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鈺,這是什麼?”
“這個呀,叫作花藝。”小鈺一本正經地道。說話的時候,她將最後一支清菊插入瓶中,伸著一雙小手,把又厚又沉的裙邊理順,坐直了,仰起頭,用小指頭將幾縷散發勾到耳後,露出一隻精緻的玉石耳墜。
“呀!”阿清張大了嘴,叫道:“呀!”
“哼。”小鈺鼻子翹得高高的。
“呀!呀呀!”
“呀什麼呀,這耳墜是孃親昨天給我的,據說是遼東慕容家進貢的……哎,你的手那麼髒,別來碰我!”
“嘿嘿。”阿清傻笑著,用沾滿泥土的小手摸摸鼻子,忍住噴嚏。她頭髮亂糟糟的,夾雜著草根樹葉,左手上還劃破了一處。小鈺看得直皺眉頭,叫道:“來人啊,打水來。”
等下人們忙不迭地盛上金盆,小鈺毫不客氣地將阿清的腦袋按進盆中使勁洗著,一面惱火地道:“你呀,不要一大清早就從後院的樹上翻下來好不好,三姨娘昨日被你嚇得險些暈過去,到爹那裡說了你好多難聽的話呢。”
阿清掙扎著道:“她說她的,我……我纔不怕呢。我……我知道她爲什麼生氣,她的反挽髻是假的,被落下的樹枝一碰就歪了……”
小鈺狠狠一按,阿清頓時嗆了老一大口水,說不出話來。小鈺回頭道:“都下去,都下去!”幾個奴婢忙忍著笑匆匆退下了。
“你……咳咳……你要嗆死我啊?”阿清把溼發甩到腦後,瞪大了眼叫道。
“你這麼說,被三姨娘知道了不跟你拼命纔怪。”小鈺嗔道:“你呀,越來越野了,真象個男孩子。自從跟了那什麼師傅學武功之後,你看看你,比我哥還能折騰。把手伸過來。”她握著阿清的左手,小心地拭去上面的殘血,繼續道:“女孩子還是要溫柔沉靜一些的好。你瞧你一天一處傷痕,要是不小心劃到臉上,以後還怎麼嫁人啊。”
阿清忍不住撲哧一笑,小鈺橫著眼道:“怎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阿清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覺得,你的口氣越來越象我娘了。”
十一歲的小鈺聞言挺起了胸膛,望著遠處黛色的山巒,很有些感懷身世地道:“你呀,長大了就明白了。”
“哈哈哈哈……”阿清笑得打跌,手一伸,歪著的身子頓時失去平衡向一邊倒去,“咚”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柱子上。她捂著腦袋清醒過來,轉頭看去,但見外面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大亮了。
阿清在美夢驚醒後的落寞中輕嘆了一口氣。她舒展了一下凍得僵硬的四肢,走到牀邊,只見小鈺仍在沉睡中。不知道在夢裡見到了什麼,她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
阿清搬了張椅子在牀邊坐下,呆呆地看著小鈺,兒時的記憶和麪前的人不斷重疊,容顏雖然未曾改變,然而心境卻已仿若隔世一般,再也追尋不回了。
她正自出神,忽聽有人敲門,石付在門外道:“小姐,你起身了嗎?”
阿清忙收回心神,道:“嗯,稍等一下。”她換了身衣服,就盆裡的冷水洗了洗臉,推門出去。石付石全正在外候著,見她出來,石付忙道:“小姐,今天還要繼續尋找道曾嗎?”
阿清略一躊躇,道:“當然……不過,小鈺一個人在這裡,我不放心。”
石付道:“小姐放心,這客棧的老闆是在下生死之交,在下已經拜託他只留我們幾人住宿。他在這城裡還算有些名頭,應該沒有人會來。我陪小姐出去,大哥留下照看,小姐放心好了!”
當下阿清與石付出了門,繼續走街串巷,打探道曾的消息。兩人在城東門附近走了一上午,仍是毫無頭緒,便在臨江的一座酒樓歇腳。
兩人吃著東西,一面注意地聽周圍人的談話。樓上賓客滿座,頗爲熱鬧。由於北面戰事吃緊,大家談論的大都與冉閔有關。石付尖著耳朵聽,阿清卻一句也不想聽到關於他的事,別過頭去,望著窗外遠遠的河上船來船往發呆。
忽聽石付小聲道:“小姐,我出去一下。”阿清見他眼睛瞟向酒樓一角,一張最靠內的桌子上坐了個戴斗笠的人。石付道:“是道上的朋友,大概打探出什麼消息來,我過去會會。小姐小心著,這樓裡有練家子。”阿清點點頭,石付便起身走了過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酒樓。
阿清待他走了,一個人喝著茶,心中想:“不知道小靳怎麼樣了?過了這麼多天,他……他不會已經……哎,我殺了那些人,他就算不死,也一定吃了不少苦頭了……廣善營……我一個人,怎麼救得了那麼多人呢?”
正胡亂想著,忽聽樓梯處一陣喧譁,六、七名江湖人士簇擁著一名年青公子上來。阿清覺得那人甚是面熟,怔了一下,記起他就是那位蕭老毛龜的公子,忙轉過頭去。樓上有幾個人忙站了起來,其中一人撫掌大笑道:“呀,原來是蕭大公子大駕,老夫可有失遠迎咯。”
蕭寧瀟灑地一拱手,笑道:“古老前輩早來了?晚輩有些事耽擱了,叫您久等,多有得罪。這幾位是……”他剛要介紹,眼光環視了一下,道:“大家進去坐下說話吧,古老前輩請。”
兩人相互謙讓一番,幾個人進了隔壁雅間。酒店老闆親自奉了酒水送進去,出來後一疊聲地招呼夥計伺候。樓梯口咚咚咚地又跑上來幾名唱曲的丫頭,老闆拉住了領頭的,低聲吩咐道:“今兒做東的是蕭大少爺,全都給我機靈點,懂了?誰伺候不好,老子可要誰好看!”
那些丫頭們剛要進門,門裡卻出來一個書童模樣的人,伸手攔住,道:“我家公子今日請客,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商量,不相干的人就別進來了。”說著掏了幾兩銀子遞給領頭的。老闆忙陪笑道:“是,是,蕭大少爺忙,我們這就退下,這就退,哈哈!”
