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探路的人嗎?我聽到馬蹄聲了。”
“從北面下來一匹馬,應該……是,大人,我看見旗號了。”
符申於是站起身來,一名侍從替他披上披風,另一人遞上他的配刀,撩開帳篷。符申大步走出去的時候,早有人牽過他的戰馬。他跨上馬,略一停頓,向北望去,白雪皚皚的羣山上,連一隻鳥也見不到。他隔著厚重的青銅面具嘆了口氣,一拉繮繩,向營門方向而去,他身後的數十名重甲騎兵紛紛上馬,亦步亦趨地跟著。
營地裡遍地都是燒燬的牢籠和燒焦的人的殘骸,經過了昨天那場猛烈的風雪之後,此刻全被掩蓋在厚厚的積雪下,東一堆西一堆,乍看上去還以爲此地是亂葬崗。符申打馬毫不遲疑地從這些屍體上踏過,也不管究竟是羯人的還是自己士兵的屍體。正在清理的士兵們慌慌張張閃到一邊,爲符申和他的重騎隊讓出道來,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剛到營門,幾名士兵正拉住一匹混身雪泥的馬。一名士兵從馬背上滾下,踉踉蹌蹌跑過來,撲在地上,喘著氣道:“大……大人,又、又發現一隊……隊……”
“有多少人?”
“大……大概二、三十人,大人,他們有少量兵器,跟我們的弟兄們交上手了!”
“哼。”符申冷冷地道:“仍是企圖轉移視線的疑兵。傳令下去,就地格殺,一個不留。其他搜索部隊有消息嗎?”
那士兵道:“還……還沒有,積雪實在太厚,對方蹤跡全無,目前找得到的幾乎都是特意派出來的疑兵……”
符申截斷他道:“一定有蹤跡!雪在卯時就已停止,他們婦孺傷殘那麼多,怎麼跑得遠?繼續派人,往更深的地方去,一定要找到他們的大部隊。找不到,你們的死罪一個也別想赦免!”
“是、是!”那士兵惶恐地磕了幾個頭,不顧疲憊,轉身爬上馬原路返回。
重騎隊中一人道:“大人,要在這裡繼續等嗎?”
符申用馬鞭輕輕敲著靴子,俄頃方道:“不。此刻大雪封山,料他們也沒處容身,要想不被凍死只有出來。記住,他們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就是襄城。濟水已經被我們封鎖死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冒險繞道鉅野澤,想辦法從那裡越過濟水,北上東郡……傳我的命令。”
“是!”一名傳令兵奔出隊列,將一面令旗嫺熟地插在背後。符申慢慢地道:“派出步兵,沿著山脊一寸一寸地搜,反覆地搜,大張旗鼓地搜,總之這山裡就算是隻耗子也別想停下來休息,明白嗎?方圓百里內的村莊全部給我掃一遍。東面的河口、山道一律封死。這是大將軍的首要命令,走掉一個,百戶長以下全部梟首。去吧。”
那傳令兵一一記下,領命而去。符申回頭對他的重騎隊道:“其餘人都跟我來!這個營地暫時放棄,所有人都跟上!傳信東平,立即封鎖鉅野澤!”
※※※
符申帶著人馬向鉅野澤前進時,離東平城十里的一座破山神廟裡,圓真、圓空等人正圍坐在火堆前,恭恭敬敬地聽道曾唸經。道曾慢吞吞唸了一會兒《圓覺經》,忽然道:“外面那麼冷,小鈺姑娘在外面可別給凍壞了。你們都說濟世渡人,誰想想辦法?”
圓真等人這才發覺,本在一旁烤火的小鈺,不知何時已跑到外面去了。透過破舊的窗戶,可以看見她單薄的身子縮成一團,依在山門旁,正向山腳下張望,大概正等著到山下打探消息的小靳。
圓空道:“哎呀,我們聽得太出神,竟沒有留意。”趕緊跑出去,合十道:“施主,外面天寒地凍,還是到裡面烤火取暖吧。”
小鈺的臉凍得發青,輕輕搖搖頭,並不作答。圓空說了十幾遍,她除了搖頭,手指頭都沒動一下。圓空沒奈何,想了想,又道:“是否我們在裡面談經,攪擾施主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轉頭對圓真等人叫道:“出來,都出來講罷。”
圓真、圓悟、圓定跟癡滅都趕緊跑出來,道曾與癡天行卻坐著不動。圓空道:“施主,我們在外面談經,請到裡面烤火如何?”
小鈺還是一動不動。癡滅被道曾打斷了腿,此刻站在雪地裡又寒又痛,粗著嗓門一個勁地道:“施主裡面請!裡面暖和!這天氣賊冷賊冷的,凍壞了可……可……咳咳……可惜了的。”
幾個和尚圍著小鈺說了半天,小鈺忽然一動,衆人心中一喜,卻見她換了個姿勢,把衣服裹得更緊,繼續依在門上,輕輕道:“小靳哥不回來,我就不進去。”
衆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沒轍。圓真見她冷得似乎快要失去意識了,靈機一動,伸出手靠近了小鈺,緩緩發出內力。其他人當即醒悟,圍成一圈,紛紛運足功力。小鈺頓時感到一團團熱氣襲來,不一會兒熱氣走遍全身,凍僵的身子終於漸漸熱了起來。她可不知道這麼做其實極耗內力,也沒見到幾個大和尚不一會兒便出了一頭的汗,淡淡地道:“謝謝了。”繼續看著通到山下的小路。圓真等人有苦說不出,但道曾既說不能讓她凍著,誰也不肯撒手,都是拼命撐著。
忽聽一人道:“小鈺姑娘,請到裡面來吧,外面風寒,小心身子。”卻是癡天行。癡滅忙道:“喂,師弟,快點來幫一把!”
癡天行徑直走到小鈺身旁,並不言語,伸手將她攔腰一抱,轉身就走。小鈺一聲驚呼,叫道:“幹什麼?放我下來!”癡天行笑道:“好,進了屋就放你下來。”小鈺掙扎兩下,知道無論如何掙不開,只得作罷。圓空等人莫不大驚失色。
圓空閉上眼睛,合十唸經;圓真道:“天行師侄,這、這似乎不妥……”圓悟滿面漲紅,叫道:“阿彌陀佛,此可謂破戒也,怎麼搞的嘛……乃心不定!”圓定道:“心不定倒也未必,然而實在不妥!所謂渡人者渡人之心也,如此著於相……阿彌陀佛!”癡滅扯開嗓子叫道:“阿彌陀佛,師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以破戒之義救這位女施主的性命,實在無可厚非!然而……咳咳……”
話未說完,只見道曾提了根棍子出來。圓空、癡滅等人頓時嚇得臉色慘白,一齊住口。道曾道:“你們幾個很閒麼?就在這裡跪著念念剛纔我講的經文罷。”說著與癡天行一道進去了。
圓空等人呆了片刻,不明就理,只得老老實實跪在雪地裡唸經。跪了半個多時辰,其他人還罷了,癡滅腿傷發作,痛得幾欲暈死過去。正在苦撐苦熬,忽聽有人氣喘吁吁地從小路上得山來,回頭一看,卻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的小靳。小靳見幾個和尚跪在雪地裡,一個個面如土色地念經,連累也忘了,笑道:“嘿,這是幹什麼?闖了禍了?哈哈,有趣有趣!”
癡滅有氣無力地道:“小施主,你可……可回來了,麻煩幫個忙……”圓空忽道:“癡滅,唸經罷。”癡滅哆嗦一陣,強嚥下一口氣,總算沒把告饒的話說出來。
小靳拍拍他肩頭,笑嘻嘻地道:“癡滅和尚,還就只有你說話有趣,放心,這個忙我一定幫!”癡滅偷偷點頭,滿臉感激之色。
小鈺跑到門邊,叫道:“小靳哥,你回來了!”
小靳忙進了屋裡,搓著手道:“哎呀,冷死了冷死了!媽的,這天還真是說變就變了。”小鈺伸手來拉他,他連忙躲開,道:“別!我身上冷著呢!喂,大和尚,那些傢伙跪在雪地裡幹嘛?很好玩嗎?”小鈺也不多言,默默蹲在他身邊。
道曾淡淡地道:“他們的凡俗之心太炙熱,需得涼一涼。你打聽到什麼消息沒有?”
“有啊!媽媽的,阿清這傢伙真是瘋了——這傢伙不知哪裡找了些人,竟然趁昨天下雪的時候硬劫了廣善營!”癡天行合十道:“阿彌陀佛。”
小鈺驚呼一聲,雙腿一軟癱在地上。小靳忙扶她起來,道:“沒、沒事,姓孫的王八蛋正在大舉派人追捕來著,所以那傢伙至少現在還沒事,是吧!不過話說回來,這傢伙也真夠大膽的!”
