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諾雅頂著兩個黑眼圈在梳妝臺跟前坐了一上午。
桔梗臥床,院子里只有紀(jì)婆子和暮四在忙,根本就無暇注意到她的反常。
百里九曾經(jīng)不止一次提起過再往院子里添置幾個使喚丫頭,被諾雅極堅定地婉拒了。她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草繩,擔(dān)心再多出一個吃里扒外的朝三。
她寧肯自己生活得再簡單一些。
她聽到紀(jì)婆子在小聲牢騷著說自己腰疼,腿也疼,渾身累得不得勁兒,她清閑習(xí)慣了,哪里受得了這樣的勞作?
暮四端了午飯進(jìn)來,見諾雅依舊還在鏡子跟前坐著出神,才覺得不對勁,輕輕地喚了兩聲。
諾雅轉(zhuǎn)過身,嫣然一笑:“這幾天辛苦你了。”
暮四看得有些癡,總覺得自己主子今天有什么不一樣,尤其那彎唇一笑,不同于往昔的灑脫隨性,不深不淺,溫溫婉婉,恰到好處。
“小姐說哪里話,這些都是奴婢分內(nèi)的工作。”暮四將飯菜放到桌子上,熟練地擺放碗碟。
“當(dāng)初給你起名字的時候是我一時賭氣,你若是不喜歡,還是換一個吧?”
諾雅緩緩起身,走到近前坐下來。
暮四一怔,搖搖頭:“我覺得這個名字叫著挺順口的,不用換了。”
諾雅點點頭:“也罷,回頭若是有喜歡的名字,說一聲盡管換了就是,要不,作為我一念堂的大丫頭,以后要代我管教下人的,說出來也不好聽。”
暮四猛然抬起頭來,有些驚愕。
諾雅自顧自己盛了湯,頭也不抬:“吃過午飯,去找管家,再添三個丫頭吧,就說是九爺交代好的。”
暮四脆生生地答應(yīng):“那我把她們叫過來讓您挑,如今想進(jìn)咱一念堂的多著呢,知道您對下人好。”
暮四說的是桔梗受傷一事,府里人雖然不知具體情由,但是都在私下議論,說諾雅為了救桔梗差點葬身火海,又為了替桔梗出頭,不惜頂撞百里九,與秦寵兒大打出手,更是親力親為地日夜照顧。知道這個林姨娘雖然出手吝嗇,但是對下人,那是掏心掏肺地好,不像秦寵兒,動不動就打罵訓(xùn)斥。
再加上諾雅如今又得勢,背后也有人撐腰,府里人慣會見風(fēng)使舵的,自然趨之若鶩。
諾雅絲毫不以為意,笑著道:“你自己看著辦就好,只要品行端正,人勤快些聽調(diào)、教就可以,對于府里人的情況,你比我更熟悉一些。”
但凡主子挑使喚丫頭,那都要精挑細(xì)選,斟酌一二的,諾雅竟然將這樣重要的事情,交由自己做主,暮四委實受寵若驚。
“那我就先幫著姨娘挑挑,不合適的就直接回了,然后姨娘自己最后拍板兒就好。”
諾雅慢條斯理地喝湯,一改往日的狼吞虎咽,儀態(tài)優(yōu)雅端莊:“也好,若是有手巧一些,擅長梳洗妝扮的,可以挑一個。”
暮四興奮地應(yīng)了聲,顧不得自己吃飯,就一路小跑去找管家去了。
囊外必先安內(nèi),若想翻身,必先解決內(nèi)患方才是外憂。以前自己時刻生了逃出府的念頭,對于一念堂里的幾人,有錯誤一再縱容,留到了最后,成了大患。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這次,她要徹底地整頓,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管教好了身邊人,就算不是銅墻鐵壁,自己也能安心。另一方面,獨木不成舟,自己還需要合適的左膀右臂。桔梗還小,暮四雖然實誠了一些,但是她為人不錯,十劑湯是他的師傅,又與元寶交好,自己院子交給她,應(yīng)該是可以放心的。
紀(jì)婆子好吃懶做,又喜歡論些長短是非。諾雅原本想換了的,但是考慮到她精通人情世故,若是能時時提點自己一二,總是好過身邊只有一群不諳世事的小丫頭。
諾雅準(zhǔn)備暫時留下她,但是又忌憚著她一向勢利,喜歡貪一些小便宜,唯恐日后被別人所用,所以不能近身伺候,索性就讓她以后負(fù)責(zé)向外跑跑腿,收集一點府里的風(fēng)向和小道消息吧。若是將來給她一點甜頭,沒準(zhǔn)也有用場。
不過,若是升了暮四做大丫頭,掌管一念堂的所有事宜,又唯恐她不服氣,再煽動生事,所以還是要尋個機會敲打敲打。
機會果然就來了,好比是瞌睡的時候,有人送來了枕頭。那紀(jì)婆子一得了閑,就跑去外面跟人訴苦,又捕風(fēng)捉影地閑聊府里的雜事,嘴巴有點不干不凈,傳進(jìn)了別人耳朵里,私下里結(jié)伴找上門來,將紀(jì)婆子騙出門去,尋個僻靜處,就要算賬。
