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慈
旺宗一來年紀也不算大,二來被娘這樣不住口的罵,罵的哭泣不止,那手自然就松開。四太太先把銀子一卷,抱在自己懷里,這才對旺宗道:“還不快去地里,難道還要老娘白養(yǎng)你不成,不光白養(yǎng)你,以后你娶了媳婦,一家子還不全靠老娘養(yǎng),你有什么好說要去讀書?”
見旺宗被他娘罵的要走,楊媽媽裝作去勸:“四太太,容小的說一句,太太命我送銀子過來時候說了,聽說這邊大爺是聰明人,不能白糟蹋了,才讓小的送這宗銀子過來。”旺宗一聽,本已冷的心又重新熱了起來,眼里露出欣喜看著四太太。
四太太在那里隔著銀包數(shù)銀子,整整十個一個不差,這才抬頭對楊媽媽說:“媽媽,你差事完了我也就不多留了。”說著揚聲招呼家里的用的婆子,讓她代自己送人。
旺宗見娘不聽,急的心里似火燒一般,他猛地轉(zhuǎn)身跪到四太太跟前:“娘,這銀子既是六嬸送我讀書的,就求娘把這銀子給兒子,兒子明日就上城里進學堂,別的供給一應不要娘操心,兒子自會去下苦賺錢。”楊媽媽雖說巴不得他們母子吵起來,但聽了旺宗這口口聲聲的哀求,也是心酸不止,看一眼四太太,若說對外面的人,算計一下也算常見,對自己的兒子怎也如此刻薄?實在是不仁不慈。
楊媽媽想留在這里看熱鬧,抬頭看見這邊用的婆子在做手勢,呵呵一笑預備出去,就見四太太一個漏風掌打在旺宗臉上,嘴里依舊罵著:“你是我生的,一塊骨頭一片肉,都是我給的,你掙的也是我的,別人為你給的銀子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么臉面和我要銀子?”
楊媽媽有些不忍,剛走出一步,就聽到婆子大叫一聲:“大爺,大爺你怎么了?”楊媽媽的一支腳已經(jīng)邁出門外,聽了這話忙車轉(zhuǎn)身,回頭看時只覺心肝膽都是裂的,旺宗面色死灰,口邊有一縷鮮血流出來,眼睜的老大,身子似在風中樹葉一般在抖。
四太太聽到婆子的叫聲,著急要去把自己的銀子收起來,瞪婆子一眼:“你不去送人,在這里瞎喊胡喊什么?”說話時候已經(jīng)站起身,往離間去了,順手關上門,門還關的緊緊。
楊媽媽見她這個舉動,橫豎今日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去復命就是,但再一看,要走的心又不見了,旺宗雖跪在那里,但唇臉發(fā)白,眼直往上翻,忙上前一步搖一搖,旺宗雖沒倒也差不多了。
楊媽媽忙對婆子道:“快來搭把手,把你們大爺扶到椅子上去。”兩人忙把旺宗抬到椅子上,楊媽媽下力地掐他人中,婆子又給他在背后捶著,終于旺宗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楊媽媽見那鮮血鮮紅,心里反放下心來。
想是他積郁已久,這口血一吐就沒多大事了,倒是婆子慌亂不止,楊媽媽定定心,端過一杯茶喂旺宗喝了兩口。旺宗如木雕一般喝了兩口,楊媽媽見他能喝水下去,只是還癡癡呆呆,心里著實不落忍,嘆氣對那婆子道:“你先把你們大爺扶回他房里,再熬些米湯給他喝,看這樣子,是要靜養(yǎng)。”
婆子見四太太不聞不問,也只有依了楊媽媽的話,扶了旺宗回他房里,楊媽媽見旺宗躺下時候還是一樣迷迷瞪瞪,心里酸楚不止,不過這事自己說了也沒用。四太太想是銀子收好,又重新數(shù)一遍自己的積蓄,這時總算開了門出來,臉上笑靨如花,半點也不著急自己的兒子這樣,對楊媽媽道:“回去替我多多謝過六嬸嬸,等我哪日得閑了,再去找她說話。”
楊媽媽此時想要刺她兩句,但著實刺不出來,只得這樣道:“謝也不必了,四太太,旺宗大爺還在里面躺著呢,何不請個好醫(yī)生來瞧瞧?”四太太仿佛這時才想起自己兒子方才的事情,臉色變了變,淚就滴了下來:“哎,楊媽媽,我們這樣人家哪有閑錢去讀書,我和他說過多少次了,難道我不心疼我自己兒子嗎?”
嘴里說著,那腳步總算往旺宗房里去了。楊媽媽又停了一停,這才往這邊回來。
說完不光是楊媽媽,連婉潞和朱氏臉上都不好受,朱氏微微一嘆:“世上這樣不仁不慈的人,對外人倒罷了,那可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親骨肉。”楊媽媽應了,又道:“方才我回來時候,在路上遇到常在我們附近的游醫(yī),給了他幾個錢,讓他去那邊瞧了,還和他說,若有什么,只管到這邊來說一聲。”
朱氏點頭:“她雖不慈,我們也不能做的太過,救了一條人命不說,日后說起來也是好事。”一直沒說話的婉潞聽到朱氏這樣說,突然看著她道:“所以太太,害人者往往自害?”
