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明王朝的錦衣衛(wèi),無論是現(xiàn)代人還是古代人都有很多的誤解。
大部分人都把錦衣衛(wèi)當成是特務機關的強力人員。但是事實上,除了南北兩京的一些高級別的錦衣衛(wèi)真的是在執(zhí)行監(jiān)視大臣之類的特務工作以外,無論是地方上大城市駐扎的錦衣衛(wèi)千戶所,還是南北兩京的大部分普通錦衣衛(wèi),做的都是很平常的工作。
就以北京城里的大部分錦衣衛(wèi)來說,其實他們和五城兵馬司的巡查以及衙門里的衙役一樣,絕大部分執(zhí)行的是治安任務。說他們是特務,倒不如說他們是明朝的警察和城管的綜合體。
1630年五月的北京城里,錦衣衛(wèi)南城千戶所的一個百戶劉長生,剛剛喝完作為早飯的一碗稀粥,他的一個專門負責和五城兵馬司聯(lián)絡工作的手下就急急忙忙的跑到他家來找他。
雖然對大早上的就要處理公事非常的不爽,但是為人比較厚道甚至有些軟弱的劉長生沒有遷怒自己的手下,反而是非常耐心的聽完了他的匯報。
原來,家住東街口的南城著名“喇唬”宋狗子又犯事兒了。他跑到東街上的一家糧店門前撒潑耍賴,自己往自己頭上拍了四五塊板兒磚,企圖向糧店訛詐糧食不成,被糧店的掌柜告到了五城兵馬司。
五城兵馬司的人都是處理京師街面上的事情的老手了。他們自然知道南城的這家糧店背后是周皇后的父親嘉定伯周奎。正常情況下,像宋狗子這樣不要狗命瞎了狗眼的“喇唬”膽敢訛詐到皇親國戚頭上,五城兵馬司的人為了討好皇親,早就把他給抓走了。
不過正因為五城兵馬司的人對京師街面上的事情熟悉無比,所以他們才輕易的也不會為了討好皇親就得罪了宋狗子。
畢竟這個宋狗子也不是一般人。
宋狗子今年三十多歲,家里外面沒別人,父母兄弟都死個精光。和北京南城的貧民區(qū)里大部分百姓一樣,他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
不過別看這宋狗子是個徹底的光棍,他本人的親人一個也沒有了,但是他在南城里的朋友可不少。作為京營軍戶出身的一個軍余,宋狗子憑借著兩膀子橫肉,專好幫南城的軍戶人家打包不平。他靠著訛詐從商戶那里弄到的糧食物資除了一部分進了他自己的肚子以外,他還熱衷于救濟同樣出身軍戶的那些貧苦人家。
幫人打架抱不平,救濟四鄰扶危難,十幾年下來,雖然宋狗子“精英人物”眼中在身份上是個官府頭疼的流氓喇唬,但是在南城的軍戶百姓乃至整個北京城里的軍戶百姓中,“及時雨宋公明”外號和在軍戶百姓中的巨大威望,可是牢牢的籠罩在宋狗子的頭上的。
最初的時候宋狗子犯了事兒還會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收拾。可等到宋狗子成了“及時雨宋公明”,揮揮手就有成千上百的軍戶青壯景從之后,別說五城兵馬司普通兵丁了,就是南城兵馬司的副指揮這種在百姓眼中有品級的大官,也都得對宋狗子客客氣氣的。
要知道,從實力上講,惹惱了宋狗子和宋狗子的兄弟們,只有幾十個正式兵丁的南城兵馬司,還真就不見得是那幾百上千通武藝、有氣力的軍戶青壯的對手。
所以哪怕宋狗子訛詐的是崇禎皇帝的老丈人、周皇后的老爹,作為正經(jīng)八百皇親貴戚的嘉定伯周奎家里的產(chǎn)業(yè),但是南城兵馬司的人也不敢隨便處置宋狗子。
畢竟事情真的要是鬧了起來,首先要倒霉的就是南城兵馬司的這幫人。
所以在南城兵馬司的著名狗頭軍師孔吏目的支招下,這件棘手的事情被轉到錦衣衛(wèi)南城千戶所。而倒霉的劉長生被上司指定來處理這件事情。
聽明白了怎么回事兒,劉長生的煩躁的連腦袋仁兒都疼了起來。
說起來,這宋狗子和劉長生的關系還不一般。別看劉長生是個錦衣衛(wèi)的百戶,似乎身份非常的光鮮。可是生性厚道軟弱的劉長生并不像其他的錦衣衛(wèi)官員那樣善于利用職權吃拿卡要的經(jīng)營家業(yè)。
窮的連老婆都娶不上的劉長生,家就住在宋狗子家隔壁。兩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兒。劉長生的老娘死的時候,分文沒有的劉長生還是在宋狗子的幫忙下完成了喪事的。
在這種情況下,別說宋狗子得罪了皇親國戚,就是宋狗子公然造反了,劉長生也只有幫忙掩飾的道理,沒有幫著外人欺負自己兄弟的道理。
看了看自家四面見光八方進風的破屋子,想了想自家已經(jīng)見底兒的糧缸,劉長生嘆了口氣。
他在心里想到:“反正這狗屁不通的錦衣衛(wèi)百戶也沒什么好當?shù)摹4蟛涣送瓴涣瞬睿簧纤靖锏艄俾毎伞!?