宅院里婆子們打架的手法最是陰暗,不撕扯頭發(fā),不打臉,以免被主子追問起來,不好交代。而是專門挑身上怕疼的地方下手,撩了厚重的冬衣,又捏又掐,用針扎,疼得紀(jì)婆子直抽搐,還不敢叫嚷。
諾雅遠(yuǎn)遠(yuǎn)地見了,招手喚暮四過來,如此這般地吩咐一聲,塞給她二兩銀子。
暮四過去拉架,身上也挨了幾下,還好隔了衣服,并不怎樣疼。她同那幾人好話說了一籮筐,又將諾雅給的銀兩塞給幾人,算作賠罪的席面。
幾人得了銀兩,氣也消了大半,就不再計較,憤憤地回了。
暮四攙扶起狼狽的紀(jì)婆子,幫她把衣服整理妥當(dāng),并且答應(yīng)在諾雅跟前代為遮掩,但凡有累的活計,也爭搶著做了。
紀(jì)婆子心里感激,所以當(dāng)諾雅宣布暮四做大丫頭的時候,順理成章。
第三天的時候,暮四才帶了五個丫頭到一念堂,將幾個丫頭的基本情況全都提筆記錄下來,指點著給諾雅看。具體包括鄉(xiāng)籍何處,家里親人幾人,因何緣由入府,在府里哪個院子做過事情,又有什么拿手的活計。
暮四是果真用了心的,幾個丫頭看起來都不是偷奸耍滑的面相,其中有個心靈手巧的丫頭喚作云鶴的,既擅長針線,又擅長梳頭,手底下有幾十種發(fā)髻花樣。
暮四刻意低聲交代,那云鶴是府里家生子,父母都在廚房里做事,聽說諾雅這里缺人手,特意求了管事,讓自家閨女進(jìn)來。
諾雅明白暮四的意思,又看著那丫頭談吐穩(wěn)妥,給了管家情面,留下了云鶴貼身伺候。另外挑了兩個手腳粗笨,身家簡單的丫頭留下來做些粗活,取名琉璃和瓔珞。
活計怎樣安排,諾雅并不插手,暮四帶著她們下去,安頓好以后將院子里規(guī)矩一五一十地說了,又交代一些平時的注意事項和諾雅的作息習(xí)慣、愛好。
暮四不放心新來的丫頭,吃食仍舊自己親力親為,將服飾穿戴盡數(shù)交付給了云鶴,琉璃瓔珞暫時負(fù)責(zé)灑掃清洗等雜務(wù),領(lǐng)取吃穿用度這些仍舊歸紀(jì)婆子掌管。
諾雅對暮四這樣的安排很是滿意,專門留意了云鶴兩天,見她做事也利落干凈,極有眼力,懂分寸。
尤其是她一雙巧手,慣會打扮,不消怎樣繁瑣,手指上下翻飛,將一頭絲緞一般油亮的長發(fā)衍生出精致溫婉的味道來。
當(dāng)諾雅煥然一新轉(zhuǎn)過身的時候,身邊的暮四有種驚艷的感覺。
并非是她濃妝艷抹,朱環(huán)翠繞的堆砌,依舊是清清爽爽的搭配,不過就是同以往氣韻不一樣。
暮四用心打量,自家主子原本生得就好看,身子柔柔弱弱,玲瓏有致,不過身上的氣度卻是迥然不同,尤其是修長英挺的黛眉,使她看起來多了幾分英氣,顯得倔強和凌厲,好像有棱有角的石塊。
云鶴不僅在服飾上下了功夫,應(yīng)該還給她修剪了眉毛,有了彎曲的弧度,整個人就顯得溫婉許多 。經(jīng)常隨意束起的秀發(fā),也梳理通透,費心盤了倭墮髻,點綴八寶玲瓏如意簪,最妙的一筆,就是自然垂下的一綹發(fā)絲,好似隨著她的輕淺呼吸,都在左右蕩漾,可以攪亂一池春水。簡單的兩個微妙變化,略施粉黛,俏染胭脂,就令她由挺拔倔強的玉樹白楊變成臨水顧盼的依依垂柳,惹人憐愛。
紀(jì)婆子進(jìn)屋,絮絮叨叨地說老夫人這幾日身子不太好,吃飯的時候沒有什么胃口,秦、安二人都在挖空心思地討好賣乖,話語里暗示諾雅應(yīng)該過去請安侍奉。
諾雅突然想起一樣點心,口感特別松軟,易消化,而且絲毫不甜膩,老夫人定然喜歡,就是做起來稍微費力一些。
她花費了近一炷香的時間才將蛋清打成糊狀,累得兩只手都是酸的,還好功夫不負(fù)有心人,蒸出來的點心松軟香甜,入口即化,一揭開蓋子,整個小廚房里都是濃郁香甜的氣味,就連不喜甜的泡泡都急得上躥下跳。
她端著點心,用新帕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了 ,親自端去海棠灣。也不求人通稟,只將點心交給婆子,就轉(zhuǎn)身回來。
暮四有些奇怪:“姨娘,你辛辛苦苦地做了糕點送過去,好歹見上老夫人一面,說些討巧賣乖的話也算,怎么門都不進(jìn)就回來了?”
諾雅只微微一笑:“老夫人對我的成見根深蒂固,又豈是朝夕可以改變的。我若是腆著臉皮進(jìn)去,自討沒趣不說,還招惹了人家厭煩。老夫人若是想見我,不需要通稟,自然也就見了。”
暮四似懂非懂,只點頭“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