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下一杯,我端起最禮節性的笑容,問:“天下當鋪無數,葉公子為何對我小小一間當鋪感興趣呢?”
葉傾歌慢條斯理地替我斟完酒,才說:“當鋪管理不嚴,典當物缺失那是常有之事,更不提有些當鋪故意吞匿典當物,以期發不義之財。但我看公子的當鋪,童叟無欺,管理嚴明,在同州有著相當的口碑。做生意無非一個‘誠’字,所以興起與公子合伙的念頭?!?
他舉杯道:“我在揚州也有些許薄財,希望能向公子討教些行商之道。”
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吧,想挖我的墻角,哼!我微微笑道:“葉公子繆贊了。我開當鋪不過是小玩小鬧,暫時還沒有開分店的打算?!?
葉傾歌老練地沒有露出任何失望表情,依然云淡風輕地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不知應公子是否愿意認我這個朋友?”
結識有錢人總不會吃虧的,在揚州這些天就可以蹭他的飯啦!我笑瞇瞇地悶下滿杯酒,說:“榮幸至極?!?
葉傾歌再次給我倒酒,緩聲道:“這是清河酒,用秦淮河的水和去年的陳米釀成,口感醇香,也算是這里的一絕。應公子遠道而來,不妨嘗嘗。”
我暗暗回味。所謂清河酒,其實就是米酒,以前過年的時候,我總會喝幾杯奶奶親自釀的米酒,這清河酒倒有幾分相似的味道。我瞇眼舒服地一嘆:“果然是好酒?!?
季風忙喚小二上酒。小二應聲進來,為難地說:“三位爺,清河酒我們存的不多,每桌只能上兩壺。要不,來點狀元紅?也是十年陳釀。”
饑餓營銷手段在古代那么流行啊?我奇怪地問:“為什么只能上兩壺?”
“聽說北邊鬧饑荒,官府把能征的糧全征走了?!?
我一怔。黃河鬧災是兩年前的事了,為何到今年還要征糧救災?旋即恍然,這正是康熙要我暗訪的事吧。
季風見我和葉傾歌都沒什么反應,就讓小二拿一壇狀元紅,再上幾個熱菜。葉傾歌久久不出聲,忽而嘆氣一笑,輕輕搖頭:“征糧百姓不滿,運糧運丁也不滿,揚州最近不太平啊……”
“運丁不滿?為什么?”我尖起耳朵。
“只是聽說碼頭最近常鬧事,具體的也不太清楚。”葉傾歌端起散發黃酒香味的酒杯,“莫談國事,還是喝酒吧?!?
告別葉傾歌和季風,略有些醉意地走在暮色大街上,身后忽然貼上影子,壓低了喉嚨說:“四阿哥,太子有請?!?
鋪張浪費慣的人到哪都奢侈,我不過是打算住一住揚州最高星級客棧的頭等客房,太子倒大方,把整個后院都包給我。
“這錢是你出?”我看見太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清楚住宿費給不給報銷,下意識按住懷里的銀票。
太子展顏一笑,走過來戳我腦門:“有點阿哥樣子行不?”
我郁悶地閃身。阿哥怎么了?阿哥又不代表有錢。
“到了也不跟我打招呼,一個人倒先逛起來了?!彼麥惖轿颐媲靶崃诵?,皺眉說,“喝了多少?你不是不愛喝酒的嗎?”
“揚州的酒跟京城的不一樣,覺得新鮮就多喝了幾杯?!蔽彝撕笠徊?,笑著解釋。
太子默聲瞅我,視線像要把我刺穿。我捱不住這氣勢,趕緊扯起更大的笑容,他松了目光,踱回凳子邊坐下。
“漕務弊政古來有之,是皇阿瑪心頭之患。這次派你我二人一明一暗查訪,就是想看看這江南漕運里到底藏有多深的污泥。暗訪比明察更危險,本不該由你做,一來朝中大臣見過我的比較多,二來皇阿瑪也很滿意你在同州辦的事,才派了你來?!碧诱務碌臅r候,表情還是挺嚴肅的,“我會派侍衛暗中保護你,榮齊和李海跟在你身邊。你行事小心,不可憑一腔熱血蠻干。”
季風還在揚州,可不能讓太子知道我跟他的關系。我微笑道:“榮齊和李海一看就是練家子,帶在身邊反而礙事,二哥還是讓他們也暗中跟著我吧?!?