小鈺捂著激烈起伏的胸口,道:“都……都是我害的……如果我不出來,阿清也不必冒險……”
小靳道:“你說什麼廢話?我告訴你,就算阿清不救你出來,那個王八蛋一樣會下手的!別傻了。”輕輕抱住了她的頭。小鈺伏在他懷裡,忍不住抽泣起來。
道曾道:“孫鏡發佈要燒死羯人的消息,究竟打的什麼主意?留這些人的性命,就算賣也好用也好,對他何嘗不是好事?”
小靳在鍋裡舀了勺熱水喝,道:“慕容氏快要攻過來了。聽說襄城那邊的戰事也快要結束……”他瞧了一眼小鈺,斟詞酌句地道:“……如今形勢很不明朗,慕容氏和姚氏已經開始在鄴城等地方爭鬥起來,晉軍也打算北上。我聽人說,如果晉軍真的開始北伐,東平這地方就是一個重要的戰略要衝。慕容氏大概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正調集兵力準備先一步佔領此地。姓孫的王八蛋大概想要逃命了,臨走前要做點發瘋的事,不把肥水留給外人。至於爲什麼要小鈺,我想可能因小鈺出身高貴,落在他手裡……總比落在別人手裡強。”他話沒說明,但道曾知道孫鏡想把小鈺扣爲人質,甚至當作投降他人時的禮物,不禁太息一聲。
小鈺本縮在小靳懷裡,聽了這話,道:“我……我去見他,求他放過阿清。”
小靳道:“傻話!阿清跑都跑了,還需要你去?別想傻事了。如今廣善營的事也了了,該想想怎麼樣再把你送出關外……”
小鈺一把推開他,站起身來,急切地道:“不!我不走!我要去找阿清!你……你別想騙我,廣善營那麼多人,阿清怎麼救得過來?就算救出來了,也不知道能跑多遠。你剛纔說襄城戰事就要結束,是不是要被攻破了?是不是?”
小靳面色尷尬,道:“這……我哪裡知道?還不是道聽途說的。戰事結束,也大有可能是襄城守住了啊,你過來,我給你講……”
小鈺連退幾步,退到門邊,道:“不!我不聽!我知道的!阿清……阿清以前就跟我說過,襄城孤立無援,那麼多人圍著,我們族人根本衝不出來。她還說,什麼慕容氏、姚丞相……統統都想打我們的主意,一定守不住的!”
小靳在肚子裡把多嘴的阿清罵了個底朝天,臉上兀自鎮定地道:“那是她嚇唬你的,傻瓜,形勢可還遠沒那麼艱難!”
小鈺搖頭道:“那時我傻傻的,阿清什麼話都跟我說,她只當我聽不懂,怎麼可能騙我?爹爹死了,孃親也死了,大哥、二哥也死了,阿清也……也……我……我一個人也不想活了……”說著轉身就要向門前的柱頭上撞去。癡天行伸手一攔,道:“施主,生命雖然飄渺虛幻,終究也只這一世爾,何必急著重入輪迴?”小鈺拼命掙扎,哪裡動得了分毫,不禁放聲大哭起來。
道曾本已站起身來,聞言又一屁股坐下,合十道:“阿彌陀佛,天行,你這話很有見地,大有我佛慈悲之心。”居然開始大加讚歎起來。小靳罵道:“臭和尚,都要出人命了,還在這裡作學問!”他使勁拉住小鈺,道:“好,好,我們去找阿清好不好?誰說你是一個人來著,我們大家不都在麼……”
小鈺抹一把臉,盯著小靳的眼睛,道:“好!那我們現在就去找阿清!”
小靳轉頭看看道曾,心道:“阿清不知道已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現在兵荒馬亂怎麼找?這個小丫頭真是……但如果不順著她,只怕也勸不動她……媽的,我就帶她四處走一走,反正怎麼也不可能找到阿清,等混一段時間,阿清有確切的消息了,那個時候是走是留再說不遲。”當即道:“那自然是要找的……大和尚,你和你這些徒子徒孫要不要一起找找看?”
道曾道:“阿彌陀佛,那是當然。”
小靳道:“你放心,有大和尚在一起,還怕找不到她?嘿嘿,我們等會兒就出發,先從這附近找起。”
小鈺道:“爲什麼要從這裡找起?阿清不是已經走了嗎?”
小靳道:“這你就不懂了。最危險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以前阿清不還把你冒險帶進東平麼?所謂這個不入什麼穴的……”小鈺點點頭道:“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這麼說也有道理。”
小靳見她信了,得意洋洋,又對道曾道:“喂,大和尚,外面那些和尚跪在雪地裡,一個個面如土色,好象要凍死的泥鰍一樣。等會兒凍僵了,我們下午可不好趕路。”道曾看著他微笑道:“你這也算得上菩薩心腸。去叫他們進來罷。”
當天下午,一行人下了山,向東平進發。爲避免被武林中人發現,道曾等人都用麻布包住了頭,鬼鬼祟祟好象麻風病人,倒也無人敢上前來細看。不過走了一陣,才發現是多慮了。
半個月前,薊城蒲洪之子符健突然迂迴長安,自稱天王大單于,扼守關中要害。他這一變,各路諸侯的不臣之心迫不及待地紛紛顯現。除了更加猛烈地攻擊圍困襄城的冉閔外,慕容氏和趙丞相姚弋仲爲了擴大影響,暗中拼命地收編原大趙的舊屬領地。東平地處慕容氏南下與晉軍北上之間,傻子也知道,戰火就要燒過來了。
這一個月來,東平城能走的人都逃走了,不能走的攪盡腦汁想辦法逃。曾經耀武揚威進入東平的什麼“關東大俠”、“淮南大俠”,論財力跟蕭家比起來簡直是乞丐,論在東平的勢力,還不如鍾老大手下一隻蝦。登高北望,黑沉沉的戰火煙雲一路壓過來,大俠們一個個忙忙似漏網之魚,急急如喪家之犬,飛也似向江南逃去,竟而有某大俠爲躲欠客棧的錢,趁夜潛逃之不堪言事發生。東平守軍,除了符申的手下外,其餘大都人心惶惶,盤算著大軍壓境時如何逃跑,哪裡還有心思盤查?所以這一路走來,小靳反而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全。但一直都沒有任何阿清的消息,甚至連符申都似失蹤了一般。
這一天,走到了東平北面的茶涼山,翻過這個山頭就是鉅野澤了,鉅野澤邊還有一個小渡口,小靳知道渡口的位置,但是道曾小鈺並不知道。小靳心中暗自盤算,想著如何騙幾人登船,大傢伙趁夜冒險朔江而上,向陳留進發。反正這時候了,也沒人有心思盤查幾個落難的人,說不定運氣好,還能順著濟水直上洛陽,再從洛陽西進。
“阿清……”他不時想著:“那麼強悍,就算打不過,跑總能跑掉,大概不會有什麼危險……再說小鈺是什麼郡主,不可能真爲了那幾百個平民百姓去送死吧?她也就是知道那些人要爲自己而死,一時衝動罷了。好啊,現在這些人被阿清救走,等她心情慢慢平息就沒事了。和尚嘛,也就是湊熱鬧而已,他一個廢人了,還能做什麼?”
皚皚白雪包裹著了無人跡的山頭,一行人艱難地走著,誰也沒留意小靳嘴角得意的笑容。道曾疾步走在最前面,嗚咽的山風不時撩起他披在身上的破麻布,露出斧削般消瘦的手足。癡天行揹著小鈺緊跟在他身後。一大早跋涉到現在,小鈺早累得俯在他背上睡著了。癡天行不急不徐地走著,圓空、癡滅等一字兒排開在後面走著,看著小鈺睡著的恬靜的表情,還有癡天行自若的神色,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滋味。
中午時分,衆人走到一處山谷谷口。兩側山仞陡然變陡,直如鏡面,高逾十數丈。風自谷口呼嘯而出,夾著雪泥,吹得人頭都擡不起來。
小靳趕前幾步,走到隊列之前看了看。他認出這個谷口了,這是茶涼山最東的一個谷,天氣晴朗的話,穿過谷就能看見十幾裡外的鉅野澤了,離谷不遠就是渡口。
“不出意外的話……”小靳想:“天黑前就能趕到渡口。老天保佑,這次可真的不要再出什麼意外了!”