可是轉念又一想,劉長生還是覺得這個事情不能這么消極應對。畢竟即使自己不去處理這個問題,也會有別的錦衣衛(wèi)接差,到最后倒霉的還是自家的兄弟。
想到這里,劉長生起身朝隔壁的宋狗子家走去。
南城這邊住的基本上都是京營的軍戶。其實到了明朝中期,號稱幾十萬人的京營就是個空架子了。
因為皇帝帶頭開始的“占役”,絕大部分的京營的士兵都在北京城里的勛貴官員家里當差,以及在各種工程里面干活。
作為被吃空餉的對象,這幾十萬本來是大明王朝統(tǒng)治中心警備部隊的士兵,自然是沒有糧餉可拿的。他們不是在自己服務的那些勛貴官員家里弄些殘湯剩飯維持生計,就是徹底的作為自由勞動力在京城里打工為生。
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京營軍戶家庭聚集區(qū)的北京南城,就成了最徹底的貧民聚集區(qū)。用后世的話講,在中國,這里就是北京城的棚戶區(qū)。在外國,這里就是城市的貧民窟。
棚戶區(qū)和貧民窟是什么樣的,大家都能想象得到。
狹窄的街道,骯臟的衛(wèi)生環(huán)境,破敗的建筑,構成了這座大明王朝統(tǒng)治中心的南部城區(qū)的形象。
宋狗子家比劉長生家里還要慘一些。劉長生家隔壁的宋狗子家連個門都沒有。站在街上,劉長生能夠從洞開的門戶里看到幾個穿著和乞丐差不多的破衣爛衫,但是身形相對強壯的青年,正圍在坐在一塊石頭上,腦袋上用破布包住的宋狗子身邊說著什么。
這些人都是劉長生的街坊鄰居,其中的一個嗓門特別大的家伙,劉長生還認識。他就是名義上在神機營當兵,實際上是個賣燒餅小販的沈林子。
此時,在院子里背對著門口,沒有看到門外街上劉長生的沈林子仍舊用大嗓門吵吵著:
“俺每天都在那個糧行后院那守著,已經(jīng)摸清了糧行的路數(shù)了。天剛亮的時候,就會有一艘船從城外經(jīng)過水門,然后裝車運到糧行的后院。押糧車的里面有四五個人就是我俺們神機營的兄弟。他們都和我撂了實話了。每五天三車糧食,都是實打?qū)嵉陌准Z!這回宋老大也探明白了糧行的人手,咱們明天就搶他娘吧!”
宋狗子眼神很好。他早就看清了門外的劉長生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劉長生的為人,可是劉長生的錦衣衛(wèi)身份仍舊是挺讓人忌憚的。狠狠的踢了沈林子一腳,宋狗子大步出了院門,一把就把劉長生從門外拉了進去。
宋狗子的一雙大手像鐵鉗一樣,捏的劉長生胳膊生疼。
沈林子這才看到了劉長生。想到劉長生的身份,手上也有過幾條人命見過不少血的沈林子的眼神一下子就兇狠了起來。不過看到宋狗子搖了搖頭,沈林子并沒有立時動手發(fā)作。
劉長生畢竟是錦衣衛(wèi)出身的人。他很敏銳的感到院子里的幾個年輕人的情緒變化。只不過這個時候的劉長生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他一把抓住了宋狗子,用一種焦急的口氣對宋狗子說道:
“我的宋老弟,你們都失心瘋了不成!都是在街面上混的,難道你們不知道那糧行是周國丈家的產(chǎn)業(yè)嗎?”
“你在糧行門口鬧事,都已經(jīng)在南城兵馬司和南城千戶所掛了號了!兵馬司把事情推到我們錦衣衛(wèi)的頭上,上面現(xiàn)在正讓我收拾你呢!”
“我還想著怎么幫你把事情糊弄過去,感情兒你們這幫家伙犯了失心瘋,還在這兒要搶人家糧行!你們都不要命了怎么的!”
