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是難得的大晴天，沒有風(fēng)，天空是澄淨(jìng)的蔚藍色，白色的浮雲(yún)慢慢遊移，細微地變幻著形狀，林青自己坐在屋外的小凳子上熬藥，手中的扇子輕輕扇動著，卻依舊是擡著頭望著天空，似乎要從那些雲(yún)中看出朵花兒來。

歐陽修在廚房裡準(zhǔn)備早飯，偶然間擡頭，發(fā)現(xiàn)林青的姿勢一直沒有變化，不由嘆了口氣——自己的個性似乎太沉靜了一些，只怕無法想出什麼好法子讓他開懷，而且自己也不想去試探他心裡的秘密，如果他想說的話，自然會告訴他。

只不過，估摸到了藥熬得差不多的時候，還不見那邊人的動靜，不由提醒道：“阿青，你看一下，藥是不是可以端下來了。”

那邊專注看著天空的人，這纔回神揭開藥罐看了看，將罐子從爐火上移開。然後，又準(zhǔn)備了一壺水，放在爐子上。

兩個並不算熟稔的人在飯桌上勉強說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之後，一時冷場，各自吃著碗中的湯麪，而後等著林青的便是那碗濃縮的湯藥。林青皺了皺眉，還是一咬牙喝了個乾淨(jìng)，然後趕緊用沏好的濃茶漱口。

待緩過勁兒來，林青道：“修，你……能不能教我彈琴？”

歐陽修略一驚訝，道：“好啊。”

兩人淨(jìng)手，焚香，而後取出古琴。

歐陽修道：“上古伏羲神農(nóng)削桐爲(wèi)琴，繩絲爲(wèi)弦，始成瑤琴，多爲(wèi)七絃，瑤琴樣式就我所知共五十一種，較爲(wèi)常見的有伏羲式、仲尼式、連珠式、落霞式、月型式、蕉葉式，這架琴便是落霞式，名曰‘棲霞’。”

林青看眼前這琴線條十分流暢，樣式具體是怎樣，他是說不上來的，只是覺得看上去十分舒服，而且“棲霞”這名字十分好聽，於是問道：“那到底怎樣區(qū)分這些樣式呢？”

歐陽修道：“主要是依琴體的項、腰形制的不同而有所區(qū)分。不過，我認爲(wèi)只要是與自己合緣的琴，樣式倒在其次了。”

林青笑道：“這倒是有點人琴合一的意思在裡頭了。”

歐陽修點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很多人到處去尋訪上古的名琴，收爲(wèi)己用，豈不知那些琴都是有靈性的，很多時候，都是可惜了的。”

林青又問：“那這‘棲霞’可是有來歷的？”

歐陽修道：“這琴雖沒有什麼顯赫來歷，確實我心愛的，也可算是敝帚自珍吧。而且，是不是古物也可以從琴的漆紋看出來。”

他指了指琴面的隱隱浮現(xiàn)的如花朵一般的紋樣，道：“若是上遠古物，定然會形成許多斷紋，而‘碧瑤’上的斷紋不多，所以只是百年內(nèi)的器物，你再看，這斷紋形似梅花，稱梅花斷，也有別種的，譬如牛毛斷、蛇腹斷、冰裂斷、龜紋等，不一而足。”

有著梅花斷的“棲霞”，也和他的主人一樣，式樣柔和，卻蘊藏著細節(jié)處的美好吧。

林青不由讚道：“很美，也許有時候並不是人挑選琴，而是琴在挑選自己的主人吧。”

歐陽修微笑道：“阿青悟性很高呢。”

“古琴上古時有五根弦：宮商角徵輿；文王時加了一根，武王時加了一根，後爲(wèi)文武七絃琴。琴之定弦法有三：一曰正弄，二曰側(cè)弄，三曰外調(diào)。阿青既是初學(xué)，我便先傳你如何彈奏正弄之調(diào)吧。”