他閉上眼,虔誠地學著和尚合十默唸一聲:“阿彌陀佛。”身後的癡天行咦的一聲。小靳嘆道:“咦什麼咦,世道艱難嘛,念聲佛總不吃虧。”癡天行淡淡地道:“不是說你。”
“什麼?”
小靳眼皮一陣亂跳,睜開眼,卻見圓空等幾人已經飛身向前奔去。小靳叫道:“怎麼了!哎喲!”手上一沉,癡天行將小鈺放入他懷中,道:“狼羣!”也向谷口方向跑去。
“什、什麼?喂,你們都跑了,誰來保護我們?”
癡天行頭也不回地道:“不會放過來的!”
遠遠的谷中傳來幾聲慘叫,接著是數十隻狼的長嘯聲,聽來讓人頭皮發麻。小鈺一下被驚醒了,緊緊抱住小靳道:“怎麼了?有……有狼嗎?”
“咦,媽的……”小靳把她擋在身後,道:“早知道這地方邪門就不念佛了!”
※※※
“哚哚、哚哚……”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正席地而坐的士兵們紛紛轉頭望去,只見暮色中,從東面的山崗上飛馳來一騎人馬。好多人緊張地握住槍桿,站起身來,但隨即聽見放哨的人大聲道:“傳令兵!孫大人的傳令兵!”
士兵們重又疲憊地坐下。有些人凍得手足僵硬,不住哈氣跺腳,大聲咒罵這該死的大雪,低聲抱怨這倒黴的任務,做什麼不好,非要追到這天寒地凍的鉅野澤來,沼澤泥潭又多,連個升火取暖的地方都沒有……
傳令兵奔到營前,滾落馬鞍,一腳陷進泥裡險些拔不出來。周圍的士兵一陣幸災樂禍的鬨笑,但待看清那人,不禁都閉了嘴。只見那人一身血污,手臂上還纏著裹傷的布條,眼裡滿是血絲,不知道這樣不眠不休地跑了幾天了。他在兩名哨兵的幫助下站直了身子,艱難地向符申的帳篷走去。
他剛鑽進帳篷,驚訝的議論聲就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哪裡的兵啊,好象是拼死衝出來的。”
“我……我認得他!他原是主父大人的手下,聽說一直駐守在濟水北線!”
“那麼,是真的了……慕容氏已經進攻我們了嗎?”
“也不一定是慕容氏,冉閔難道就不會打過來?他在鄴城外屯兵三十萬,打襄城才十萬呢,隨便來一支隊伍我們也吃不消啊!”
“是啊,就是那個自稱趙丞相的姚弋仲手裡也有十來萬人,哎,都不是好相與的主……”
“可怕……你說我們怎麼偏偏就頂在東平這地方呢?誰上誰下,都他媽的要吃我們!”
“這可不一定,咱們將軍是降了晉的,我堂叔在建業,說是晉軍就要北伐了。”
“哎喲,北伐就好,北伐就好!我們漢人也該收復失地了!”
“你知道個屁!打來打去,還不是我們去送死!當初要不是晉自己的王爺們亂搞,天下能這麼亂嗎?那些狗屁胡人能騎在我們脖子上拉屎嗎?都他媽的是些王八蛋!”
“也是……哎,又有人來了……好象是出去搜尋的張守備?”
兩匹馬旋風般衝進營地,馬蹄濺起的雪泥飛散,周圍的士兵紛紛避閃。張守備翻身下馬,把繮繩丟給哨兵,粗著嗓子道:“直娘賊,這要命的天,冷得老子……有酒沒有?”旁邊一名老兵遞上酒壺,他接過來咕嚕咕嚕喝了老大一口,長出一口氣。
士兵們都圍了上去,有人大聲問道:“怎麼樣,守備大人,找到那些賤人沒有?”
“找到了!”張守備一抹鬍子上的酒水,打著嗝道:“呃……差點把老子凍僵了!媽的,果然趁亂躲在東岸的灌木林裡!是主力隊伍,絕對錯不了,十幾天時間,居然又湊到了三四百人!這些羯奴真他媽象耗子一樣!”
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聲,都道:“媽的,找到主力就好!早點完差,大傢伙也好回家吃頓熱飯!”
“就是,依我看,男人統統砍腦袋,女人嘛統統帶回去,一家一個留著用……”
“哈哈哈哈,有見地呀!”
“噓,禁聲!符大人出來了!”
符申大步走出帳篷,那傳令兵緊跟在他身後。張守備忙丟了酒壺,搶上兩步,躬身道:“大人,已經找到對方的主力了!在東岸雙龍灣一帶,卑職發現他們的營地延綿數裡,大概總數有五百人左右。”
“怎麼增加得這麼快?”符申冷冷地道:“各地剿殺羯人難道沒有盡力麼?”
“已經……盡力了……”張守備有些畏懼地一縮腦袋,道:“但散落在各地的羯人實在太多,而且廣善營被劫後,知道消息的羯人都不顧一切前去投奔。據卑職所知,各地這十幾天每天都捕殺一兩百人,但實在……大人知道,最近軍力多被調到北面戰場上去,實在是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符申不置可否地一點頭,又道:“據你觀察,他們的部署如何?還有多少可用之人?”
張守備道:“部署方面可以說非常混亂,畢竟大多數都是平民,並沒有多少可以戰鬥的軍人。但人員的情況卻比較複雜。劫營之初,他們的人還比較少,而且從營裡劫去的人受大雪所困,或有走散的,死傷非常嚴重,卑職估計,當初營裡的人至少已死了十之五六了。但隨著越來越多的羯人加入,要說可用之人……卑職也不好下定論,只能說,大約一百人左右吧。”
“那名女子呢?”
“還是沒有出現。看來在廣善營確實受了傷,這幾天設埋伏、派遣疑兵等,應該是另有其人。這些派出來的疑兵幾乎無一人倖免,如此不顧一切地自投羅網,卑職想,大概也是出於保護她的目的。”
“左千戶的人馬呢?”符申的口氣越來越淡,那青銅面具後隱藏的臉彷彿已經露出了屠殺前的獰笑。
“正向東岸集結。”張守備道:“卑職一打探到對方的藏身之所,斗膽立即向左千戶大人送出了信,請他協助防守青牛山和扶架山之間狹長的山谷通道,並且也已向正在東平城的舒勒千戶大人報信,請他加緊搜捕東平附近的羯人,封鎖通往鉅野澤的道路,阻斷這些人的北逃之路。事出緊急,卑職沒來得及向大人稟報就自行其是,請大人降罪!”
符申慢慢點頭道:“好。李千戶死在廣善營裡,他的缺,就由你來補上罷。”說著縱身上馬,道:“聽令,傳令各營,立即進軍!所有羯人,一個不留!”
張守備大喜,重重磕了兩下頭,跳起身來大聲吆喝士兵上馬。跟在符申身後的傳令兵忙道:“大人!東線吃緊,慕容恪的大軍已經快要攻下祝阿附近的麓臺了!孫大人命你馬上增援的事怎麼辦?”
符申冷冷地道:“這邊事一了,我自然馬上增兵,你先回去,替我把話傳給王大人,叫他再堅守五天,大局可定!”
那傳令兵大叫道:“五天?只怕一天也撐不住!卑職出來的時候,兄弟們的箭都射光了啊,大人,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張守備怒道:“他媽的,什麼叫見死不救?符大人不是說了嗎,這邊事一了馬上就去,你敢懷疑符大人的話,想找死啊!”
那傳令兵撲跪在泥地裡,一手扯著符申坐騎的尾巴,哭道:“大人!小的死罪!但是請大人馬上增援,麓臺裡的兄弟們都快被慕容恪的發石車砸完了!大人!大人這可是孫將軍的命令啊!”
符申哼了一聲,道:“我這裡的事,難道不是孫將軍的命令?來人!”
張守備衝上前去,扯了兩下沒扯開那人的手,當即一刀砍下,將那人的手齊腕砍斷。那人慘叫一聲,抱著手翻滾到一邊。周圍的士兵都嚇得呆了。張守備黑著臉道:“此人衝撞符大人,來人,將他關押起來,留後再審!”
符申一夾馬肚,衝出營門,喝道:“都跟我來!”他的重騎軍們慌忙跳起身來,紛紛上馬,一時間人喊馬嘶,營地裡亂成一團。
※※※
圓空等人還未趕到,忽見一匹馬自谷裡飛奔而出,馬上坐著兩人。那馬跑出幾丈,猛地長嘶一聲,卻是一隻狼奔到馬後,一口咬住它的後腿。那馬後腿一蹬,將那狼遠遠踢出去,但就這麼一緩,幾隻狼也追了出來,一起撲咬住馬身。那馬嘶叫聲中,翻倒在雪地裡,馬上兩人在地上滾出老遠,一時站不起身來。兩隻狼迅速圍了上去,只聽其中一人大叫道:“撲倒,撲倒!”
