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天,我都只在永和宮附近溜達,也不敢去找胤禩,總覺得他微笑的時候眼里有異常的神色。可事實證明,在皇宮里沒有向導是多么悲慘的事,我走著走著,就理所當然地,迷路了。
直直的甬道,朱紅的宮墻,連門都長得差不多,我很迷糊地左顧右盼,可是連個路過的宮女太監都沒有。就在我決定用走迷宮的方法一條條路試過來時,一個小身影天降福星般出現在路的盡頭。
他穿著阿哥的衣服,一顆小腦袋左顧右盼地在找什么,眼光瞄到我,猛然停住腳步,眼睛眨巴兩下,叫道:“四哥。”
救星啊,救星啊,十三你真是我的救星!我走過去,一臉狼外婆的笑,和藹可親地摸摸他的光腦門:“十三弟,怎么一個人哪?”
“四哥,”他又眨眨眼,湊得近了,才發現他眼里含著委屈,“十哥把我的鷂子弄飛了就跑了。”
好啊,居然敢這么欺負我家天真善良伶俐可愛的十三!我笑得更和善,說:“四哥幫你找好嗎?”
“怎么能勞煩四哥呢,叫奴才們來找就是了。四哥,你帶我去承乾宮吧。”他無辜的大眼睛極其期待地盯住我,“我迷路了。”
風卷殘葉飄過,我沉默半天,不自在地干笑幾聲,拉起他的小手:“四哥還是幫你找鷂子吧。”然后,不管他愿不愿意,拖起來就走。
本來一個人闖迷宮,現在多了個伴,倒也不錯。
“十三弟,你身邊的奴才呢?”他才五歲,就算跟我一樣吩咐不許人跟著,恐怕也沒人敢答應。
“十哥把他們都甩了。十哥是偷跑出上書房來玩的,所以要偷偷摸摸的。”他撅著嘴不滿地說,“他把我的鷂子弄飛了,就借口要回去念書,扔下我一個人。”
呃,蹺課?我吁口氣,幸好我脫離高考苦海已久。可是接下來,十三脆生生的童音就把我拉回殘酷的現實。
“四哥,你生病是因為不想念書嗎?”
我仰天無語。想想也是,胤禛才十三歲,九年義務制教育都沒結束,怎么可能脫離苦海。我打哈哈道:“啊啊,是啊,你以后想逃課,也可以用這招的。”
“我會游泳,這招不行。”胤祥很認真地搖頭。
游泳……游泳……游泳……我被這兩個字驚得凌亂風中。難道四四是溺水出事的?蒼天哪!俗套的穿越,俗套的失憶,俗套的溺水,俗啊,俗得都雷死我了!
“四哥,你怎么了?”胤祥搖搖瞬間萎縮在一旁的我。我強打起精神,咧一個難看的笑給他:“會游泳也可以裝溺水嘛……”
“對哦!就跟四哥一樣!”他拍手叫道,大徹大悟。
我的黑線是越掛越多了。四四會游泳?他會游泳還溺死?一代明君雍正帝溺水死了……我心中熊熊火起,再次堅定了信心——
我要當上皇帝,絕不能讓如此丟臉的過去寫在胤禛的青史上!
真不知道我們是闖到哪個偏僻地兒了,走了半天居然都沒有遇上個人。我想歇一會,胤祥忽然興奮地叫道:“四哥,我的鷂子在那!”