那書童模樣的人也不多說,關了門,拖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阿清見他目光炯炯,也是有功夫的人,心道:“看來是在商量什麼要緊的事。”
她就坐在雅間旁,當下裝作有些乏了,歪著頭靠在牆上,凝神聽去。只聽裡面蕭寧道:“……這位是夔門十三棍王大俠,這位是風火樓樓主歐陽先生……這位是蜀中唐門有名的‘千里眼’唐昆,追蹤功夫天下無雙……”
他介紹一位,那人便道:“見過古老爺子。”只有唐昆粗聲粗氣地道:“古前輩。”想來唐門的派頭是要比尋常門派大些。
蕭寧介紹完跟他來的人,又道:“這位在下就不用介紹了吧?鐵鎖橫江古老爺子的名頭,江湖上誰不知道?當年謝大俠的廬江‘神劍之盟’,古老爺子從中牽線接引,功不可沒!”
那古老爺子笑道:“蕭大公子,你可真會給老夫面上貼金。什麼牽線接引,老夫左右也就是個跑腿的罷了,哈哈,哈哈……說起來,老夫不在江湖行走已經有好幾年了,此次請老夫來,所爲何事?”
蕭寧道:“古老爺子過謙了。家父跟晚輩經常說起古老爺子,你老人家古道熱腸,那是不須說了,更是當今江湖上數一數二的萬事通。今日請你老人家來,也正是因爲一件江湖陳年舊事……”
說到這裡,蕭寧若無其事地曲指在牆壁上“咚咚”敲了兩下,指著掛在牆上的一幅畫笑道:“這麼小一個酒樓,居然也有謝柳之的畫,倒也不容易。傳聞謝柳之曾在洛陽附近隱居三年,看來是真的了……嗯……剛纔我說到哪裡了?”
其中一人忙道:“蕭公子說到江湖中一件陳年舊事……”
石付正要上樓,忽見阿清一手捂頭,急步下來,剛要問話,阿清低聲道:“走。”石付忙丟了兩塊銀子給掌櫃的,兩人匆匆走出酒樓,轉進一條小巷。石付道:“怎麼了?”
阿清放開手,臉色略有些白,道:“姓蕭的在樓上……好強的功力!”
石付嚇了一跳,忙回頭看看有沒有人跟著,道:“你……你們動手了?傷到你了?”
阿清搖頭道:“沒有……他大概察覺到有什麼人在牆外偷聽,在牆上彈了兩指,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幸虧沒有直接貼在牆上聽,否則還不知會怎樣呢……他們竟然也追到東平來了,一定也是來找道曾的!”
石付道:“小人也正打聽到了一些關於他們蕭家的消息,正要前去證實一下,既如此,小姐先回客棧,等我問明後再作打算。”
※※※
阿清輕輕推開門,正見到小鈺側身坐在窗臺上。
她隨意地靠在窗格上,光腳踩著只硃紅圓凳,兩手撐著窗臺,寬大的袖口下只露出幾根玉色的手指。窗外風拂葉動,她的發就跟著飛舞起來,一絲絲,一縷縷,在那潤玉般的臉上滑過。
她的手指輕靈地敲擊著,“嗒嗒嗒,嗒嗒嗒”,彷彿正合著一段聽不見的詭秘的旋律。下午的陽光很好,一束束穿透樹冠照下來,照在小鈺的臉上,散發出逼人的光彩。
她就那樣微歪著頭,瞇著眼,象一隻懶散的貓,正愜意地享受著紅塵亂世裡這難得的片刻寧靜。
阿清全身僵直,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彷彿稍一動作,就會驚醒一個遙遠的美夢。
她看著小鈺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慢慢地呼出來,嘴角就微微地上翹,露出淡淡的陶醉神情。她就知道她聞到了院子裡盛開的櫻花的香氣。
她知道她會神氣地說:“小嵐,替我摘一束下來!”她知道她會親手接過花枝,然後皺著眉頭叫侍女們端來水,讓自己洗臉洗手。她知道她會在自己面前驕傲地鉸開那些枝條,一枝枝高高地舉起,映著陽光比較半晌,再分別插入瓶中。她知道自己會問:“爲什麼不讓花好好地開在樹上”,然後她就會更加得意地說:“你不覺得這樣看起來更漂亮嗎,小嵐?”
……
“小姐!”
阿清雙足一點,極快極輕地閃出房門,向正疾步趕上來的石全作了一個靜聲的手勢。
然而爲時已晚,小鈺猝然驚覺,回頭驚惶地看了一眼阿清,跳下窗臺,飛也似地躥到牀上,鑽入被蓋之中,縮成一團。
阿清打心底裡嘆出口氣來,卻也知道沒有辦法再叫小鈺出來,疲憊地將頭頂在門框上。石全見她臉上失落至極的神色,很吃了一驚,不敢再上前。阿清閉眼沉靜了好一會兒,方道:“怎麼了?”
“小人驚擾了小姐,真是該死。石付已經回來了,正等小姐下去商議事情。”
阿清低聲道:“你在樓下稍等我一下罷。”
石全忙道:“是。”點頭行禮,轉身離去。
阿清跨進房中,反手關了門,慢慢走到牀邊,柔聲道:“小鈺,怎麼了?怎麼不曬太陽了?”
被子裡的人一動也不動。阿清聽到她壓抑的呼吸聲,便嘆道:“哎,原來你要睡了,那這餅我只有拿走了……”
被子掀開一角,小鈺探出手來,抓住餅就往裡拖。阿清照例扣住她手腕,道:“出來吃啊,小鈺,別害怕。你不能一輩子藏著啊。”
小鈺發出嗚嗚的叫聲,彷彿受驚的小貓,使勁掙扎。阿清堅持了一陣,終於心軟,讓她拖了去。她見被子微微蠕動,小鈺偷偷朝裡面爬去,便起身走到窗邊,向外打量,果然有一樹櫻花開得正豔。因爲只有一樹,在周圍尚在抽條的樹木映襯下,既是那樣耀眼,又是那麼孤獨。
阿清道:“我替你摘一枝來,好不好?”