他身旁那人撲在雪地裡一動不動,那人手中握著一柄刀,繞在身旁不停舞動。那幾只狼咬死了馬,向兩人圍上來,那舞刀之人一面大喊大叫,一面拼命揮刀,但卻是毫無目的的亂劈亂砍。明明面前沒有狼,都已跑到他身後,他還不住向前砍去。
圓真一邊跑一邊道:“是瞎子!”猛地聽見那人怒吼一聲,一隻狼從後一口咬住了他的肩頭。他反手一刀砍下,砍在那狼額頭,那狼竟死不鬆口。另一隻狼趁他胸前大開之際,低身衝近,一口向他脖子咬去,忽地面前風聲大作,一枚石子破空而來,正中狼頭,將它擊出數丈。
圓定的輕功最好,第一個趕到,大喝聲中,使一招“羅漢伏虎拳”中的“破山推”,一拳推出,兩三隻狼被強勁的掌風颳得飛出老遠。他跨到那兩人身旁,一把將咬在那人肩頭的狼扯下來,當作齊眉棍使,頓時打破了幾個狼頭。其餘狼見他兇狠,發出一陣嚎叫,向谷裡退去。
圓空趕到那人身前,扶起他,剛要給他裹傷,那人掙扎著道:“裡面還有人!快……”
小靳護著道曾小鈺趕到,幾個和尚已經大叫著衝入谷裡。小靳見到這麼多狼的屍體,心中砰砰亂跳,道:“是狼羣……一定是大雪把狼羣逼下山了!”
小鈺忽然大叫道:“石付大哥?是你!”衝上去扶起那人,小靳這纔看出他果然是追隨阿清而去的石付。只聽石付驚道:“小鈺?怎麼你會在這裡?”
小鈺手忙腳亂地替他包紮傷口,一面道:“真的是你!我……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們了!阿清呢?阿清在哪裡?”
石付嘆了口氣道:“我……我跟小姐失散了。”
小鈺一怔,小靳忙道:“好了好了,找個地方再說,這裡狼羣圍著,很好拉家常嗎?這人是誰?”將旁邊一直匍匐著的人翻過來,嚇了一跳,道:“大肚子?”
只見那人面色蒼白,已然昏死過去,肚子高高隆起,竟是個孕婦。道曾忙替她把脈。小靳見她手腕上還套著個鐵鐐,更吃了老大一驚,顫聲道:“這……這是從廣善營裡救出來的?”
石付疲憊地點了點頭。
“媽的,你們這些傢伙還真是敢幹呢!”
此時癡天行等人已將狼羣趕散,小靳趕到山谷裡,見谷裡東一處西一處,到處都是屍體,一片片雪地都被血染紅了。間或也有被人用刀砍得血肉模糊的狼屍。這些屍體多是孩子,小的只有幾歲。也有幾個成年人,他們的身後往往有好多孩子的屍體,想是狼羣衝上來時,大人拼死保護著孩子。從痕跡上看,應該是從山谷的另一頭逃過來的,可惜大部分人都沒能跑出谷。只有十來人被救下來,此刻聚在一團,兀自心驚膽戰。他們見這幾個和尚面生,也不開口說話,直到石付過來,才一擁而上將他圍住,問長問短,看樣子似乎對他甚是尊重。
石付安慰了他們一陣,安排人手掩埋屍體,幾個和尚也幫著挖坑。草草掩埋後,雪又開始下起來,衆人都有些疲憊不堪,又兼有傷員,當下由小靳帶頭,向山下的渡口趕去。
此時渡口村裡,人差不多已經跑光了。因有羯人在內,不敢去找人家,就在村口找了間無人看守的破祠堂落腳,燒火取暖。道曾、癡天行等忙著安頓傷員和孕婦,小靳小鈺則把石付拉到一邊說話。
小靳問起他們的行程,石付道:“我們正準備到鉅野澤去,原也打算經過著渡口的,沒想到在谷口竟遭了狼羣。這村裡寥無人煙,大概也被狼羣洗劫過了罷。”
小靳奇道:“爲什麼?大冬天跑那地方去,不給狼吃掉也給凍死了!”
石付嘆了口氣,道:“如果我猜得不錯,小姐可能已經到那裡去了。”
小鈺驚喜地道:“阿清?好啊,我們也去!”
小靳心中沒由來一跳,一時不辨悲喜。石付道:“你不能去,那裡太危險了。”
小鈺抗聲道:“爲什麼?我就要去!”
石付沉著臉道:“不行。你是千金之軀,怎能輕易赴死?這不是兒戲,說什麼也不行的!”
小鈺還要辯解,小靳道:“是啊,這可不是兒戲,人家石付大哥說得對,說得對的咱就要聽著是不?”正巧癡天行叫小鈺過去幫忙看護孕婦,小靳推她道:“……等阿清他們脫了險,自然有機會見的,快去快去!”小鈺老大不情願跑過去幫忙去了。
等她跑遠了,小靳舒口氣,掏出點乾糧遞給石付,自己也嚼著,問道:“阿清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除了走投無路,我實在想不出你們又跑回鉅野澤這鬼不生蛋的地方來做什麼。”
石付簡單地說了劫廣善營的事,又道:“小姐雖然最後一個衝出了營地,但還是被箭射中了。在這裡,肩胛下面,”他舉起自己的手比劃了一下:“剛好卡在骨頭縫中。”
小靳忍不住一哆嗦,道:“那……那可傷得很重啊……”
石付道:“是啊。等到拔出來的時候,骨頭都被繃斷了。不僅傷藥不夠,也根本沒時間休養。符申的部下追了我們三天,當初救出來的兩百多人就死了差不多一半。小姐拼死撐了兩天,終於徹底垮了……爲了保護她,也爲了剩下的那些孩子,我們安排了許多支小隊,分頭向各個方向走,每支隊伍大概二十來人,只求能將對方引走。他們甚至三、五個人才有一把刀,可想而知,幾乎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
小靳沒有想到他們竟會如此慘烈地逃亡,背脊上寒流滾滾,道:“真可怕……那……那你們還剩幾個人啊?”石付吃了幾口乾糧,道:“媽的,這才叫吃的……有些事情,你想也想不到。就在我們只剩六十幾人,已然絕望的時候,突然之間,整個東平郡,鄰近的魯郡、高平郡,甚至遠在彭城郡倖存的羯人,都成羣接隊地前來投奔。兩天之內就聚集了七百多人。聽說還有更多的人仍在路上。儘管符申命人四處搜尋,大開殺戒,仍然沒能阻止這些大多數是婦孺的人來到。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的,真的……那麼隱秘的山林,那樣大的雪,那麼多圍困的士兵……死在路上的人應該更多吧。你說,氐人、匈奴人,我們鮮卑人,還有你們漢人,難道真沒法有一個共同的國家麼?”
小靳傻傻地道:“我……我不知道,改……改朝換代的事,我……我也不清楚……”
石付嘿嘿笑道:“你要是清楚,你就是皇帝了,傻瓜。雖然我是鮮卑人,可我也敬重大趙的高祖明皇帝石勒,只有在他的治下,天下才承平了十幾年,各氐族的人才和平了那十幾年……多麼短暫的十幾年啊。”
“那……”小靳急切地道:“那阿清爲什麼又跑回鉅野澤了?你怎麼沒跟著她?”
此時風雪更大了,祠堂的破窗戶被吹得嘎吱亂響,無數雪花飛了進來。小靳冷得要死,剛要去取點火過來,忽聽“啊”的一聲慘叫,似乎是那孕婦發出來的。他正發呆,小鈺飛也似跑過來,慌慌張張地叫:“要……要生了!要生了!”
小靳道:“慌個屁,快去燒點水啊這都不懂!去去去!”小鈺半點主意沒有,聽了他的話,又悶著頭跑回去燒水。小靳見幾個婦女擡著那孕婦進了裡面一個房間,道曾也跟在後面,不禁面露尷尬,道:“咦,這年頭連和尚都可以接生,不得了不得了。你繼續說啊。”
石付道:“大約七日前,我們打算冒險從北面的昆寧山突圍,再渡過濟水,沒想到被符申料到,在半途截擊。我們死傷慘重,幸虧當時突降大雪,風又大,捲起的雪遮天避日,這才僥倖逃脫。但我和幾十人一起在雪中迷失了方向,誤打誤撞竟繞過了封鎖,跑到東平附近。這兩天聽到風聲,符申命人包圍鉅野澤,我想應該是小姐他們到了這裡,所以又帶著他們來了。”
小靳一拍大腿道:“你們既然已經逃出了包圍,爲什麼不再往西一點,從鄄城方向出去?過去了就可以到洛陽,我知道那邊,現在應該更好走了!”