語畢，端坐於琴前，挑了首曲調(diào)舒緩的曲子，彈奏起來。

聲音悠遠，輕靈，餘音不絕，仿若柔軟的羽毛，觸摸著自己的聽覺。林青耳中聽著那美妙的音色，一邊仔細看著歐陽修手指的動作。

學(xué)琴，並非是林青一時起意，也許那次看那個人彈琴唱詞的時候，便興起了要學(xué)琴的念頭，只是，自己學(xué)這類樂器，向來不快，以前也曾學(xué)吹過口琴，但總是慢同學(xué)的人半拍，所以那時候也沒好意思和他提起自己要學(xué)琴。只是，現(xiàn)在自己是個百無聊賴的病人，也許正好是靜下心來學(xué)它的時候，更何況有這麼一個現(xiàn)成的好老師。

歐陽修教得很細緻，連日來，從認譜到指法，從辨音到曲風(fēng)，無所不包；林青也學(xué)的很認真，雖然進境不快，但漸漸的，也能彈出一些簡單的曲子了。

院中秋菊從經(jīng)霜尤豔到僅餘殘枝，而林青每日不輟練琴，似乎別的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傷寒之癥也基本痊癒，只是身體一日日消瘦起來。歐陽修食補藥補都嘗試過，都不見效果。心病還需心藥醫(yī)，若不解開心結(jié)，只怕他也會一日日沉鬱下去，歐陽修於是總選一些歡快一些的曲子教他，希望能有所裨益。

林青也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tài)不對，但是，只有用清雅的琴音來麻痹自己，讓自己刻意忽略一些事情，心纔不會那麼亂。

他雖然不夠聰明，但也不是個傻子，兩個月的時間，足夠自己來想這一系列的事情，還有想自己真正的心情，他有點害怕自己發(fā)現(xiàn)的一些端倪，所以，他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再繼續(xù)想下去，他不想自己和那個人最終都萬劫不復(fù)。

海堤終於在冬季最冷的時光到來之前修著完成，綿延數(shù)百里的悠遠長堤，凝然橫亙在黃海灘頭，從此海堤內(nèi)側(cè)，再無後顧之憂。

韓琦趕回城中，看到的便是一名清瘦的少年，安安靜靜坐在房中撫琴，臉上無悲無喜，琴音中略有憂聲，不由心中大慟。

他敲了敲門，道：“阿青……”

林青看到是他，淡淡笑道：“阿琦，你回來了。”

韓琦眼中神色有些黯然，月餘不見，自己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他卻只是這樣的迴應(yīng)，他的整個人，或者說他的整顆心似乎已經(jīng)死去了。

“阿青，你到底怎麼了？”

“我沒事啊，風(fēng)寒也早就好了。”

韓琦衝上前去，一把拽起靜坐在琴後的林青，那胳膊比一個多月前細了許多，一股怒氣不由升騰起來，道：“你明知我說的不是這個，你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這個樣子，到底是爲(wèi)了什麼？是爲(wèi)了那個人嗎？”

林青不著痕跡地收回自己的手，低聲道：“阿琦，我真的沒事，你別擔(dān)心。”

“你沒看見自己瘦成什麼樣子了嗎？阿青，你別騙自己了，從那天開始，你從來就沒有放下過。”

林青別過頭，道：“我已經(jīng)什麼都不記得了。”

韓琦一把扣住他的肩頭，道：“你還要逃避到什麼時候？我認識的阿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懦弱，連這都不敢面對。你到底是怎樣想的，爲(wèi)什麼不肯告訴我？難道，我在你心裡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林青咬住下脣，搖了搖頭，道：“阿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不信任你，只是，有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明白，又怎麼能說出來？”

韓琦苦笑道：“你可知道，這兩個多月來，我一直在看著你，你把難過自己一個人扛著，從來不說；在堤上的時候，你似乎是要把命豁出去，我只能在一旁守著你，怕你出什麼差錯；後來不在你身邊，我也恨不能早點回來，陪著你，讓你不要一個人……”