被子裡仍是無聲無息,隔了一刻,忽地動了一動。
阿清看那樹在數丈開外,緋紅的花瓣在風中飛揚,剛想一縱跳出去摘一枝,突然一怔,想到大白天裡絕不能引人注目。她遲疑片刻,終於強行壓下蠢蠢欲動的念頭,退開兩步,將窗戶放了下來。
她輕輕走到牀邊,撫摩著隆起的被子。被子裡的人一顫,卻已退到牀角,再無處可去。阿清道:“姐姐到外面給你摘啊,小鈺,好不好?一定摘一枝最美麗的回來。你出來吃啊。”
她不住寬慰,然而小鈺始終不再動彈。過了好一陣,阿清不願石付再等下去,只得嘆息一聲,出門去了。
※※※
阿清下到樓下,石付正坐著等她,見她到來,忙起身替她拉開椅子。阿清坐下冷冷地道:“如何?”
石付爲她端茶上來,道:“是,小人今日收穫很大。其實只要不是道曾這樣沒什麼名頭的人,在這東平城,就算打探天下豪傑的情況也容易得很。咱們先說醉四方的老闆。他叫做阮奎,是這東平城黑道上數一數二的老大,連姓孫的都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其勢力很不簡單。有件跟他相關的事是,東平城內雖然說私鬥成風,然而畢竟不是什麼見得人的事,都掩掩藏藏,死的人也很少。但據說就在這個月,醉四方幾乎每天都會死人,而且有時候還不止一、兩個。如此大張旗鼓,實在讓人想不通。他就算喜歡看私鬥死人,也不必如此張揚啊。”
阿清眼中幾欲瞪出血來,道:“這個月……每天都會死人?”
石付有些不敢看她的眼,低頭道:“是……以前還是關起門來自己看,蕭家父子來了之後,更是變本加厲,弄到光天化日下公開聚衆打鬥,實在……實在是膽大妄爲……”
阿清道:“蕭家?蕭家怎麼跟他又扯上關係了呢?他們不是來找道曾的麼?”
石付道:“是,小姐慢慢聽我講罷。蕭家父子看來是有備而來,處置得很細。據說目前整個東平城黑道白道,都已被蕭家傳了話,不得跟陸平原有任何接觸,架子可大得很呢。跟姓阮的聯手,那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事。”
阿清道:“他們是什麼人,竟有這般勢力?”
石付道:“小人在江南時聽說過,蕭家乃是建康大族,說起來,跟如今偏安建康的晉王司馬睿有很深的關係。他家世代爲商,累世鉅富。這東平城裡的阮老爺聽說與他家有很大的生意往來,蕭家父子在此地買的房產,據說原先就是姓阮的名下。”
阿清喝著茶,道:“真是大族?”
石付道:“嘿,可不是!聽說,連姓孫的都對蕭家禮讓三分,特別給予通行權利,並派自己的親兵護衛。所以現在城內但凡有不易出關的貨,一般都找蕭家幫忙代理,面子大得不得了,再加上阮老爺本就是東平一霸,說佔盡黑白兩道,可也不是一件玩笑話。小姐不必驚異,當此亂世,別看姓孫的在這裡威風,其實心裡也明白,周圍哪個勢力不對東平虎視眈眈?蕭家跟晉王有關係,而晉王如今幾乎就是晉國皇帝了,有這樣的家族撐腰,怎麼也不會吃虧的。”
阿清喃喃地道:“這麼大的背景,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親自跑來尋找道曾,是什麼意思呢?”
石付道:“是啊,問題的關鍵是道曾究竟是什麼人,小姐是否知道?”阿清看他一眼,心道:“連師傅都吩咐我落難時,可去找道曾,看來他與師傅也有不尋常的關係。我可不能說出來,若讓外人知道我師傅是誰,可更不得了。”當下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認識他還是因爲他救了我的命,現下又指望著他去救小靳的命。可是……可是我們勢單力薄,人海茫茫,怎麼才能找到他呢?”
石付道:“小姐說得好,我們正是勢單力薄。不過,卻不一定就沒辦法。蕭家勢力那麼大,我們找他們幫忙不就成了?”
阿清一愣,隨即道:“你是說……監視蕭家?”
石付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遠處高高的醉四方,露出一個不經意的笑容:“監視蕭家?嘿嘿,在這東平城裡,監視哪裡也沒有監視姓阮的有用。”
※※※
“當、當、當——”聽見外面的更夫敲了三下,阿清小心地挪了挪有些麻木的腳,眼睛依然盯著對面那棟燈火通明的房子。
她下午的時候跟蹤蕭齊的馬車,一路跟到阮府,趁天黑潛入進府裡。但蕭齊直到深夜都未離開,樓前也一直有家人守著,彷彿在等什麼人。阿清不敢打草驚蛇,藏身在門外一棵樹上,靜靜地等著。
有一陣子,夜風靜靜吹來,已經很有些夏夜的氣息了。阿清出了一會兒神。這風中隱約帶來些水氣,彷彿那日鉅野澤裡的湖風……不知道小靳這會兒在哪裡呢……
正想著,忽聽有人“咚咚”敲門。有人開了大門,忙道:“黎二,原來是你!”便引他進去。自有一人在門口探視,看看有沒有人跟蹤。阿清老實不客氣也縱身進去,偷偷跟在後面。
那黎二在一小廝帶領下向後院走去。那小廝道:“出去打探的就你最晚回來。”黎二小心地道:“阮老爺呢?”那小廝道:“還沒睡呢,跟蕭老爺兩人在下棋,見了你的飛鴿傳書,就等著呢。你不是耍我們老爺吧?”黎二嘿嘿笑道:“借個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吶!今日確有好消息,否則怎敢勞累阮老爺等到這更天?”
兩人進了後院一座兩層樓亭,樓亭裡燈火通明,阿清不敢再跟,藏身在一棵大樹裡,默運功力,凝神探聽。
只聽黎二道:“阮老爺、蕭老爺,小人給二位請安。小人受兩位老爺差遣,潛心探詢多日,幸不辱使命,這都虧兩位老爺鴻福齊天……”
有人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少來這套,快說說究竟怎麼樣?”聽聲音正是醉四方的阮老爺。
黎二忙道:“是是。小人前日到了離此五十里的陶莊,果然有一僧人在那裡行醫積善,小人打聽到此僧正是道曾!”
阿清聽到“道曾”二字,心中一驚,岔了神,後面幾句便沒聽見。她想:“果然姓阮的和蕭老毛龜聯手打探道曾的消息?道曾只是一個窮和尚,爲何會有這樣的人物追著他不放?”想到蕭老毛龜這個名字,不禁又想到小靳,精神一振,繼續凝神聽去。
阮老爺道:“……難怪這麼久不見他蹤影,原來在陶莊。只是爲何鉅野澤的陸平原號稱他知道道曾的下落?”