石付回頭看看,那些羯人們此刻各自疲憊地歪倒在地上休息,淡淡地道:“他們不肯。”
“爲什麼?”小靳瞪大了眼睛。
“因爲我們現在只是爲了阿清而活著的。”石付嘆道:“你也許不會明白。有個人曾經跟我說,阿清沒有劫營之前,他們躲在各地,給漢人做奴隸,都當自己是已經死了。這樣的死法太可怕,靈魂永遠回不了故鄉草原,彷彿行屍一般,躲在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腐爛。但是現在,他們終於又看到了草原的神鷹,就算爲她而死,靈魂也必得救贖。有的時候,人缺的只是一線希望。阿清就是這個希望所在,所以他們寧願回去送死,也不肯再次淪爲漢人的奴隸,死在異國他鄉了。”
“我也……”他揉了揉被雪風吹得有些刺澀的眼睛,道:“不想死在異鄉呢。”
※※※
“小靳哥——”
小靳正靠在神龕上瞌睡,聽見聲音,勉強睜開眼,見小鈺正端了盆水出來。她滿臉細細密密出了一層汗,神情又是焦急又是興奮。
“小靳哥,生了生了!”
“別亂講,我怎麼會生?”小靳抹抹僵硬的臉,道:“生了個什麼東西?”
小鈺興奮地道:“是個男孩子,真漂亮!我……我剛剛還親手抱他了呢!你快來看看呀!”不由分說拉著他進去。
那婦人還很年輕,有著阿清般長長的睫毛和筆直的鼻樑,此刻她早已昏睡過去,但仍是痛苦難耐地緊蹙著眉頭,嘴脣被咬得到處是血。一個嬰兒躺在她懷抱間,小靳覺得他好象只小老鼠。幾個婦人收拾完東西,對小鈺行禮後,都退了出去。
“這麼說,阿清成功了。真……真不敢相信。”小靳凝視著婦人手腕上青紫的腫痕和緊扣的鐵鐐,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氣餒,彷彿見到阿清跨在馬上,絕塵而去,只留下模糊的背影……
他的視線沿著鐵鐐滑至末端,那是大刀砍斷的痕跡,切口粘滯——是把沾滿鮮血、已經鈍了的刀。是阿清的刀嗎……那血……是阿清的血嗎……
小鈺抱著那嬰兒,輕輕哼著羯人的兒歌。小靳看著那小小的嬰孩,輕聲道:“你比老子強。你有媽媽,還有阿清和小鈺。”
小鈺聽了,對他嫣然一笑。火光映照在她臉上,豔麗不可方物。小靳忽然一陣眩暈,只覺眼前之人彷彿畫中仙人一樣,忍不住湊上前去,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不知過了多久,小鈺身子一顫,小靳猛地一驚,“哎呀”一聲退開兩步,呆了一下,不敢看小鈺的臉,撒丫子就往外跑。
他一口氣跑到空無一人的後堂才停下,可是狂跳的心怎麼也停不下來。他扶著牆壁站著,心道:“我……我做了什麼?怎……怎麼能對她……她……她……哎,小靳,這次你禍闖大了!你要完蛋了!人家是郡主,你是什麼東西?媽的,小混混也敢……你這次完蛋了吧!”
他痛罵了自己一頓,舔舔嘴脣,嗯,怎麼還是甜的……他走到窗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夜已經很深了,但雪降下來,地上也積了厚厚的雪,隱隱反射著光亮,倒也不覺黑暗。大雪降得無聲無息,偶爾傳來一兩聲樹枝被雪壓斷的劈啪聲,除此之外,萬籟俱靜,連前院的人聲都聽不到。
小靳向鉅野澤的方向看過去,湖澤在三四里外,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但阿清就在湖的對岸。究竟是什麼地方呢?她受了那麼重的傷,這麼大的雪,這象刀子一樣的雪風,她挺得住麼?
就象老天玩弄的把戲一樣,有些事刻意得可笑。當自己一年前在雪地裡將受傷的阿清揹回寺院時,可曾想到一年後的現在,她再一次傷重倒在雪裡等死?“簡直……”小靳咬著牙想:“不把老子的努力當回事,隨便浪費,真他媽的!”
他在地上找了塊石頭,用力向湖的方向扔去,聽見它一路劈劈啪啪打落好多樹枝積雪,心中暗爽,當即找來更多的石頭往外扔。
正扔得高興,忽聽身後的木門嘎吱一響,有人輕輕地道:“你就那麼不高興麼?”正是小鈺。
小靳一跳三尺,幾乎從窗口跳出去。小鈺道:“小靳哥,你慌什麼?過來。”聲音不大,象平常一樣溫和,小靳身不由己走到她身旁。小鈺的臉隱藏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既不開口,小靳也不敢先說話。
過了好久,小鈺幽幽地道:“你爲什麼要跑開,小靳哥?”
“我……哈哈……跑?往哪裡跑……不是,爲什麼要跑?你看見我跑了嗎?不不,不!我我我……是在……”
“別說了!”小鈺尖叫一聲:“我知道你爲什麼跑,可是我並不害怕。因爲……因爲……”
她說不出來了,伸出手,抱住了小靳。小靳顫聲道:“因……因爲什麼?”
“我是你的人,小靳哥,你知道嗎?”
“什麼……”
“從那天你告訴我,不要怕,不要怕的時候……那天你替我採來花朵,揹我去看老虎的時候……那一天,你看著我洗澡的時候……不……還要早,還要早得多……當阿清每天晚上在我面前說起你,說起她喜歡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
小靳心頭砰砰亂跳,聽她的聲音,又有點象她當初失魂落魄時的樣子,擔心地道:“好,是啊,早得多……我們先回去好不好?夜這麼深了,又冷,你也該歇著了。”
小鈺一個勁搖頭,道:“不!小靳哥,今天晚上我想跟你說說話。我怕……怕以後都沒機會說了。”
“別……別說傻話!”
“真的。我以前一直生活在幻想裡。”小鈺認真地點頭道:“以爲這一切都是夢。只要離開這裡,夢就會醒,一切都會好起來了。只要離開……你見過我們家鄉的草原嗎?多麼漂亮,多麼壯美……只要離開這一切一切,回到家鄉,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多好!”
“是啊是啊!咱們離開這裡,到草原去,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我早就說了嘛,別亂想了!”
小鈺向一臉焦急的小靳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彷彿看到了草原上星星點點的野花,和那湛藍高遠的天空。不過這個笑容很快消失了,她鬆開抱著小靳的手,走到窗邊,望向外面湖澤的方向,輕輕地道:“可是今天,當我看到那個小孩出生的時候,我終於明白,原來……原來這一切並不是夢,並不是可以醒來就忘卻的夢啊。”
“你別亂想了!什麼小孩不小孩的?”小靳越發慌亂起來,拉著她道:“進去休息了,這裡冷得很!”
小鈺使勁掙脫他的手,一指外面,道:“你還不明白嗎,小靳哥?這裡,有我那傻傻的姐姐阿清。剛纔石付大哥什麼都跟我說了。阿清……她什麼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我……”她的胸口起伏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大,道:“我是那麼的想要搶走她的心上人,甚至……差一點就成功了……
“你們漢人孔融的小孩都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個道理,我卻一直渾渾噩噩地裝作不明白,只知道逃啊逃啊……可是剛纔我抱著那小嬰兒的時候,才突然發現,原來這裡除了我,還有別人,別的母親,別的孩子……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族人們……我竟然曾經想一個人偷偷逃走,真是太可怕了……”
小靳大聲道:“有什麼可怕的?你能做什麼?逃走有什麼可恥?真是小孩子!”