“好吧?!碧勇砸凰妓鳎c頭同意,抬眼深深望住我,“江南不比京城,人心浮躁的很,你——要小心。”
胤禩的話浮到心上,我輕笑道:“就算有危險,二哥也會保護我的,對吧?”
暗訪暗訪,當然要深入虎穴。在五星級別墅花園里美美睡了一覺醒來,我換上一身樸素的布衫晃上大街。雖然咱以前是個替身,但好歹也算是演員啊,今天就扮演一回落魄文人的形象。五丁包子、翡翠燒賣等等小吃買了一路,在賣油糕的攤子前,我咽著口水,試圖跟賣糕的老婆婆討價還價。
“太少了吧,老婆婆,三文錢有好大一塊呢!”
“這位小哥說的什么話呦,老太婆賣了四十幾年油糕,一直都這個價。”老婆婆不滿地嘟噥,斜劈一刀,把油糕弄得更小了。
“咦,難道米沒漲價嗎?”我趕緊搶過來僅剩的油糕,繼續不恥下問。
“漲,每年都那樣,習慣了。”
米店里。
“掌柜的,這米怎么這么貴??!”我指著價牌,不懂裝懂地大聲嚷嚷。
掌柜瞪我就像瞪一土包子,不耐煩說:“米從來都這價,愛買不買?!?
旁邊有好心大嬸拉住我,低聲說:“別跟掌柜吵,全城的米都這價?!?
我趕緊套話:“可漲得也太離譜了啊?!?
“漲得倒不多。每年都那樣,習慣了?!?
我還拐到城外的田里,撥弄著綠苗高聲咋呼:“哇,這稻子長得真好!”
一個老農民從稻田中直起身,中氣十足地回道:“那是雜草!”
我用力拔起雜草,討好地向老農民笑笑:“草長那么高都沒空拔,今年收成不錯啊。”
老農民哼一聲,繼續彎腰除草:“收得多,征得也多?!?
“不是有征收定額嗎?定額之外的總歸你們了吧?”
“定額是什么東西?”老農民扔出一把草,“收多的那年,征得也多?!?
“定額就是固定的一個數,比如五斗、十斗的,官府要收多了,你們可以去告啊。”
老農民斜我一眼:“識幾個字就想跟衙門叫板,腦殼讀壞了吧?!?
我攔住要發飆的小興子:“可收走的是你們的血汗?。 ?
“總有口飯留下的,每年都那樣,習慣了?!?
又是這句“習慣了”,口徑之統一,簡直讓我懷疑他們是不是串通過的。
總的來說,我還是挺喜歡暗探這個工作的。肆無忌憚地說話,肆無忌憚地行事,自由自在地做回小市民,不用像在皇宮里那樣縮著腦袋過日子。一連三天,我走街串巷深入基層,得到的情報綜合起來就是:官府年年超支征收糧食,民間米價逐年上揚,而多收的米卻不知去向,初步猜測被地方官府惡意囤積。
有成果,工作積極性就更加高漲。我精神抖索地踏上青石板路,下一站,碼頭!
“My God,剛來就趕上罷工運動啊……”
我睜圓了眼,看著黑壓壓鬧哄哄卻沒一個人干活的碼頭。汗臭味滿天,我皺了皺鼻子,一個老婆婆竄到我面前。
“小哥,你叫老太婆我?”
我一愣,只覺得她有點面熟:“沒有啊。”
“你不是叫賣糕的嗎?這里就老太婆我一個賣油糕。”她驕傲地一抬頭,“找遍揚州城,你也找不到做得比老太婆我更好吃的油糕了。”
“是,是……”我擦著汗應和,“老婆婆,這里怎么了?”
老婆婆臉色一暗,忽然有人在邊上叫道:“就這個人!我認得,就是他這幾天在街上到處打聽!”
我茫然四顧,很快發現,周圍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短暫的沉默后,像是導火索被點燃,勞工們哄然涌前圍住我,層層的人墻沖開了小興子,更別提暗處的侍衛。我本能地揮拳打倒沖到最前面的人,彎腰穿梭在縫隙中,雙臂舞成風火輪,遇一個打一個,遇兩個打一雙,竟也被我沒頭沒腦殺出條路來。
怎么說來著?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人多欺負我一個,還不是被我爆發的小宇宙給嚇退了?