有人道:“這個……定是當日廟中逃脫的那兩個臭小子說的。陸平原誇口說他知道,還不是想借機敲筆橫財。哼,要打道曾的主意,我料他還沒那個膽子。”聲音又尖又細,正是蕭齊。
阮老爺沉吟道:“道曾的身世極爲隱秘,陸平原可能也就只知道他是林普的弟子。他指明要你蕭老兄親自面談,應該還是把道曾看得很重。幸好我有內應在他手下,知道道曾根本不在他手心,否則定上了這老狐貍的當。哎,此事若是泄漏一星半點,那這東平可就要熱鬧了。我們下手要再快一些。黎二,那些話你都傳到了罷?”
黎二忙道:“是是,我都按老爺吩咐傳了,說是東平城裡醉四方私鬥成風,死傷慘重,民不聊生……”
阮老爺道:“是否還要引他來?怕就怕道曾進城之時有人先下手爲強啊。”
蕭齊道:“不妨。這裡是東平,有孫將軍的勢力,沒人敢在城裡跟我作對。陸平原再橫,也只能在他水溝裡掀些浪。再說,道曾此人……”說話聲音低了下去。阿清聽得出神,忍不住往前稍微移動,不料“咔”的一聲輕響,壓斷一根枯枝。阿清嚇了一跳,伏低身子,好在聲音太小,樓中並無一人聽到。聽見阮奎道:“這倒是個麻煩。但是……”
就在此時,阿清眼前忽然一亮,一道極淡的影子出現在自己蹲著的樹幹上。
月亮出來了。
阿清全身肌肉驟然縮緊,來不及多想,本能地往後一縱,一聲輕響,一柄青鋒劍刺破樹幹,正是適才她手按之處。那青鋒劍一擊不中,左右一旋一彈,“啪啦”一聲,粗大的樹幹裂成數十塊,有一道身影自滿天飛舞的木屑中躥出。
阿清足尖在樹幹上一點,一縱,再縱,高出樹巔三丈有餘,天穹上淡雲如梭,那一輪圓月在其間沉浮不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肺處一陣清涼,感到這一縱達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
但是那人如影隨行,竟是後發先至,寒光一閃,徑向自己腰間刺來!
這一劍勁力極大,芒光四射,幾乎籠罩方圓數丈的範圍,阿清的衣衫被劍氣激得獵獵飛舞。自出道以來,她還從未遇到如此迅疾毒辣的攻擊,此刻身在空中斷無可退之處,情急之下,左臂一橫,“叮”的一聲,臂上的金環斷裂,長劍在臂上拉出長長一道口子,但也卸去大半力道,沒有將手臂當場斬斷。
阿清痛哼一聲,往下墜落,右腿彎曲,幾乎是靠腳踝那一丁點旋動之力踢開餘勢未消的長劍。跟著腳尖旋轉,一招“飛鳳回頭”,撩向那人頸項要害。那人出手如電,一搭,一帶,信似閒庭摘花般扣住阿清的腳踝,順勢一扯,正要拿向阿清腰間穴道,突地眼前一花,阿清的“流瀾雙斬”已然殺到。
雖然此時她左手重傷已無力出手,“雙斬”只剩餘一斬,然而力道與位置拿捏得極佳,正好在那人胸腹之間露出的極小的缺口殺出。那人不知道阿清自小在水裡練功,腰部的力量與敏捷遠非常人能想象,是以在這般重心全失的情況下仍能做出這樣的還擊。他右手長劍不及回守,左手因使力拉扯阿清,此刻亦高高舉起,眼睜睜看著阿清的手虛捏作劍,重重擊在胸口。
那人身子劇震,長劍脫手,打著旋向下飛落。阿清想要反手抓住,然而扯動傷口,痛得她一頓,就這麼電光火石的瞬間,那人腳尖輕輕一踢,同時左手甩開阿清,匪夷所思地抓住繞過她身子彈上來的劍,向阿清喉頭刺去。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捷異常,兩人此時才重又落回樹冠之中。那人甩開阿清腳踝之時,真氣注入兵虛穴,逆行足少陽,阿清猝不及防,運功抵禦已然遲了半步,她自己的內氣與那人真氣在腰間京門穴一撞,頓時左半邊身子癱軟,再也無力擋避。恰此時月亮突出雲海,眼前劍尖抖出一片白芒,阿清“啊”的一聲驚呼,閉目待死。
忽然間,那人左掌劈出,擊在劍鋒上,劍尖在離阿清喉頭不到一寸的地方猛地一偏,貼著臉頰飛過,鋒利的劍鋒割斷無數頭髮。那人不去搶劍,反而回手再度抓住阿清腳踝。阿清只覺身子一震,一股真氣衝破兵虛,剎那間身體恢復知覺。
她更不猶豫,就勢反轉腳尖,踢向那人胸口。那人竟不閃避,胸膛一挺,阿清踢個正著,只覺那人內力恰到好處地將自己一彈,借力高高躍起,如斷線紙鳶一般劃過長空,落入院外一棵大樹,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中了。
庭院裡此時鬧成一團,十幾名家丁手持兵刃衝出。樓亭上窗戶破裂,蕭齊飛身而下,扶起落在地上搖搖欲墜的蕭寧,叫道:“寧兒,怎樣?”
蕭寧手捂胸口,哇地吐出口血,強笑道:“沒事,孩兒沒用,中了那人一招,讓他跑了……”
蕭齊道:“別說話。”撫到他背上,向他輸送內力,隔了一刻工夫方長出口氣道:“沒有傷到心脈,還好。對方似乎是冰寒之氣。寧兒,你瞧清楚對方是誰沒有?”
趕出來的阮老爺在一旁也緊張地道:“是否是陸平原的人?”
蕭寧眼前閃過月光下那驚鴻一現的蒼白的面容,嘴脣抖了抖,道:“沒、沒有……他蒙著面,孩兒只知道他身寬體壯,沒有兵刃。”
阮老爺皺眉道:“不使兵刃?陸平原自己使雙刀,他的手下似乎也沒聽說有此高人……”
蕭齊道:“莫非另外有人知道道曾的消息,暗中趕到了?這倒有些棘手。對方又如何知道我在這裡……”
兩人心中疑心重重,不住設想推敲。阮老爺便揮手讓人扶了蕭寧進去,一面呵斥下人嚴加看守,自然也沒注意到蕭寧將劍鋒上纏著的一束秀髮偷偷藏入懷中。
※※※
阿清縱上客棧二樓,推開窗戶,忽地面前風聲大作,她往旁一閃,叫道:“是我!”