我順著他手指望去,拐角有棵大樹,一只老鷹風箏凄凄涼涼地掛在高高樹杈上。爬樹我在行,當下豪情萬丈地拍拍胸脯,說:“等著,四哥給你拿回來。”
“那么高,我們還是回承乾宮叫奴才來吧。”
我要是認得回去的路,還用得著帶你找半天鷂子?我手一揮,裝作生氣道:“難道你四哥還比不上那些個奴才?”然后撩起衣擺,束好袖口,蹭蹭蹭蹭爬到那個樹杈上去夠鷂子。
就在抓到鷂子時,我無意地往邊上一望,一墻之隔的那一面,有個穿著侍衛衣服的人,對著樹叢鬼鬼祟祟在做什么。我好奇地聚焦又聚焦,隱約看到這個背對著我的人手放在褲子部位,好像在系褲帶,頓時囧了。
看來這皇宮不僅要刷條晚婚晚育的標語,還要加一條不許隨地大小便的告示。
像是注意到我在鄙視他,那人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盯住我。他的臉平淡無奇,但是眼睛陰冷得像是吃人的野獸,我被嚇得渾身一軟,咻的從樹上滑下來,又連忙抱緊樹,在離地幾寸的地方堪堪停住,像個無尾熊掛在樹干上。
“四哥!”胤祥慌忙跑過來,生怕我摔著了。我趕緊聲明沒事,遞去鷂子,歉意地說:“對不起,鷂子壞了。”
胤祥拿到手里看了眼,很干脆地擲了:“壞了就壞了,明天要個新的。”
我嘴角在抽搐。小P孩,難道沒人教你要有起碼的感恩心嗎!我握拳,準備給他上一堂思想教育課。
“奴才給阿哥們請安!”又是尖利的太監聲音,聽多少次還是覺得很寒。我怨念地回身看這個早不出現晚不出現的家伙,可惜他整個人伏在地上,瞧不見我無聲的譴責。
“起喀吧。”十三到底是正牌阿哥,比我這個李鬼自然多了,小小年紀就有一副居高臨下的氣勢。
太監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頭還是卑微地低著,看他的衣服也比伺候跟前的太監差得多。可畢竟是一路來唯一遇上的人,我一指地上的鷂子,裝作很神氣地命令:“把這拿了,送去承乾宮。”
那太監估計第一次跟皇子親密接觸,激動地不能自己,哆哆嗦嗦應了一句,捧起破鷂子躬身走在前面。終于有個帶路的了,我也松一口氣,拉著胤祥跟在后面。
“四哥,你流血了!”胤祥走了幾步,突然叫道。我抬手一看,掌心有些劃拉,滲出了一點血,是剛才猛然從樹上滑落蹭起的。我隨意地在衣袍上擦了擦,無所謂地說:“小傷,沒什么。”
“四哥……”胤祥淚光盈盈,看得我一陣欣慰。嗯,這小子還算有良心。
“男孩兒,這點傷算什么!以后帶兵打仗,見的血會更多。”
“那我不要打仗。”他擦擦淚花,認真說,“我命令他們不許打仗!”
我默。史載十三阿哥喜文不喜武,莫非就是被我一雙手給嚇的?
送到承乾宮,早有宮女嬤嬤大呼小叫地撲上來心肝寶貝胤祥。我忍耐著看完那套煩瑣的請安,目送他被浩浩蕩蕩地簇擁遠去。陽光金燦燦地鍍在他身上,黃色的褂子流彩徘徊,襯得這個天之驕子華貴非凡。遠處的宮殿是他的家,更是他的戰場,他是皇子,必定逃不掉這樣的命運,而我呢?我這縷誤入的游魂,竟也要在至高的權力場里插上一腳。
感懷了沒多久,我驀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忘了留下個人帶路了,誰告訴我怎么從這里回永和宮啊啊啊!
扭頭要去尋個掃地的看門的小宮女太監,不意卻見到胤禩站在我身后,纖細的身子被斜陽拉出孤伶的陰影。
“四哥。”還是那溫和的笑,他率先打招呼。
我的GPS八八啊!我嗷的一聲撲過去,高興地勾住他的肩膀:“八弟,你來的真是時候!”
“四哥這是從承乾宮出來?”
“沒,我剛和十三回來。來來,我們去永和宮,我請你喝茶!”
胤禩偏開臉,淡淡道:“多謝四哥,可我還要趕課讀(插花:即老師)的功課。”
我同情你,我非常同情你!我一臉憐憫地拍拍他的肩。胤禩又說:“四哥若是沒別的事,臣弟先走一步了。”
他抬腳就走,我愣了愣,忙揪住他:“八,八弟!”我猶豫了下,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認得路……”
死小孩一動不動地背對著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偷笑,正要忿忿地扳轉他申明路癡無罪,他先轉過身,純潔無比地笑著。
“四哥,請我喝茶吧。”
自從為胤祥“血肉模糊”了一次,小家伙對我親近起來,時不時來找我。可我今天沒多少心思應付他,滿心愁怨地想著上午接到的旨——康熙說,反正腦袋也治不好了,既然身體沒事,那就繼續上學。
我問過胤禩,皇子們的課,從早上5點上到下午4點,沒有寒暑假,全年就放五天假。天哪,這是人過的日子么!康熙這個變態,制定這么個上學制度,存心要讓他的兒子們過勞死啊!
