的吐著血,勉強笑道:“我……我們拓拔人好義輕死,這……這算什么?忠義豈能兩全,能以死為付兄做點事,也……也……也不枉相……相交一……一……”頭一歪,吐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