石付收回大刀,低聲道:“是小姐,掌燈!”石全點亮了燈燭,石付關上窗戶,兩人回頭見到阿清左手臂上流滿了鮮血,都嚇了一跳。石全道:“小姐,你怎麼……”而石付反手一鏢又滅了蠟燭,將窗戶拉開一條縫,往外瞧了片刻,方道:“沒人。石全,快拿藥來!”
兩人手忙腳亂替阿清包紮傷口。這一劍幾乎從肩頭拉到手肘,若非那金環,只怕整隻手都會不保。包紮的時候阿清痛得眼前發黑,一張臉上全是水,也不知是眼淚還是汗水。但她生怕驚醒了小鈺,吵鬧起來,那可什麼都完了,是以咬住一束頭髮拼命忍住。
石付見她嘴角咬出血,卻一聲不吭,心下甚是佩服。他小心地上好了藥,用布細細包好,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抹著額頭道:“還好……沒傷到筋骨,只是皮肉傷,多流了點血,休息休息應該沒大問題。是姓阮的動的手?”
阿清搖搖頭:“是另一個人……好厲害的輕功,好犀利的劍法。”她想到那人神出鬼沒的身手,禁不住顫抖一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究竟是誰?我看連那個蕭齊都未必及得上他。”當下長話短說,將剛纔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
石付聽得心驚,遲疑地道:“‘飛虎探雲’蕭齊的名頭雖然比不上江南武林盟主謝雲、清智寺方丈竹一等人,可是也算得當世高手之列。此人若真比蕭齊還厲害,那……那這東平城裡真可謂藏龍臥虎了……看來實在不簡單,一定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他說著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走動,整理思路,過了一會兒,說道:“小姐,小人想冒昧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爲……是這牀上的姑娘重要,還是道曾與那位你要救的人重要?”
阿清一呆,過了半天才遲疑地道:“你想說什麼?”
石付道:“這些是小人的一些想法,不周之處還請小姐指正:你救出的這位姑娘,我見她面色紅潤,身無外傷,似乎沒受什麼罪。在廣善營那樣的地方能得如此優厚待遇,可見絕非普通人物。由此可以推斷,孫將軍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對方乃擁兵自立的諸侯,勢力龐大,這就不用說了。另一方面,阮奎和蕭齊兩人密謀擒拿道曾。我不清楚他們究竟是怎樣計劃的,但是這兩人也絕非好相與的角色。小姐今晚能全身而退,小人說句得罪的話:除了小姐身手好外,也很有些運氣。”
阿清一貫倔強的眼神第一次有些頹然,點頭道:“什麼身手好,根本就是僥倖。那人向我刺出的第二劍就可取我性命,只是……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最後一刻他自己放棄了。現在想想,那一扯一甩,不象是要拿我,倒象是助我一般。”
石付見阿清神情沮喪,忙道:“小姐自謙了,換了別人有人幫都不一定逃得了呢。不過小人說句實在話:對任何一方,我們幾人但求自保而已。想要救廣善營的人,或是道曾,恐怕只會是徒送性命……小姐明白嗎?”
阿清看著牀上仍呼呼大睡的小鈺,長嘆一口氣道:“明白的。小鈺我是非救不可,道曾那邊……道曾他……”可是想到只有道曾才能救小靳,無論如何說不出放棄的話,再隔一陣,眼圈突然一紅,垂下淚來。
石付見到阿清傷心欲絕的神情,心中劇跳,這一刻眼前不再是那個在林中嗜血成狂的魔頭,也不是平日裡少言寡語、高傲冷僻的貴小姐,只是一個被本不該她承擔的重擔壓彎了腰,身心俱疲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誰是小靳,牀上的姑娘又是誰,但見到無論哪一個阿清都甘願捨命冒險,他已明白要她做出這樣的抉擇實在是太殘酷了。
石付道:“小姐不必如此。其……其實有些事也不是沒有回圜餘地的。容小人再想想,再想想,一定有辦法。你這晚也累了,早些歇著罷。”使個眼色,與石全匆匆退出。
※※※
“好吃嗎?”
“呼呼呼,國手啊國手!呵呵呵呵!”小靳吃著熱騰騰的烤魚,一臉傻笑。於是老黃放了心,也蹲在牢外吃起來。
老黃不知道,小靳其實是在苦笑。因爲到今天爲止,那石上幾百字的經文就要念完了。完了可怎麼辦?老黃要察覺得了全套,拍屁股走人,那我小靳不是立馬就要成水耗子們的盤中餐了麼?他奶奶個熊的!
對小靳這種於武學一竅不通的傢伙來說,要他在於武學精通的老黃面前編造一段簡直比登天還難。道曾教的心法倒是記得,但這樣正宗的東西小靳是打死也不可能告訴老妖怪的。
小靳一邊吃一邊胡思亂想,過了一陣道:“老黃啊,這裡山清水靜的,倒是練功的好地方哦?呵呵。”
老黃認真想了一下,搖頭道:“不好。這裡水多寒氣重,不好。”
小靳惡狠狠地扯下魚頭,道:“那可不見得哦。有些人啊就喜歡在水裡練,我可是親眼見過的。對了,你那手什麼什麼爪子的,不也是陰寒武功麼?”
老黃正色道:“冰霖掌之類的功夫雖然陰寒,但那是內力練到家了,強行在丹田之中分別陰陽,再以氣運行而發,跟外界冷暖是兩回事。練功的時候最講究地氣之要,大冷大寒雖然有助於某些經脈運行,對身體卻是大害。我當年練的時候急功近利,便如你今日所言,險些鑄成大禍。我師傅……我師傅他……”說到這裡,雙手一顫,露出痛苦的神色,全身開始僵硬,慢慢地道:“我師傅說……不行……可是我……我……我卻……”
小靳見他臉上漸露暴虐之色,眼中兇光四射,知道他說到師傅又要發瘋了,當下“呸”地吐口魚刺,不慌不忙地坐回洞深處。外面頃刻間咆哮聲起,老黃扯著自己頭髮到處亂撞,叫道:“滾出來!你……你滾出去!滾啊!爲什麼還要待在我裡面!滾啊!”
