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祿寺丞府邸燈火通明，下人來報柳大人來訪。

晏殊出大廳迎接，只見除柳三復(fù)外，還有個白衣的俊逸男子，知道只怕就是這柳大人的兄弟了，看來倒是與他不怎么相似呢。柳三復(fù)倒是一副忠厚正直，穩(wěn)重堪用模樣，他這個兄弟卻是雅致灑脫的氣質(zhì)，若非早上皇帝那一番警醒，他倒真想跟這樣的人結(jié)交一番。

但晏殊臉上笑容未減，施禮道：“柳大人大駕光臨，晏某不甚榮幸。”

柳三復(fù)回禮：“晏大人客氣了。”

而后轉(zhuǎn)過來介紹道：“這是我七弟柳三變，字景莊。”

柳永優(yōu)雅地施了一禮，道：“景莊見過晏大人。在下身在崇安之時，便仰慕大人已久，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雖然是無名之士，但他的態(tài)度卻是不卑不亢，又讓人覺得極其自然，晏殊心中的好感不由又多了些，道：“柳兄弟過譽了，晏某早已備下晚宴，二位還請進來坐吧。”

主客三人進了花廳，筵席雖不算豐盛，但是各式菜色均精致得很，看得出來主人家是個很注重生活細(xì)節(jié)的人。

白瓷瓶清釀酒，旁有佳人皓腕執(zhí)壺，又有樂姬一旁鼓樂，唱到：

南雁依稀回側(cè)陣

雪霽墻陰

偏覺蘭芽嫩

中夜夢余消酒困

爐香卷穗燈生暈.

急景流年都一瞬

往事前歡

未免縈方寸

臘后花期知漸近

寒梅已作東風(fēng)信.

（小棲注～～～詞牌名：蝶戀花，作者：晏殊）

柳永聽罷，擊掌道：“果然好詞，前塵不忘，梅花為信，報以東風(fēng)。晏大人，在下今日可算真有耳福了。”

晏殊心道，這人果然是個懂詞之人，要錯過這樣一人為友未免可惜，只不過他還是笑笑，不動聲色道：“不過游戲之作，柳兄弟見笑了。想來柳兄應(yīng)是文采頗佳，不知可愿指教一二。”

柳三復(fù)道：“晏大人，我這七弟平日除卻熟讀經(jīng)書典籍，正好喜歡這些詩詞文章，看來可巧倒是與晏大人是同道中人。”

柳永拱手道：“指教不敢，在下倒是有一曲與晏大人相和，還望晏大人莫要見笑。”

只聽柳永吟道：

簾下清歌簾外宴

雖愛新聲

不見如花面

牙板數(shù)敲珠一串

梁塵暗落琉璃盞

桐樹花深孤鳳怨

漸遏遙天

不放行云散

坐上少年聽不慣

玉山未倒腸先斷

（小棲注～～～詞牌名：蝶戀花，作者：柳永）

到了此時，晏殊也不由佩服這人才思敏捷了，短短的時間，居然能夠以同一韻律相和，且含義相承，就好象之前自己的詞是在說一個關(guān)于等待的故事，而他的詞作便是聽故事的人的感受了。

晏殊笑道：“柳兄弟果然才氣逼人，晏某佩服。”

柳永含笑謙讓。

柳三復(fù)此時嘆了口氣道：“可我這兄弟一點也不爭氣，之前是只知道讀書，考取功名之事卻不愿放在心上。而我又只懂工部修造的事宜，平日又不得空，管不了他，就這么荒廢了。”

晏殊早已知道柳三復(fù)此次找自己肯定沒那么簡單，現(xiàn)在更是明白，他暗示的是想自己給他的弟弟也就是這柳景莊謀個差事。

晏殊心中苦笑，這回，自己想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上頭剛給自己敲了警鐘，自己又怎能犯傻去觸這個忌諱呢。也不知道這柳家到底是怎么著讓新皇看不順眼了，不過，傳聞皇上新封的那個從侍好像也姓柳，似乎也是這柳三復(fù)的弟弟，不知他今日帶自己的另一兄弟來暗示謀職，這兩樁事情之間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不過他早已打定了主意絕不相幫，于是裝作沒有聽懂柳三復(fù)話中深意，道：“柳大人言重了，像柳兄弟這樣的才氣，只需多加努力，兩年之后，定能皇榜高中。而且柳大人也實在太過謙虛了些，朝中誰人不知柳大人行事穩(wěn)重過人，是為人臣子的典范。”

柳三復(fù)柳永見他如此答復(fù)，知道他只怕是揣著明白，只不過，大家本就是點頭之交，也不好太過強求，互相交換了個了然的神色，于是和主人家繼續(xù)推杯換盞，不再言及相關(guān)的事情。