朱氏回頭,燈光之下,婉潞仰著臉,想得到答案,這樣信賴地望著自己,讓朱氏的心不由一軟,她臉上的笑容變的更深:“對小奸小惡之人,自然可以如此,但對大奸大惡之人,就不能這樣。”
大奸大惡?婉潞的眉又重新皺緊,楊媽媽笑道:“姑娘,大奸似忠。”婉潞應了一聲,低頭尋思起來,朱氏拍拍她的手:“大姑娘,這些總要經(jīng)過了些事才會明白,我雖能告訴你些,但總是不多,等你日后嫁人就明白了。”
婉潞乖巧地應了一聲,朱氏嘆息一聲,不曉得是為了什么說的:“世間做父母的,大抵希望兒女一生平順,不受磨折,可這世事難料,總有些不一樣的事情出來,大姑娘,為人道理我可以告訴你,但這里面該怎么做,總要你親自經(jīng)過才曉得。”
婉潞恭敬起身,拜了下去:“女兒謝過太太指點。”朱氏忙拉住她:“什么指點,不過是咱們娘兒們閑話。”說著吩咐丫鬟重新泡上茶來,婉潞陪坐一邊,想起方才的話,大奸大惡之輩,如果自己遇到一個后母,面上對你噓寒問暖,關懷備至,背地里卻暗地讓下人欺負,告了狀去,別人還只當自己沒有大家風范,最后還落的后母自己是好名聲,而自己卻成了睚眥必報的小人。
那樣的,是不是就是大奸似忠?而真正的忠,就該是前后一致?想清楚了的婉潞的眼變得亮晶晶的,那像玫瑰花瓣的唇在燈光下透著光亮,朱氏看了眼低頭在做針線的她,心里一嘆,其實還有話沒說出來,互相保全才是彼此成全,一家子形同水火,那不過是白給人看笑話罷了。
次日早上,梳洗過后,四太太那邊遣婆子來找朱氏尋些藥材,這事雖是他家自作自受,但也算是自己挑起的頭,朱氏忙命楊媽媽帶了一些藥材去到那邊,自己坐在那里發(fā)愣。
婉潞來問安的時候就聽說了,眼低低垂下,什么都沒說,過了會兒聽見朱氏嘆道:“做人需要想的長遠,只為眼前利益,結(jié)果害了自己長遠的,這種事并不少見。”
婉潞又應一聲是,雖有藥材送過去,也不曉得四太太到底給旺宗吃了沒有,旺宗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來月,起來時候人都瘦脫了形,雖依舊往地里做活,但一張臉上再也沒有少年人的活潑。
鄉(xiāng)居歲月,家家都是認得的人,四太太所為很快傳開,自然沒有一句好話,朱氏倒是人人贊揚,說她不念舊惡,想著提攜族里的人。四太太如此所為,旺宗也到了說親的年紀,附近幾家哪有肯把女兒給她家的,對自己親生子還這樣折磨,花枝一般的女兒進了她家,不被生生磨死才怪。
四太太原本還當旺宗是不愁娶的,誰知連說四五家都被回絕,心里這才著急起來,四老爺雖怕老婆,也難得埋怨妻子幾句,四太太嘴里強爭,心里著急,務必要給旺宗娶個上好的媳婦回來。折騰了一個來月,旺宗的親事總算訂下,這下眾人都奇了,這是誰家不要命的,敢把女兒往他家送?
各種傳言都在莊子里傳開,但除了知道四太太得意的說,女方家不但不要彩禮,還要陪上二十畝好地,一副妝奩的時候,這讓私下猜測四太太大出了許多彩禮才定的這家的傳言也消失了,只是這樣人家究竟是什么樣人家?
秋日暖陽,八太太送了簍娘家送過來的鮮果去望朱氏,朱氏留她吃了飯,兩人就坐在檐下,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說著閑話,自然就說到四太太給旺宗定的婚事上來了。
八太太笑著對朱氏道:“算起來,若論這家的家事,也算門當戶對,只是?”朱氏拿過一枚李子撕著外皮,沒聽到八太太的下文,眼一瞧她:“怎么,難道這姑娘有些閨門不謹?” 八太太不由望四周一眼,接著從容接了朱氏剝好外皮的李子,吐出核才道:“閨門不謹?shù)箾]有,只是這人原本是嫁過一遭的,沒有半年就被休了回來。”
女子被出,不外就是嫉妒□□口舌,朱氏用手撐下額頭:“娶再嫁婦也是常事,況且休妻這種事,面上說的是這樣,但實情如何,倒不可知。”許是太陽曬的很暖,八太太瞇一下眼:“世間被出之妻,多是冤枉這我也是盡知的,只是這位,不但不冤枉,早該被休。”
朱氏這些日子和八太太的交往,明白她是個絕不輕信傳言的人,此時能說出這樣的話,定是知道些什么,果然八太太已經(jīng)接著說了:“當日這姑娘初嫁時候,我正好回娘家,因是鄰居,也去隨禮吃酒,只是新娘子剛拜完天地,外面的人還在吃酒,里面就鬧起來。”
新娘子成親當天就鬧起來的,除了四太太,朱氏這是聽的第二遭,聽了這話不由笑了:“那和我們這位四嫂也差不多,看來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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