和那幾個聽了劉長生的話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緊張了的年輕人不同,作為滾刀肉的宋狗子嘆了口氣,先是默默的拉著劉長生在院子里的石頭上坐下。然后他對劉長生說道:
“劉兄弟也是在南城住的人。雖說你是錦衣衛(wèi)里的百戶,可是你的日子過得和我們也差不多。我來問你,在這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你老劉家里還有糧食嗎?如今市面上的糧食多少錢一斤,你知不知道?”
劉長生聽了宋狗子的問話,原本焦急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來,臉上轉而現(xiàn)出一種沮喪的表情來。
即使不是錦衣衛(wèi),作為一個北京城的市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目前的糧食價格有多高呢?
每石沒脫殼的谷子現(xiàn)在在京師的市價就是二十五兩到三十兩銀子。也就是說細算下來,這每斤白米,肯定要超過七十文錢到八十文錢的價錢。
別說別人,就是劉長生自己也根本買不起這樣的糧食。今天早上他剛剛吃掉的那碗稀粥就是他自己從本千戶的同僚家里借到的最后一點糧食了。
看到劉長生的表情變化,不論是宋狗子還是和宋狗子一起謀劃劫大事的幾個年輕人都松了口氣。
很明顯,同樣是和大家一樣窮苦人出身的劉長生想明白了問題的所在。和劉長生和宋狗子這樣的光棍不同,南城這邊的軍戶人家大部分都是拖家?guī)Э诘摹T谶@青黃不接的四五月份里,家家挨餓戶戶沒糧的情況是普遍想象。
過去糧食價格沒有這么離譜的時候,大部分人家還能想方設法的從別處借到些糧食。現(xiàn)如今則是一點糧食也弄不到了。
因為日趨嚴重的自然災害,江南地區(qū)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徹底經(jīng)濟作物化,特別是本時空原本不存在的復興黨占據(jù)了湖廣中部地區(qū)的漢江平原產(chǎn)糧區(qū),更是實行了徹底的“只進不出”糧食管制政策,長江以北大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原本就相對落后而人口有相對較多的地區(qū),糧食供給嚴重不足。
陜西、山西、河南、直隸、山東以及已經(jīng)被后金女真占據(jù)的遼東北和被軍閥占據(jù)的遼西南地區(qū),全部陷入到嚴重的糧食危機中。
后金女真方面在第一次入關中獲得的巨大劫掠,甚至無法從山西漢奸商業(yè)家族手中買到足夠的糧食。遼東地區(qū)的糧食價格已經(jīng)突破了五十兩一石的大關。陜西、山西、河南等目前屬于農(nóng)民造反軍的統(tǒng)治區(qū)域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糧食在市面上流通了。而山東和直隸地區(qū)即使依靠著大運河,平均糧食價格也超過了三十兩一石。
北京城因為是大明朝的首都,所以朝廷使用了一定的行政力量抑制糧價。但是即使在二十五兩到三十兩一石的價格狀況下,北京城內(nèi)那些背景深厚的各大糧行也是保持著“惜售”狀態(tài)。市面上根本就見不到糧食。
畢竟按照現(xiàn)在這種狀況,是個人就知道糧食價格肯定會一直漲下去的。
后世有一些歷史學家都認為,張居正改革后的大明王朝經(jīng)濟處于一種徹底市場化的狀況。他們認為,明王朝滅絕的主要原因,是明王朝政府在這種市場經(jīng)濟的狀況下失去了對糧食的控制,從而導致了王朝滅絕的。
從某種程度上說,封建主義的上層建筑不能適應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chǎn)關系,保守僵化被利益集團綁架的明王朝政府失去對市場化的國民經(jīng)濟的控制,最終滅亡的觀點,還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
只不過這些研究者都忘記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在這個明王朝滅亡的過程中,不能適應這種市場化狀況的大明百姓經(jīng)歷了一個怎樣悲慘的過程。
宋狗子在乎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wèi)嗎?
作為一個普通百姓、城市平民的宋狗子其實是在乎的。
可是作為一個要照顧自己身邊的幾百兄弟和他們的家人的“流氓“無產(chǎn)者,作為一個明確的了解目前的所有小民百姓生存危機的平民領袖,宋狗子并不在乎似乎非常強大和有力的大明王朝的國家機器。
“劉兄弟,不是我想搶那個周國丈家的糧行!而是弟兄們家里面都已經(jīng)餓了好幾天了,好幾家的弟兄家里都已經(jīng)出了人命了!我在五城兵馬司里掛了號,我在錦衣衛(wèi)那里掛了號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宋狗子不會為難你這個兄弟。等我們的事成了,弟兄們家里都有了吃食。我自己就和你去錦衣衛(wèi)領罪!”
“劉兄弟,你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你就信我一回吧!”
看著宋狗子那堅定的眼神,錦衣衛(wèi)百戶劉長生不得不艱難的點了點頭。
劉長生不知道的是,他的所作所為,即將改變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