小靳知道這一鬧起碼又是一個時辰,反正他怎麼也撞不進牢門,當下打個哈欠,喝口涼水,矇頭睡他媽的。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老黃嗚咽著喊:“道靳,道靳!”
小靳爬起來揉揉眼睛,道:“完了麼?哦喲,太陽都落坡了,做飯做飯。”
老黃身上到處是傷痕,淚流滿面,抓著牢門顫聲道:“我……我怎麼了?剛纔他……他是不是又來了?你看看我有沒有事啊?”
小靳道:“沒事,什麼事都沒有。我不是跟你說過麼,誰他媽敢動你一根指頭,我道靳非跟他拼了不可,是不是?定是中午的魚沒烤好,所以說寒潭之魚不可生吃呢。來來來,今晚我來弄,保證魚嫩肉鮮。把柴火遞給我。”
老黃一邊將柴火一根根地遞進來,一邊道:“我……我覺得冷。最近我覺得冷的次數越來越多了……”遞完東西,蹲回巖石上,緊緊抱住了身子。
小靳道:“是不是你練錯了心法?你再背一次我聽聽?”
他希望老黃錯上一兩句,那自己抓到把柄,定要他再背個三五十天不可,不料老黃顫抖著一句句地背出,竟無一字錯誤。小靳氣得牙根癢癢,不住搔頭,聽老黃自言自語道:“好冷……這裡太冷了……我……”
小靳生怕他冷起來今晚就離開,忙道:“別急呀。或者這門內功心法本就是行陰寒一路,你老兄天分甚高,才練幾天就入佳境,可喜可賀呀!來來來,今日小弟來弄個串燒黃魚,給你補一補。”說著動手燒起魚來。
過了好一陣,忽聽老黃慢慢地道:“不對。這門心法雖然主要走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足太陰脾經和足少陽膽經,但是皆出於氣海而聚於督脈百合,自陰而陽,應是純陽一派。怎會陰寒呢?”
小靳知道老黃認起真來,今日之事已非自己矇混而過得了關的了。當下丟了魚,拍拍手走到牢門邊一塊石頭上,招手道:“老黃,來來,過來坐。我給你講啊,那人在傳我這套心法的時候自己就說過,此乃純陰一派。你看:手少陰肺經這一路,起於中焦,從肺系橫出腋下,下循少陰心主之前而入寸口。陰還是陽?”
老黃老老實實地道:“陰啊。”
小靳舉起左手,用手指指著穴位一一道:“手少陰心經雖說是自心出,算是心繫,但從極泉下循臑內後廉,再下肘,內循臂內少海、至靈道、通裡、神門等穴,又入掌內後廉之少府穴,出少衡而終,是陰還是陽?”
老黃道:“循臑內後廉走,自然是陰。”見小靳舉起腿來還要講下去,忙道:“這幾路都是少陰、太陰一路的,那也不用說了。不過我說的是起始之所。比如手太陰肺經這一路,心法上講‘發之於心,惑於中焦’。雖然在臂肘一路內循,但是我練此功,感覺除了原穴太淵之外,氣行飽滿之處集中在魚際、經渠兩穴。魚際穴爲手太陰肺經之榮,乃經氣開始形成涓流之所;經渠穴爲手太陰肺經之經,經氣大行之所也。一個五行屬火,一個五行屬金,都是純陽純剛的,經氣起行於這兩處,必然也應爲陽,對不對?”
說著舉起腳來準備說明足太陰脾一路,小靳忙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兄啊,你這就叫作捨本逐末了。我們還是拿手太陰肺經這一路來說。你看:這一路井於少商,氣之始也;合於尺澤,氣之竭也。少商穴五行屬木,尺澤穴五行屬水。木曰曲直,水曰潤下,這一路下來還不夠陰僻?”
他可以如此侃侃而談,從容道來,其實全賴道曾。道曾當初教他內功修行之前,花了至少兩三個月時間講習原理。什麼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十二原穴、十五絡穴、六腑合穴,甚至什麼八會穴、十總穴、回陽九針穴、天星十二穴、十三鬼穴、……統統講給他聽。因他知道小靳行事粗枝大葉慣了,穴道這玩意兒又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錯了一處,輕者修行不達,重的可就要走火入魔自殘身體了。
既然生死攸關,是以道曾生平第一次打點精神好好地教。好在小靳天生對這些希奇古怪又拗口的東西頗感興趣,只覺若是學上一點,無論是跟人討價還價還是對罵都有好處。試想,若來一句:“大爺您脾腎陽虛,命門火衰”,第一是比那直接吆喝:“你他媽的沒種!”要文雅得多,第二麼,遇上不讀書的蠻子,人家還以爲是誇獎呢。
〖注:東晉時代,五胡亂華,天下紛爭,戰亂頻起,中國歷史進入了最黑暗慘烈的時期。因爲生存困難,宣揚因果輪迴的佛教在中國開始大規模流行起來。但這個時候的佛教還未真正與中原文化正統融合,很大程度上是由修行道教玄學之士在推廣,使佛教具有很強的玄學和儒學思想,講究以道、儒釋佛,所以傳統中國文化裡的五行、陰陽等概念也在僧人中流傳、滲透。〗
象這類附庸風雅的事,對小靳這種沒讀多少書的傢伙來說誘惑極大,況且若是應了道曾所說的“運用之妙存乎於心”,還能罵人於瀟灑從容間,豈不快哉。所以小靳也生平第一次用心地學,管他懂與不懂,背下來再說,穴道經絡也都能比劃著辨出來。
再後來道曾又講各路經絡的陰陽五行之術,這些生生相剋陰陽轉換的東西小靳也覺得有趣得緊,更是學得不亦樂乎。誰知道一到真正需要刻苦練功的階段,小靳立了兩天馬樁,立即打起退堂鼓,死活不願再學。而嫌麻煩的道曾竟然也順水推舟,就此做罷。
這段時間來,小靳天天眼中看的、心裡想的、口裡唸的,除了手少陽啊足少陰之類經絡穴道,就是陰陽互換五行交錯,不知不覺間,從前的記憶紛紛涌上心頭。再加上老黃更是個中高人,一有問題立時跟他探討切磋,以至連道曾講得似是而非的地方都赫然開朗,此刻珠璣在握,自然要力爭到底。
老黃搖頭道:“不然。起於少商穴固然不錯,合於尺澤穴就未必了。心法上講這一路氣沿天府、中府穴而上,於手少陰肺經之別經匯入心肺之間,下絡大腸。什麼叫絡?就是肺與大腸互爲表裡也。我覺得這其實隱與手陽明大腸經暗合。”
小靳皺眉道:“非也。我還不知道什麼叫絡麼?這裡非止於尺澤穴是對的,但是心法上講‘匯通於然谷’。然谷穴乃手少陰肺經與奇經八脈之帶脈交匯處,至此而入府舍,就入了奇經八脈裡的陰維脈,再往下從築寶穴入足少陰肺經,由足少陰肺經循而入肺,這纔是一循環嘛。老兄怕是看走眼了。”
兩人對爭起來,越說越來勁,越說越不著邊際。一個講表裡之和、陰陽互通,另一個就扯循經而動、順脈理氣;一個說足太陰脾經出太白穴而絡於豐隆穴,乃全身經絡陰氣之最,另一個就明辯陰陽之氣盛極而反天之道也;一個叫囂雖然至陽穴是經絡從陽中之陰向陽中之陽轉換之所,但其實之於上亦有陽中之陰,之於下亦有陰中之陽,另一個就非要拿老命賭命門乃五藏六腑之本、十二經之根、呼吸之源、三交之所……
兩人直說得天花亂墜口沫橫行,舉手擡足,戳得各路穴位青一處紅一處,以爲引證,最後幾乎隔著牢門對吼,然而誰也說服不了誰。
再爭一陣,老黃終於惱了,退離牢門一步,叫道:“你懂個屁!一點功力沒有還跟老子較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你個小王八蛋!”