小鈺搖頭道:“你不明白的……小靳哥,你知道孫鏡爲什麼要對廣善營裡的人趕盡殺絕嗎?他是想逼我出來,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得到我……因爲我身上有個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天下的秘密。多麼可悲,我彷彿就是爲了這個秘密而生下來的。只要我一日不露面,他就絕對不會停手,直到殺光所有的羯人……我不會讓他得逞的。”
“阿清知道這個秘密,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去劫營。她這麼做就是不想我出來,她只要我遠遠地離開中原,回到草原去……真是傻瓜,她一個人又能做什麼呢?她難道不明白,跟那個秘密比起來,死再多的人都無足輕重嗎?你說,她能做什麼?你……你喜歡她,對吧?”說著回頭深深看了小靳一眼。
小靳退開兩步。這不是尋常的小鈺,甚至不是那個瘋瘋傻傻的小鈺。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從未有過的肅殺之氣。
小靳一時氣爲之竭,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傻傻地站著,一根指頭都不敢亂動。小鈺看了他一會兒,又轉回頭,低聲道:“你別怕,也別驚異。我並非今日纔想明白這些,其實我一直在想,反反覆覆地想,想了好多好多天了……只是我一直在逃避,以爲真的可以一走了之,讓那個秘密也隨我而去,可惜……真可惜……那日在城門口,我真不該看那張告示,只差一步,我就可以跳出這亂世了,只差那一步啊……火……”
“火……”小鈺突然全身一震,又道:“火……”
“什麼?火?”小靳丈二和尚摸不到頭,正想湊近點看看小鈺是不是犯迷糊了,突然一驚——小鈺的臉被什麼光照亮了。
小鈺因恐懼而睜大的雙眼裡,一團火亮了起來。
他轉過頭,向鉅野澤望去,那邊,湖的對岸,亮起了一點火,然後是兩點、三點……無數點火。火光漸漸變大,隱約勾勒出一座小山的輪廓。大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藉著星星點點的火,連沉寂的湖似乎都活了過來,泛起長長的、密密的波光。
小靳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媽的。”
※※※
一開始的時候,天上突然多了幾點火。大多數人因白天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疲憊不堪,蜷縮在一起相互溫暖著沉沉睡去,也無人留意到這星火。只有幾個貪玩未睡的小孩看見了,驚喜地掙脫父母懷抱站起來,拍手唱道:“火星星,火星星!”
“別鬧了……”
話音未落,火星星驟然俯衝到眼前,“嗖嗖”數聲,幾隻火箭插入雪中。火順著箭桿迅速燒上去,火光照亮了一張張驚恐的臉。
“嗖……嗖……”沒等驚醒的人們回過神來,天上又射來幾十支火箭,其中一支箭插入一個沉睡的人的身體,那人哼也沒哼出一聲,當即死亡。這些箭箭身特別粗大,火越燒越大,照亮了周圍老大一塊地方。許多人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看著火。
“進……進……進攻了!”終於有人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吼。這吼聲隨著淒厲的雪風遠遠地傳了出去,正在沉睡中的四、五百人頓時亂了起來。人們紛紛爬起身,但是黑燈瞎火,誰也不知道進攻從哪個方向過來,哪個地方又有出路,只得象無頭蒼蠅一樣亂躥。很多人忙著抱起小孩、收拾包袱,有的人大聲喊著親人的名字,有的人則慌亂地四處亂躥,找尋出路。在這黑暗的夜裡,那幾支著了火的箭成了唯一的光亮,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也將是屠殺開始的地方。
火光里人影晃動,遠遠的船上,士兵們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手中的弓拉得渾圓,焦躁地等著符申的命令。符申特意多等了一會兒,直到有人清醒過來,開始撲滅火焰的時候,他的右手才向下一揮。
“一個也不要留。”
幾名士兵正在伏利度的指揮下撲火,突然間頭頂風聲大作,伏利度大叫道:“閃開!”
第一批箭覓著火光而來,劈頭而至,彷彿夏日驟然降臨的暴雨一般,“撲撲撲”一陣響,一瞬間便撩倒了一大片人。
伏利度挺刀拼命格擋,手臂還是中了一箭,他咬牙滾出幾丈,擡起頭來時,周圍立著一片箭林,幾乎已沒有活著的人了。他一把扯出箭,叫道:“快走!向東向東!快走!”
大多數人剛纔從睡夢中驚醒,正是六神無主、又驚又亂的時候,仍舊到處亂喊亂躥,更多的人還在收拾包袱。只有一些打過仗的老兵頭腦清醒,聽到伏利度的聲音,紛紛站出來,驅趕著人羣向東面山頭跑去。這個時候,風聲大作,第二批箭又到了。這一次射擊的方位從剛纔火箭的地方向前縱深了十丈,人羣象割倒的麥子一般又躺倒了一大片。慘叫聲頓時此起彼伏。
此刻人們才徹底醒悟過來,知道自己已經被敵人看得清清楚楚。屠殺即將開始,沒什麼可以再留戀的了。大人們丟下一切家當,抱著小孩,開始不顧一切向黑暗的地方跑去。
伏利度在人羣后拼命叫道:“向東!上山去!快!”他的幾名手下忙幫著他把人往東面的山頭引。又是兩次箭雨射來,幸好人們已經跑散,而且離火箭照亮的地方越來越遠,箭失了準頭,被射中的人少了很多。但兩輪箭之間相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伏利度知道對方已經殺近,忙組織了幾十人,準備防禦。
他突然想起一事,喝道:“誰見到郡主了?”大家都搖頭,只有一人道:“早些時候我看見伏莫隸術大人帶著她往北面山頭去了。”伏利度道:“快點埋好頂馬樁,我去找郡主!”
他避開擁擠的人流,向阿清去的方向跑去,剛跑上一個小土丘,前面的林子裡突然傳來急促而沉悶的馬蹄聲。伏利度心中一驚,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快,而且看樣子竟是四面八方都有埋伏。他左右一打量,伏身藏到一塊巖石後,抽出長刀。轉瞬間,十幾騎黑衣騎兵衝出灌木,徑向人羣衝去。
伏利度待馬隊衝過身邊時,長刀一橫,斬斷一隻馬腿。那馬長聲嘶叫,向前撲倒,濺起老高的雪泥。後面的馬受驚,紛紛嘶叫著人立而起。伏利度趁亂砍死翻倒在地的騎手,轉身擋了兩刀,又劈下一人。那人一條腿被齊根斬斷,在地上發瘋似地亂滾亂叫,聽得人毛骨悚然。伏利度趕上一步,單刀劈下,將他腦袋砍出老遠。
那些騎手本來是去偷襲別人的,此刻驟然遇襲,都有些慌亂,被伏利度趁暗又襲殺了一人。只聽有人大喝道:“就一個人!就一個人,不要慌,散開,再把他圍起來!圍起來殺!”
騎手們聽了他的話,紛紛安撫馬匹,掉轉馬頭,將伏利度圍了起來。伏利度正跟一名騎手打鬥,那騎手使一柄長刀,居高臨下砍殺,殺得伏利度竟有些頂不住。他正打算繞到馬後,突聽一匹馬長嘶一聲,斜刺裡衝出來,伏利度躲閃不及,被那馬頂個正著,飛出數丈遠,在地上兀自翻滾,直到翻下小丘。那騎手黑暗中看不清他掉到哪裡去了,罵了兩聲,轉身揮刀叫道:“繼續衝!符大人說了,一個也不要留!”