“阿琦……你不要再說了……”

“阿青，我也不怕告訴你，我韓琦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可是，這個人卻從來不將我放在心上。”

“你……爲(wèi)什麼要說出來？”

韓琦笑了，只是這笑卻無比傷感，道：“我若不說，你就會一直這麼逃避下去。阿青，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真的很殘忍，你從未給過我一點點的機會，甚至連一點點讓我誤會的空間都沒有。”

林青頭垂得更低了，道：“阿琦，我對你並不是那種感情，我不想騙你，也不想害了你，我……只拿你當(dāng)朋友。”

韓琦道：“我知道，我韓琦還從沒想過這輩子會栽在一個人手上，不過，這人是阿青你，我認了。不過，阿青，你能對我這麼理智，難道就不能對自己也坦率一些嗎？”

“我……沒有。”

“沒有？那你這個樣子又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有些事情不明白。”

“你不是想不明白，是不願意想明白吧。”

“阿琦……也許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個膽小鬼。”

“阿青你……唉……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了。範(fàn)大人明天去京城敘職，想帶我們一起去。”

“京城？我……我不去。”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不肯去的，而且，官場那些應(yīng)酬，你估計也不會感興趣的。我去和範(fàn)大人說吧。”

“阿琦，多謝你。”

第二日，韓琦清早出發(fā)，去了京城。

林青依舊呆在興化城中，除了和歐陽修請教琴藝文章，其餘時間仿若與世隔絕。

而新年也很快就到了。

本章完，下次更新時間預(yù)告：今晚11點左右。

作者有話要說：關(guān)於古琴：

琴一般長約三尺六寸五（約120—125公分左右），象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說象周天365度）。一般寬約六寸（20公分左右）。一般厚約二寸（6公分左右）。琴最早是依鳳身形而製成，其全身與鳳身相應(yīng)（也可說與人身相應(yīng)），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琴頭”上部稱爲(wèi)額。額下端鑲有用以架弦的硬木，稱爲(wèi)“嶽山”，又稱“臨嶽”，是琴的最高部分。琴底部有大小兩個音槽，位於中部較大的稱爲(wèi)“龍池”，位於尾部較小的稱爲(wèi)“鳳沼”。這叫上山下澤，又有龍有鳳，象徵天地萬象。嶽山邊靠額一側(cè)鑲有一條硬木條，稱爲(wèi)“承露”。上有七個“弦眼”，用以穿系琴絃。其下有七個用以調(diào)絃的“琴軫”。琴頭的側(cè)端，又有“鳳眼”和“護軫”。自腰以下，稱爲(wèi)“琴尾”。琴尾鑲有刻有淺槽的硬木“龍齦”，用以架弦。龍齦兩側(cè)的邊飾稱爲(wèi)“冠角”，又稱“焦尾”。

七根琴絃上起承露部分，經(jīng)嶽山、龍齦，轉(zhuǎn)向琴底的一對“雁足”，象徵七星。

琴腹內(nèi)，頭部又有兩個暗槽，一名“舌穴”，一名“音池”，一名“納音”尾部一般也有一個暗槽，稱爲(wèi)“韻沼”。與龍池、鳳沼相對應(yīng)處，往往各有一個“納音”。龍池納音靠頭一側(cè)有“天柱”，靠尾一側(cè)有“地柱”。使發(fā)聲之時，“聲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餘韻”。由於琴沒有“品”（柱）或“碼子”，非常便於靈活彈奏，又具有有效琴絃特別長，琴絃震幅大，餘音綿長不絕等特點，所以纔有其獨特的走手音。

前廣後狹，象徵尊卑之別。官、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徵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等級。後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爲(wèi)文、武二絃象徵君臣之合恩。十二徽分別象徵十二月，而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徵閏月。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徵天、地、人之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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