這句話把正爭得面紅耳赤的小靳氣得胸中一憋,彷彿一口濃痰堵在嗓子眼,半天出不了一口氣。倒不是小王八蛋什麼的犯了忌,小靳打小在市井長大,什麼風浪沒見過?想當年真要一嗓子罵起來,滿街的老騙子小混混無不掩面不迭退避三舍,這樣既無聊又沒啥見識的詞實在是不好意思罵出口。
然而老黃公然跳出爭論的話題,指出自己不會一點功力。這就象當街跟人賣綢緞,他不爭辯布匹好壞,卻指責這絲不是你自己吐的一樣無恥。這下小靳要是認了不會功夫的事實,再辯下去已然低他一等了,若是不認公然耍賴,贏了也沒啥意思。況且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據理力爭而非矇混賴皮,那是說什麼也不能妥協的。
當下小靳脖子一硬,上前一步擠在門縫裡,怒道:“你才放屁老子會不會跟老子懂不懂有什麼關係老子不是狗可也知道狗是怎麼養狗崽的你是不是要當一回狗才知道?”
“你不懂就沒資格跟我爭論我覺得練了此功就是冷多了怎麼樣你曉得個屁!”
“那只是因爲你長著豬腦袋自然練不會我看你連承扶穴究竟是在屁股還是腦袋上都分不清楚!”
“你他媽有種分得清你來試試啊!”
“試試就試試老子怕你不成!”
“好。”老黃爽快地道。
小靳腦門突然暴出一層汗。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老黃大手一伸,趁他被牢門夾住動彈不得的當口拿住他虎口,稍加用力,小靳“哇呀”慘叫一聲,頓時全身痠麻,癱倒在地。
他只覺一股氣自虎口源源不斷地涌進,順著手臂一路向上,眨眼間突破剛纔拼命爭辯過的各路穴位,直入胸口氣海之中。這股氣陰寒至極,小靳整個手臂幾乎凍木,胸口也象三九天吞了冰塊一樣,冷得氣也喘不過來。
他心中無比驚惶,想:“老妖怪要凍死老子了?他媽的,怎麼發現老子騙他的?”他想掙扎著滾回洞深處,但一來老黃扣住他的脈門,二來體內氣血翻騰,百骸間一絲力也沒有,甚至脖子凍僵了,連頭都不能轉一下,張大了的嘴也合不上,任憑口水橫流。小靳眼睜睜看著老黃在自己左手輸完後,又扯過右手運功送氣,接著提起左腿,抵在隱白穴上,送氣入足,再來是右腳……
一炷香的功夫,小靳體內憑空多了幾股經氣,在百穴之間盤橫衝撞,手足發羊癲一樣不住抽搐,打得牢門啪啦啪啦直響。他腰以上冰冷,雙腳卻是又冷又熱,奇癢難忍。
老黃也出了一身的汗,看樣子內力消耗不小,道:“你……你自己練去。我給你傳、傳了內力在足太陰……陰脾經、手太陰……反正你自己想要命就照你說的練去,看到底是……是陰寒還是他媽的純陽之功……”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向崖上走去。聽他在頭上跌得山響,看來腳也是軟的。
小靳突遭暗算,悲憤莫名,更兼身體裡寒冷、炙熱、痠痛、癢麻各種感覺一起涌上,徒流下兩行涕淚,終於暈死過去。
※※※
不知過了多久,小靳吃力地睜開眼睛,只覺胸口冰涼,四肢麻木,不過似乎也沒什麼大礙。外面漆黑一片,只有獵獵的風聲吹得湖水有一搭沒一搭地擊在巖石上。
小靳勉強躺正了身體,歇了一陣,心中有些模糊,覺得好象有什麼事發生過,然而整個人糊里糊塗的,怎麼也想不起下午發生的事。他茫然地叫了兩聲:“老黃,老黃!”
並無一人回答。
小靳想:“媽的,又吃人去了嗎?老子也餓了,看看還有沒有魚吃。”右手一撐就要坐起來,忽然手肘處一震,彷彿被人用刀尖狠狠戳了一下。
小靳“哎呀”一聲,未等他反應過來,只覺那股痛楚沿著手臂上下貫通,向下的直達指尖,向上則突破肩胛,深入胸肺之間,痛不可當。小靳右手頓時一軟,直挺挺倒下去。他急切間左手又是用力一撐,幾乎在同一位置也是一痛,小靳一聲娘也還沒喊出來,腦袋已經重重落地,直撞得眼見金星亂晃,耳中鐘鼓齊鳴。
這一撞倒讓他靈光一閃,記起老黃的話來了:“……自己想要命就照你說的練去,看到底是陰寒還是他媽的純陽之功。”
媽的,終於下手了!老子這下自己玩死自己了!