他領著手下向土丘下的人羣衝去時,三、四支這樣的騎兵隊伍已經劈波斬浪般從其他方向殺入人羣。披著鎧甲的高頭大馬在驚慌失措的人流裡橫衝直撞,往往將數人一起撞翻在地,馬蹄踐踏之下,鮮有活口。這些騎手都拿著長刃大刀,是專門用於砍殺步兵的武器,此刻提刀猛劈,只看見人的腦袋、肢體滿天紛飛,簡直如切菜斬瓜一般輕鬆。一時間,喊殺聲、慘叫聲、哀求聲、呼兒喚女之聲、刀斧斬落之聲、骨肉撕裂之聲……不絕於耳,一刻之前還寂靜無聲的鉅野澤,已變成了血肉飛濺的阿鼻地獄。
有幾匹馬衝得快,馬上的騎手只覺自己如狼入羊羣一般,殺得實在帶勁。漸漸地深入人羣,砍殺跑不動的,或嚇傻了而不動的老弱婦孺。忽見前面驟然變得空曠,其中一人腦子動得快,剛叫聲:“有埋伏……”跨下的馬慘叫一聲,已直直撞上一根頂馬樁,力道之大,尖尖的木樁頭刺入馬腹,差點穿透馬背刺出來。
那騎手滾鞍落馬,被馬腹狂噴而出的血衝得滿頭滿臉。還沒等他站起身,周圍幾把刀砍了過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勉強擋了兩刀,終究不濟,被亂刀砍死。其餘幾匹馬也同樣收扎不住撞上頂馬樁,周圍眼睛瞪得血紅的羯人一擁而上,將落下馬的騎手砍成肉泥。
後面的騎手見對方也有準備,知道遇上了久經沙場的老兵,黑暗中不敢冒險再快速穿插。有人大聲喝道:“點起火把,保持隊形!”騎手們取出早準備好的火把點起來,聚集在一起結成陣勢,沿著湖邊向前。羯人裡的士兵們終於也聚集起來,雖然沒有馬,但仍英勇無畏地向騎兵發起衝擊,以求自己的人能快速撤走。
伏利度被馬撞了一下,背上肋骨斷了兩根,好在他身體結實,從土丘上滾下來時滾入一簇灌木裡,僥倖逃生。饒是如此,他也躺了好半天,才勉強重新站起來。只聽外面的喊殺聲漸漸向東移去,他知道自己的手下能對付騎兵的沒有幾個,對方一定已經衝過了頂馬樁。再往東就是一片開闊的土地,更沒法防禦騎兵,事到如今,只有拼命了。他喘了兩口氣,咬牙爬出灌木,向喊殺聲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到處是屍體,絕大多數是毫無抵抗能力的婦孺老幼,伏利度心中狂怒,待跑到頂馬樁的位置,見有四、五名騎手和他們馬匹的屍體,馬身上還揹著弓箭。伏利度取下弓箭,猛跑了一陣,爬上一個小丘,只見小丘下,四五十名羯人正在力戰二十幾名騎手。
那些騎手雖然人少,此刻仗著高度和速度的優勢,佔盡上風,在一干羯人之中縱橫馳騁,大刀之下不停有人被砍中,每匹馬身上都沾滿了血。那些羯人只有十幾人是士兵,懂得如何對付騎兵,如何在馬匹衝撞之下逃生,其餘的普通百姓只知道拿刀亂砍,哪裡是騎兵對手?轉眼之間地上就躺了十幾具屍體。好在這些騎兵平日裡殺百姓殺慣了,也並無多少拼命的決心,見這些羯人一個個不要命地衝上來,擔心暗中還有頂馬樁或陷阱埋伏,不敢過於壓上,只是周旋著,等後面的隊伍跟上來再說。
伏利度藏身在巖石後,忍著痛,開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一名騎手背心。那騎手大叫一聲落下馬,幾名羯人頓時圍上去衝著他猛砍。周圍的騎手衝上來砍翻兩名羯人,但那人早已身首異處。伏利度又射了幾箭,他本就以箭術著稱,雖在暗中,仍然箭無虛發,一會兒功夫就射下五個人。騎手們頓時慌亂起來。有人叫道:“有埋伏!有埋伏!先撤,等符大人來!”
他這一喊,騎手們立時向後撤去。他們仗著馬匹的優勢,說退就退,那些羯人勉強抵擋到現在已算僥倖,哪裡還敢再追。伏利度又射了幾箭,但他背上的傷畢竟很重,握弓的手顫抖起來,到最後連弓都拉不開了,只有眼睜睜看著騎手們從小丘前跑過,向湖邊跑去。
伏利度剛鬆了一口氣,忽聽那些騎手們大聲歡呼起來。他心中一緊,四下一搜索,突然呆住了。
只見湖面上有火把燃了起來,開始時只有幾支,慢慢地變成十幾支,幾十支……這些陸續點燃的火把相互輝映,勾勒出兩艘雙層大船的輪廓。
船迅速逼近了岸,浪頭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拍打起岸邊的巖石。岸邊的騎手們拯臂高呼:“符大人!符大人!”
有些人興奮得拉著馬人立起來,因爲真正屠殺的時刻來臨了。
※※※
小鈺第一個奔出大門,悶著頭向湖的方向跑去。小靳叫道:“喂!黑燈瞎火的,你去幹嘛!”他追著跑過大廳時,石付道:“怎麼了?”小靳惱道:“對岸燒起來了,媽的,到處都是火!”
大廳裡躺著休息的羯人發出一陣驚呼,全都跳起身來。石付嘆道:“是探路的火箭……看來他們終於找到小姐了。我們走罷。”在兩名羯人的攙扶下站起身。
小靳道:“媽的,走?往哪裡走?現在去不是送死嗎?你們等到天明往西走是正經!”
但無論他怎麼叫嚷,羯人們充耳不聞,各自快速地收起東西,男人牽著女人,母親帶著孩子,一個接一個走出門去。那剛生了小孩的母親本來和孩子一起被留在屋裡,但她不住大聲哀求,她的親人們商量了一下,還是用個破門板把她擡起走了。幾個壯年舉起火把在前引路,火焰在雪風中微弱地跳著,彷彿隨時都會熄滅。
小靳扯著嗓子叫道:“你們真的都瘋了嗎?啊?明知道是送死也去?送死真的那麼好玩嗎?”
石付走到他身後,拍著他的肩膀道:“是啊,你才明白?”被人攙扶著也跟著出了門。
小靳見他們扶老攜幼地走出祠堂破敗的山門,慢慢消失在黑暗裡,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正在發呆,身後有人道:“阿彌陀佛,施主請讓一讓。如果施主覺得危險,請向西行罷。”卻是癡天行。他大步走過小靳,跟上石付等人。
小靳不用回頭也知道還有人要跟出去,嘆了口氣,道:“和尚,他們……他們真的打算死在這裡?”
道曾道:“阿彌陀佛,小靳,有些事,非親身體驗不得其解也。你說的對,現在應該向西纔對,你去罷。”說著也走了出去。圓空、圓真等人對小靳合十而禮,都跟著道曾去了。
癡滅最後一個一瘸一拐地出來。他拍拍小靳,剛要說話,小靳手一伸阻止他,惱道:“等等,不要說!媽的……個個都當老子是局外人,怕死的孬種一樣。老子也是條漢子!滾你媽的,不要再跟老子說廢話了!”說著跳下臺階,三兩步跑出門去。
癡滅呆了半晌,道:“只是想請你幫忙扶我一下,唉,果然是廢話……”
小靳不知哪裡來的無名火在心中一躥一躥地燒,一陣猛跑,先追過了道曾,衝他喊道:“我、我也明白!你那些廢話留著教訓其他人吧!”追過癡天行時,小靳一向對這個只懂說大話的傢伙不耐煩,叫道:“讓你媽,滾開點!”一腳踢過去,癡天行側身讓開,小靳生怕他還手,跑得越發的快。追到石付時叫道:“瞎老大,看清楚路!”他這般亂罵,居然沒聽到一個人回嘴,心中暗爽。
再往前趕就是羯人,小靳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對方聽得懂聽不懂。見到那母親抱著孩子在門板上哭泣,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只道:“讓開讓開,讓大爺我先過去!送死也別猴急!嘿,媽的,拿個火把給老子!”
他舉著火把衝到碼頭時,看見幾艘小船的燈亮了起來,小鈺站在船邊,正跟幾位船伕說著什麼。他跑近了,只見小鈺渾身都是雪泥,她黑燈瞎火地跑下來,不知摔了多少跟頭。小靳心痛得要命,趕緊跑到小鈺身邊。
只聽小鈺哭著道:“我求求你們,我真的必須要到對岸去……這根簪子是和田玉石,能值不少錢,求求你們了,就送一趟,我們不會回來了!”
幾名船伕拿著簪子就著燈火看了看,神色猶豫。小靳見了那簪子的光亮,識得是寶貝,嚇了一大跳,一把搶回來,道:“哎呀這東西根本不值錢,不要看了!我這裡有錢,白花花的銀子,可不是假的,拿去!”掏了五兩銀子出來。
一位船伕搖頭道:“不行。對面聽說正在剿匪,官老爺說了,這一帶封禁,誰也不許進湖去。我們還要養家餬口呢。”
小鈺道:“悄悄地過去,我只過去看一眼啊。”幾個船伕一起搖頭,說什麼也不肯。
小靳咬咬牙,又掏出三十兩,都塞在那船伕手裡,道:“不要你劃,老子買你們的船總可以吧?這些錢夠你買十條這種破船了,別以爲老子不識貨,走走!”
那幾名船伕歡天喜地上岸走了,其中一人還好心地道:“小兄弟,千萬等天明瞭再開船,湖裡有龍,邪著呢,這樣的雪天……嘖嘖,晚上收人呢!”
小鈺望著漆黑的湖面,雙手抱在胸前微微顫抖,小靳扶著她肩頭道:“別怕,咱們一起走,一定可以過湖的。什麼邪龍?我們船上禿頭和尚一大堆,專鎮邪門!”回頭見羯人們已趕到,意氣風發地大聲道:“好了,都上船,今晚遊湖賞月,都算在大爺我的帳上!”