我甩甩長辮,一拂光潔的腦門——飄柔,就是那樣自信。
拂上腦門的手僵在半空,眼角瞥到波光粼粼的水面,頓時明白為什么沒人追我了。
丫的,我逃錯方向了!
冷場過后,在我欲哭無淚的表情下,碼頭運丁們再次一哄而上。我閉上眼,騰體空翻360度跳水逃生??墒俏以趺从蔚眠^這幫穿開襠褲就混水里的人啊,沒幾下就被人按進水里灌了個七葷八素,糊里糊涂中似乎上了岸,似乎被扔進什么地方,似乎被綁了起來。
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我路過而已??!
從溺水的窒息中緩過勁來,我睜眼打量一番目前身處的小棚屋,再巡視一遍面前這些臉龐黝黑身材精瘦的人,以臨危不懼的態度與綁架犯和平溝通。
“你們這是干什么?”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睘槭滓粋€年輕人怒聲喝道。
我眨眨眼:“前方右轉才是衙門?!?
“少裝蒜了!我們知道你是朝廷的人!”
心猛地一沉,面上還得裝得無辜:“這位大哥,你說什么?我一個考不上鄉試的窮書生,哪里能跟朝廷攀上關系了?”
“窮書生?”年輕人冷笑,扯著我的領子拎起我,“窮書生會天天漿洗衣服?你以為你天天鬼頭鬼腦到處打聽就沒人注意你了?”
難怪演了N部戲,導演也不給個正臉露露,咱果然是沒演戲天賦啊。閉眼,醞釀下情緒,調整戲路再作掙扎。
“還有沒有王法了啊!光天化日綁架啦!我身無分文一無是處,要錢沒有要命不給,劫財沒門劫色你敢,唔……”
沒嚎完,有人拿了個破布堵住我的嘴。年輕人皺眉,對邊上一超猥瑣的人說:“就知道不老實,看來還是得用上。”
男人會意,掏出個竹筒倒了些粉末在我鼻孔里,嗆得我直打噴嚏,十來個噴嚏打完,我驚慌地發現,手腳沒有力氣了。
他們到底要干什么?我驚疑不定地轉著眼珠,對上一雙雙閃亮的眼睛。這年頭還沒窮到要吃人肉的地步,莫非,他們要溫飽思淫邪?
這時,外頭忽然一陣喧雜,驚動了屋里的人。年輕人止住眾人的躁動,探頭望了眼外面,回身喊:“快……”
尾音消失在空氣中。所有人都屏息看著他,而他盯住我,眼睛睜大了一倍不止。我被瞪得發毛,扭頭看后面,卻突然被人騰身抱起,低沉的聲音暖暖響在耳邊:“沒事吧?”
葉傾歌?!我呆愣地看著從天而降的他。他拔去我口中的破布,松開捆住我的繩子,轉身施施然跨過墻壁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人高大洞。我側頭看了眼屋里,一溜人都靜靜地躺在了地上。
來到外面,我才發現原來我剛才待的不是棚屋,而是船艙。碼頭那邊不知在做什么,呼喝震天,連帶船也震動不已。葉傾歌把我放到船舷上,微微笑了下:“沒事了,很快有人會來救你?!?
救人怎么不救到底??!我張嘴想喊,卻發現連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發出模糊的幾個音。
葉傾歌拍拍我的腦門,溫聲說:“不是跟你說過揚州最近不太平,什么地方不好逛,要逛到碼頭來。聽說這幾天有個十六七歲的阿哥要來揚州,你這么張揚,難怪會被認錯。”
我眨巴眨巴眼瞅他。廢話不要在這里說,趕緊帶我離開!
可是他很干脆地轉身,白衣一閃,不見蹤影。
我吐血三升,思索如何自救時,忽聽有人激動地喊“在這里,在這里”,榮齊跑到我面前先咚咚磕頭說奴才該死,才發現我行動不便,小心地背起我。
繞過船艙,我終于知道原來是來了大批官兵抓捕鬧事運丁。腦袋昏昏沉沉的,我沒有心思看下去,閉上眼任他們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