若非雙手無力舉起來,小靳幾乎要抱頭痛哭。他記得以前道曾曾經講過,一個人的功力是靠自己修煉而得,發之於心,徹之於體,以經絡運之而存於氣海,說穿了,乃人體氣血之運行也。練得深了,經氣運用自如,既可運行於體內強身健體,亦可順脈絡出於體外。但是人之經絡縱橫交錯,相互間交融貫通,氣血運行於其間,調濟陰陽,乃人生命之源。若是別人強行運氣進入自己身體而不疏導,就可能使自身氣血不暢,以至陰陽失調;設若運功之人功力遠高過自己,那就有如江河倒灌小溪,洪水氾濫之下,經絡就有崩壞的危險;而更嚴重一點,要是此人經氣或走陰寒一路,或行純陽一派,與自己經氣完全相反,則更如霜雪之遇酷暑、熒火之遇冰河,危之大矣。
現在小靳掰著指頭算:第一,自己屁內功不會,疏導之說可以免談;第二,此人功力遠遠高於自己那是不用說了;第三,要是此人都不算走陰寒一路,天下間也就無所謂陰不陰陽不陽的了……
對了,媽的!還要加上第四:這個人被老子騙來練讓人走火入魔的邪功,平日只見他瘋瘋傻傻,忽冷忽暖的,此刻統統要算老子一份了。
小靳躺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心中真是茫然到了極點。外面不知什麼時候連風聲水聲都沒有了,萬籟俱靜。
他想:“媽的,真的要死了。胸口好冷,手也冷,腳也……沒感覺了。死就是這個樣子嗎?就算不是這個樣子,大概也差不多了罷?可憐我小靳……”
突然間,洞頂咕隆咕隆一陣滾動之聲,跟著“咕咚”一下,有東西掉進水裡,濺起老高的浪。小靳嚇得全身一震,失聲叫道:“阿……阿清!”
然而什麼動靜也沒有。水中也許波紋盪漾,但是這樣黑的夜裡,一切寂然無聲的事物就好象未曾存在一般。
小靳剛纔似乎已經停了的心此刻砰碰亂跳,有一個念頭不僅在腦海中,甚至在四肢百骸間來回奔騰跳躍,終於讓他狠狠吐出一口氣來,咬著牙道:“老子要讓你弄死了就不叫道靳!”
他心想:“看來老妖怪不是想要殺我,只是不知道這門功夫究竟是陰是陽,想要試試……對了,他肯定以爲我也會,否則除非傻子纔會放著一門高深的內功不學。媽的,他這是要看老子的,好有樣學樣。他說傳了內力在我足太陰脾經、手太陰什麼……應該是手太陰肺經,看來手少陰心經和足少陽膽經也有。好冷……他定是把他以前的陰寒之氣傳了給我,以爲老子只有想辦法一路路練出去,用純陽之氣中和。嘿嘿,這個老甲魚還真會想辦法。”
他試著動一動右手,一股寒氣在尺澤穴上一跳,向下穿裂缺、太淵直達少商穴,向上則過天府而入中府,滲入心肺之間,連肚子裡都是一寒,果然是下絡大腸。以往只在表面戳戳點點,其實根本沒搞清楚位置的穴道,此刻因痛楚和寒冷一一清晰明確地印在腦海裡。
他忍著痛,一條經絡一條經絡地試,一個穴位一個穴位地辨認,足花了大半個時辰才摸清手少陰心經、足少陽膽經、足太陰脾經幾路走向。其中足少陽膽經被老妖怪注入的是一股微暖之氣,搞得腿上兩條經脈冷暖交錯,酸癢難忍,好不痛苦。
另外,本不在這範圍之內的手少陽三焦經、足太陽膀胱經跟手太陽小腸經上也隱有陰寒之感,大概正所謂江河倒灌小溪,洪水氾濫之下經絡崩壞……
他搞清這些經絡穴位,幾次痛得幾乎暈過去,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幾股經氣在他體內不住衝撞,想來應是自己一點內功不會,經絡之間全無貫通融會,亦無疏導之法。老妖怪瘋是瘋,這一下可真是戳到點子上了,若自己不按心法練上一練,就這樣子遲則十天半月,早則三五天就可能經絡破裂,死於非命了。
照理老妖怪在這幾路經絡注入內力,他也只有按著這些脈絡練,才能疏導融合,但是這個廢了一隻老甲魚的功夫究竟行不行?小靳心中大是犯難。
他默背石壁上的文字,記得開篇就說:“練此神功……然急功近利,逆天而行,終致手陽、足陽皆損,內力盡失,與廢人無異。”看來這個人內功應該不差,練得走火入魔後經絡斷光光了還沒死,只是成了廢人。
廢人這個詞就頗爲考究了。小靳想起道曾常說自己用於武學上精力太多,曾嘆息道:“若有一日功力盡損,與廢人無異,只能坐禪唸佛,未嘗不是幸事也……”那麼說廢了也還不見得就死,可能跟自己平日沒多大區別。
但是話說回來,那是有功力的人,肚子裡都是自己的貨,散了也罷了,自己什麼都不會,卻裝著別人的東西,要是散不了壞在裡面可怎麼辦?得慎重啊。
他滿腦子胡思亂想,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眼前亮了些,偏頭看去,天邊已開始亮起來。他這才感到躺得時間太長了,腰背痠痛,肚子裡也一陣亂叫。
不知道是不是連經氣也耗累歇息去了,他動動手腳,已不似昨晚那般疼痛,便小心翼翼翻轉身子,摸了幾條昨天烤了還沒來得及吃的魚填填肚子。他心中憤懣,把能找得到的統統吃光,一條也不給老妖怪留。
他吃好了魚,拍拍肚子,靠在石壁上掏牙。過不多久,太陽自東邊山坳處探出頭,印得遠遠近近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天上呀呀聲起,野鶴野鴨們也開始四處覓食了。浪搖蘆葦,風捲雲低,很有些春光無限的意思。
但是小靳把吳勾看了,欄桿拍遍,也覺不過爾爾,反倒是縮在陰森的巖洞深處,眼睛被跳動的波光晃得有些睜不開眼,打個哈欠,正想矇頭再睡他媽一陣,突然之間腦中靈光一閃,想通了一件事情。
應該說,是想到了道曾說過的一句話:“若人以氣犯之,所謂外氣也。人之中氣者,先天之元氣,謂之內氣也。內與外對較,外可略也。是以己之內氣而御外氣,或奪也,或融也,或破也,從心所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