※※※
伏利度跑下土丘,大聲喊道:“船來了!對方的頭來了!”
他的手下們正在檢查屍體,看有活著的沒有,聽了這話都直起身子,臉上滿是疲憊和驚恐的神情。
伏利度跑近了,喘著氣道:“我……我要十個人,其餘的趕快走,把人都帶到山林裡去,明白嗎?都過來,都圍過來!”
人們紛紛圍了上來,伏利度拿過一支火把,就著火光,一個一個看過去,嘴裡道:“他信,禾其……你,你,還有你……伏別順他,你也出來……你們十個,一人拿一把刀,再備一把,出來。”
這十人站了出來,在伏利度身後排成一排,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決一死戰的神情。還有人爭著要出來,伏利度看著他們,聲音平和下來,道:“好了,這就夠了。如果我們頂不住,你們也別撐了,各自逃命,能活幾個下來就活幾個吧。走吧。”
當那些羯人向山上跑去時,伏利度對那十人道:“現在沒別的辦法了,只能拖,能拖多久是多久。都給我埋到雪地裡去,等馬隊過來時,只砍馬腿,聽好了,砍馬腿!他們離了馬,黑暗中不敢過分逼近,在雪地上也走不快,能把他們拖到天亮就值了!我不想說假話,今天晚上,我們只有拼死頂住,沒有逃生的機會了。想要走的,現在還來得及,我不會強留。”
那十個人紋絲不動,其中一人沉聲道:“百戶長,你要再說逃命的話,我們只有現在就死在這裡。”
伏利度道:“好!大家死在一起,草原之神必會保佑我們的靈魂!來吧,一個一個地趴在地上。伏別順他,幫我用雪把他們掩起來。”
他們剛在雪地裡藏好身,只聽路上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至少有一、兩百名騎兵覓著雪地裡的痕跡追來。每個人都握緊了刀,知道今晚對自己來說,是最後一晚了。
最後一場血戰。
騎兵們近了,馬蹄踏得地面都在震動。伏利度等人隱身在一個陡坡後,這樣既可以隱身,而且馬跑到這裡時通常會向前跳躍一段距離,可減少一開始被馬蹄踩傷的機會。伏利度感到身旁一人在微微顫抖,低聲道:“別慌……別慌……穩住……穩住……來了!”
第一批馬騰空而起,高高地從衆人頭上掠過,落在坡下,濺起大片的雪泥。馬上的騎手手裡舉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十一個人蒼白的臉,但他們急於趕路,根本無人注意腳下。騎手們三匹一行地跳過陡坡,看樣子訓練有素。
伏利度本打算再等幾批馬過去後,就中而斷,一直做著不要亂動的手勢。沒想到跳到第四批馬時,一匹馬跳得不夠遠,落下來時正踏在一人大腿上,咯的一聲,踩斷了骨頭。那人大吼一聲,掙扎著坐起身,一刀砍斷那匹馬的後腿。後面的馬收不住腳,直衝過來,“砰”的一聲巨響,將那人上半身生生撞斷。
但那馬也翻滾在地,馬上騎手摔下來,還沒回過神,已被一刀劈死。伏利度大聲喊道:“砍!”
剩下的人同時發出瘋狂的嚎叫,一躍而起,貓著腰往馬羣中鑽去,提刀只往馬腿上砍。這一下變起倉促,頓時有十幾匹馬被砍斷了腿,長聲嘶叫著在地上打滾,馬隊立時混亂起來。騎手們紛紛持刀砍來,但對手個個象耗子一樣到處亂躥,慌亂間說不定自己的馬就突然地一跳,歪倒下去,是以個個心驚,想要拉馬遠遠躲開。這些羯人抱了必死的決心,對頭上砍來砍去的刀視而不見,拼了命地亂砍馬腿,一時氣勢大勝。
但隨著落馬的人越來越多,逐漸形成地面的合圍之勢,羯人斬馬的速度慢了下來,雙方都殺紅了眼,開始了近身拼死肉搏。
伏利度戰場經驗豐富,動作奇快,在馬匹間繞來繞去,轉瞬間就放倒了十幾匹馬,衝到了馬隊中間。馬上的人混亂中向他砍去,雖砍中了幾刀,但都不是要害,被他拼死避過。聽身後有自己的人大聲慘叫,他也顧不得了,只想趁亂多劈些馬腿。
正砍得起勁,忽地頭上風聲大作,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直壓下來。這力道既猛且快,伏利度剛察覺到,已殺到面前,避無可避。他本能地將刀往頭上一舉,“啪啦”一聲響,鋼刀斷爲數段,餘力未消,震得他飛身而起,穿過馬隊,重重摔倒在路旁的雪中,胸口肋骨斷了數根,一時氣也無法吐出來。耳中只聽騎手們都大聲道:“符大人!符大人!”
那符大人顯然對自己的攻擊信心十足,竟不再看伏利度是否已經斃命,向後縱去。好幾名羯人的慘叫幾乎同時響起,但只有一聲,隨即歸於沉寂。就有騎手叫道:“符大人神功蓋世,威震……”他話沒說完,符申冷冷地道:“行了。趕快將馬匹拖走,讓出路來。”
伏利度心中冰涼,只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正在此時,忽聽破空之聲響起,從南面傳來,數名騎手放聲慘叫,滾鞍落馬。有人叫道:“啊,有馬過來了,難道對方還有埋伏?”
“嗖嗖嗖”的破空聲不絕於耳,對方竟象是有數十人同時放箭一般,而且準頭極佳,每響一聲,幾乎都會有一人被射中,慘叫聲中落下馬來。馬隊再度驚惶起來。
符申喝道:“快扔了火把!”衆人立時醒悟,忙將火把拋到地上。但火把一時並未熄滅,對方的箭仍然又快又準地射過來,眨眼功夫就有十六、七人中箭落馬,叫聲淒厲,眼見不活了。其餘的人驚慌失措,紛紛打馬,都想盡快跑入黑暗的地方。人也在推,馬也在擠,隊形一片混亂。
符申怒道:“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但騎手們此刻已無暇聽他的號令,各自縱馬亂跑。符申剛要回身訓斥,迎面一箭射到,他反手一刀劈開來箭,入手竟有些沉。那人卯足了勁,又是連著幾箭射到,符申雖一一擋下,心中卻越來越驚疑,只覺此人的力道之大,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就在此時,有人暴喝一聲,聲若滾雷,震得一衆騎手耳朵裡嗡嗡作響。伏利度心中狂跳,聽出這是一直跟著阿清的伏莫隸術的聲音。他身子不能動,勉強擡起頭,只見夜色裡,十幾騎馬如飛而至。
符申喝道:“放箭!快放箭!”但隊伍已亂,人人忙著躲閃,只有幾個人慌慌張張搭弓射了幾箭。那十幾騎絲毫沒有停頓,馬上的騎手騎術甚佳,在馬上伏低縱高,猱身躲過飛來的箭,轉眼間就衝到了面前,直接衝到馬隊中間混亂的環節。沒等符申的人回過神來,幾聲慘叫響起,立時只見人仰馬翻,隊伍竟被這十幾騎生生沖斷。符申心中大驚,沒想到這支隊伍裡竟有通曉兵法戰術的高手,剛要喝止手下,卻見對方當先一人手持一柄長矛,奮力衝刺,一口氣竟將三人挑得高高飛起,砸到一旁的馬隊中去。周圍的人齊聲驚呼,那人大聲喝道:“我是北郡部落第一勇士伏莫隸術,誰來與我一戰?”一邊說,一邊長矛橫掃,兩名離他近的騎手剛來得及舉刀格擋,“砰砰”兩聲,兩柄刀被伏莫隸術的長矛打出老遠,兩人同時喉頭一痛,飛身落馬,灑了漫天的血雨。
周圍的騎手無不聽聞過伏莫隸術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屠夫本色,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退避。伏莫隸術領著幾人向前猛衝,追得幾十名騎手飛也似地狂奔。
符申打馬上前,振聲高喊道:“保持隊形!別亂!前面的迂迴過來……”
他本待追擊伏莫隸術,剛衝到隊伍斷開之處,忽地一股疾風撲面而來,他側身一避,勁風竟帶得他一歪。符申這一下更是驚異,原來對方還有如此高手。他反手一刀逼開那人,勒轉馬頭,縱開數丈,喝道:“是誰!”
火光中,一名青年騎著匹白馬昂然而立,手持一對槊。這樣生死搏殺的當兒,他看著自己,居然還露著一絲微笑。符申只看了他兩眼,就知道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已討不到任何好處了。
這是一個真正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