三人各懷心思，用罷晚宴，柳氏兄弟便起身告辭，晏殊也不多留。

待回柳府，柳永得知林青居然留宿宮中，不由大為驚訝，問及柳三接，說是宮里人傳話，柳從侍偶感風(fēng)寒，不宜再奔波，便留在宮中休息了。

柳永聽了，想也不想便往皇宮方向奔去。

柳家大哥三哥阻攔不及，只得相對搖頭：這樣下去，終究不是件好事。那皇宮，便是朝廷命官，也需要層層通傳，又怎么是尋常人能進得去的。更何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夜，宮門早已關(guān)閉宵禁了。他二人早已過了那為情沖動的年月，對這些事情早已看得淡了，十分地想不明白何以這七弟如此癡狂，畢竟那八弟既非絕色，又不是才華過人，實在想不出為何會讓人執(zhí)著于他。又或者，是因這七弟以前經(jīng)常胡混，惹了太多風(fēng)月情債，最終有了報應(yīng)。

不過，不管如何，這一回牽涉到帝王和朝政之事，他們再怎么樣都不能掉以輕心。

柳永快步來到皇宮，卻見宮門緊鎖，有侍衛(wèi)把守巡邏，旁邊朱紅的圍墻高聳，擋住自己的視線。到了近處他這才想起，自己并沒有進入這里頭的權(quán)利，只不過，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青兒現(xiàn)在好不好，有沒有發(fā)熱，有沒有咳嗽，還是那么不喜歡吃藥嗎，又有沒有人給他準(zhǔn)備桂花糖。

出神看了半晌，直到巡邏的侍衛(wèi)過來詢問，他這才失落地慢慢走開。

夜色并不算深，柳永不覺間行至一家酒肆附近，心中有事，不愿回柳宅，也不想看到兩位兄長仍帶著芥蒂的眼光。

他進去找了個靠墻的角落，點了一壺酒，便自斟自飲起來。

今日在晏殊府中，他看得出來那人對自己和大哥的態(tài)度其實只是表面的客套，即使是那樣明顯的暗示，那人也裝作不知，看來，這條線算是斷了。

愁悶之中，柳永喝下一口酒，心道：自己今日曲意逢迎，人家還只怕認(rèn)為是來求官的，又怎么會猜得到自己是為了什么呢。

喝下整杯，而后啟唇吟道：

筵上笑歌間發(fā)

舄履交侵

醉鄉(xiāng)歸處

須盡興

滿酌高吟

向此免

名韁利鎖

虛費光陰

（小棲注：節(jié)選自柳永《夏云峰》，詞全文見下文小綠字）

此時隔桌一人道：“這位公子倒是好才情，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與公子結(jié)識？”

話說林青這邊在皇宮中被看著吃了一碗粥，又在監(jiān)督之下喝下一碗藥，早已苦不堪言，雖然之前也喝過很多次藥，但還是沒有習(xí)慣這種味道。之前是因為心苦，所以還能可以忽略藥的苦，但是現(xiàn)在，心結(jié)一開，這怕喝藥的癥狀又回來了。

趙禎看他眉毛都快皺得打結(jié)，便讓小安取來蜜果給林青服下，又細(xì)細(xì)漱了口。

然后笑道：“悅青，你怎么跟個孩子似的，連喝藥都要哄。”

林青嘟囔道：“又不是只有小孩子才怕喝藥，再說了，陛下難道就不覺得苦的東西難以下咽？”

雖然聲音很小，但還是讓靠得較近的趙禎聽到。

于是他回憶道：“苦的東西嗎？朕記得小時候也是不喜歡苦的東西，但是母后見我如此，便頓頓飯都加了苦的，久而久之，便習(xí)慣了，吃到苦的東西，也就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了。”

林青抬頭看著這個少年天子，燈光下他的神情有些迷離，顯然是在回憶當(dāng)年的時光，只不過，皇家的人，童年都是這么郁悶的嗎？難道就沒有別的好的記憶嗎？

林青不由道：“陛下，除了這些，那個時候有什么好玩的嗎？說實話，我三年前曾經(jīng)失足落水，小時候的事情全都沒有印象了，所以特別羨慕別人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

趙禎看著這個顯然是在轉(zhuǎn)移話題的人，不由感激他的體貼。

雖然自己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不把那些磨練當(dāng)作痛苦，但是，有人這么在意自己的感受，心里還是覺得十分溫暖的。

于是，他笑道：“不記得了其實并不是記憶真的消失了，而是一時想不起而已。悅青，說不定某一天，你就會記起來的。”

林青含糊應(yīng)了一聲，心想，這軀體里的人早已經(jīng)換了另一個，哪里會知道原主人的記憶，不過自己明明是想安撫別人的，現(xiàn)在怎么好像反而被別人安慰了呢。

趙禎又道：“悅青想知道朕小時候的事情？”

林青點了點頭。

趙禎道：“那你好好躺下，朕慢慢講給你聽。”

說著，便伸手去扶他。

林青本來就沒有虛弱到那個程度，于是本著自力更生的原則，搶先一步在被子里躺好，雖然現(xiàn)在皇帝在前面坐著，自己卻舒舒服服地躺著，心里有些別扭。不過人家皇帝都不計較了，自己也沒什么可說的。

趙禎雖然扶了個空，但還是幫他把被子掖好，想他貴為天子，又何嘗為別人做過這樣的事，現(xiàn)在卻是做得無比順手。

然后，他便坐在床邊，開始將自己記憶中少有的樂事一樁樁訴說起來，直到確定眼前的人終于沉沉睡去，這才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張平靜的睡顏。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