“四哥,四哥,”胤祥見我對他愛搭不理的,揪住我的辮子,強迫我關注他,“好不好,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
“去看看呀!蘭蕙姑姑說,昨天她看到天上的星星亂掉,我們今天也去看吧?”
我想了半天,才猜到他說的大概是流星雨。看流星我倒是有興趣,可貌似古代不興流星許愿的吧?
“你不怕?”我試探地問。
“怕什么?”他睜著明凈的眼睛反問。
我沉默。好吧,就當沒人跟這孩子說過流星是不吉利的好了。
“最晚到12點……呃,子時,看不到就回去睡覺。”
“好!”他笑逐顏開。我忽然想到,12點,對一個五歲孩子來說也太晚了,到時候他睡死過去,還不得我抱他回宮。我汗了下,悄悄去掂量他的體重。
“那,晚上御花園見!”他一扭身,咯咯笑著跑了。我僵在風中,無力地想,被康熙知道我帶著未成年兒童夜不歸宿,會不會挨板子。
月黑風高,接頭暗號,我說小狗,你叫汪汪。我溜出永和宮是挺方便,可當我真的在御花園看到滿臉得意笑容的胤祥時,還是忍不住對清朝的皇子們OTZ一百遍啊一百遍。
蹺課蹺床蹺家……敢情“蹺”字訣是祖傳絕技啊。
“四哥,為什么星星會掉下來呢?”胤祥仰頭看天,夜空明朗,月亮和星星都還老實地呆在原位。
因為一個靈魂的隕落?不行,不能嚇小孩子。因為太空中的物體與大氣層摩擦?不行,這么深奧我都理解不全。因為要促成浪漫的愛情?不行,太狗血了……
好半天,我才輕輕說:“因為它們想家了。”
胤祥不再追問,我也忽然沒了說話的興致,拉著他躺倒在草地上。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樹葉也不在沙沙響。我心里驀然涌上這首古老的歌,離愁別緒在這靜謐的夜晚瘋狂地發酵。時代不一樣了,世界不一樣了,只有這輪月亮,這個夜空,還是跟我在幾百年后看到的一樣。我回不去了,福娃說我回不去了,我就要在這里,按著已知的命運一步一步走進腥風血雨嗎?
等了很久,胤祥沒了耐心,碰碰我說:“四哥,星星怎么還沒掉下來?它們不想回家了嗎?”
我苦笑著,輕輕說:“不是想回家,就能回家的。”
“那……”
我忽然感到一股殺氣,下意識地把胤祥推開,自己也乘勢側翻幾圈站起來,只見一個蒙面黑衣人舉著明晃晃的刀,刀尖正落在剛才我和胤祥躺著的地方。
“還是個阿哥。老賊殺不了,爺爺我就殺幾個小賊!”陰冷的聲音惡狠狠地說著,揚刀劈向離他較近的胤祥。
不許動我的怡親王!我想也沒想,撲過去護住胤祥。背上一陣刺痛,胤祥安然無恙地被我壓在身下。還好還好,要是十三死了,我可怎么登上皇位。
看著胤祥受驚的雙眼,我強笑著說:“快跑……”
背上的火辣疼痛越來越厲害,我的意識開始模糊,頓時發現自己做了件很蠢的事。胤祥固然不能死,可要是我死在這里,還不是一切玩完?
福娃你這個混蛋神仙,你保證過不會讓我橫死的!
“走,人來了!”迷糊中,另一個低啞的聲音插入,然后是紛沓的腳步聲,高亢的呼喊。自己人來了,我可以松口氣了。我安心地暈了過去,在失去意識前,我狠狠地想著——
這幫永遠晚到一步的侍衛,我要扣他們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