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維拉絞盡腦汁,仍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
她這輩子的運氣很差,非常差。從出生時開始,到臨近死亡的那一刻,她一直不走運,一直難以脫離困境。如今她的人生已觸到谷底,難道終于要反彈了嗎?
她是某個破落男爵的私生女,生身之母為該男爵城堡中的女仆。母親出身如此低下,她自然得不到任何優待。后來,男爵決定中斷風流生活,選擇丑陋的富商女兒訂婚。他為了證明誠意,和所有的私生子女斷絕關系。生活在城堡里的,他把他們趕出去。生活在外地的,他連趕人的力氣都省了,直接不承認自己是他們的父親。
伊爾維拉和母親收拾行李,默默離開了城堡。那個時候,她年紀還很小,大概只有七八歲。她們失去了安穩的生活,又不能在附近存身,只好遠走他鄉,另行尋找工作。
母親每天非常辛苦,應付刻薄的女主人,清潔打掃做個不停,薪水卻很微薄,收入只夠兩個人糊口而已。
這段時光乏善可陳,絕對的黯淡無光。因此,當她的奧法天賦被人發現時,她還以為命運厭倦了對她的捉弄,想要好好對待她了。
平民對魔法的態度很奇怪,既羨慕,又害怕,并有許多不切實際的想象。民間流傳著若干故事,比如某法師過去窮困潦倒,成為法師后,馬上飛黃騰達,開始用兩只鼻孔看人。伊爾維拉受到傳說蠱惑,認為只要不停努力,自己遲早會成為故事主角之一。
直至進入學院,她才發現她的想法何等錯誤。如果一個菜鳥真有天賦,那它初露頭角之時,便會被成名法師挑走,成為他們法塔中的特別學徒。她這樣的學生才是大多數,最平庸不過,只能按部就班地結業,被學院安排到普通職位工作,或者自行尋找合適的出路。
伊爾維拉沒有過人天資,沒有深厚背景,母親還是低人一等的女仆,所以走到哪里,都遭受大量忽視和冷落。這對她的學業毫無益處,還愈發加強了自卑心理。她的成績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雖然勉強通過結業測試,拿到帝國認證的資格證書,但學院對這么平凡的學生毫無興趣,任憑她失落地離開。
如果讓巫妖來評價,伊爾維拉正是“無數庸碌之輩”中的一員。她依靠在學院學到的技藝,足夠養活自己,也可以改善母女兩人的處境,總算沒有無功而返。可是,這和她設想中的生活相差太大了。
她的生活僅限于衣食無憂,買不起貴重精致的衣服首飾,也不了解真正的物質享受。她仍然很年輕,卻對未來有著深深的恐懼。她已經預感到,這一生將平淡如死水,到她死為止,死水中也難以濺起一朵水花。
她過去是女仆的女兒,底層勞動者,學會魔法后,她仍處于法師中的底層。比她更低的,或者只有無法從學院肄業的渣滓了吧?
和大多數少女一樣,伊爾維拉渴望更美好的生活,喜歡更雅致的用具。她容貌很俏麗,還繼承了母親的金色長發。當年,男爵正是因為喜歡這頭發,才誘哄了這個平民女子。這無疑可以成為她的優勢,但世界這么大,不知有多少比她更美的女人。
她夢想的愛情之中,那個英俊瀟灑的身影總有更好的選擇,從而忽略了她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也想報復她的父親。男爵的家世已經徹底破敗,只保留了一個毫無用處的頭銜,以及每年靠頭銜從帝國那里得來的俸祿。想要重振家族榮光,金錢必不可少。兒子女兒可以再生,錢卻生不出來。在對方的豐厚家產面前,幾個私生子女何足掛齒呢?
伊爾維拉并不愚笨,一直想報復,想攀爬到讓父親仰望的位置,想要有朝一日,這個拋棄母親的家伙會哭著來懇求自己,請她們饒恕他鬼迷心竅犯下的錯誤。
但她知道,這一切僅是幻覺。如今她仍是平民身份,并且永遠不會改變,永遠無法接近靠著富商家產,已經改頭換面的男爵。那個城堡今非昔比,有雇傭法師駐守,每個人都比她強,拿著一份她很渴望的報酬。
伊爾維拉絕望之余,開始打別的主意。她聽過很多故事,相當一部分和冒險者有關。他們有些是流浪傭兵,有些是冒險小隊,有些加入神秘組織,為人效力的同時又為自己打算。通常來說,他們的死亡風險很高,報酬卻和風險一樣高,堪稱有多大本事得多大收獲的職業。
更有甚者,強大的冒險者能夠插手重要事件,在皇室和貴族之間周旋。據說,他們一次任務拿到的報酬,超出一家平民一輩子賺到的總和。伊爾維拉聽多了故事,自己也蠢蠢欲動,想要走上這條充滿荊棘,回報也同樣驚人的道路。
然而,命運如此諷刺,直把她打的回不過神來。
如果她成功被人雇傭,或者成功加入某個小隊,去不可知的地點,搜索不可知的財寶,然后不幸撞上搶東西的惡魔,那也算死得其所。她在完成夢想的路上夭折,只能感嘆一句運氣不好,不能怨天尤人。
諷刺的是,她根本沒能找到工作,因為雇傭法師大多需要強悍的戰斗力,再不濟也得有團隊輔助能力,最最不濟,總要有一門罕見的手藝吧?伊爾維拉無一技之長,無特殊天賦,無人脈關系,連體力都比同等級的男性法師差。她連續游歷幾個城鎮,都被無情地拒絕,只能靠著制作點小物品,賣給商店維持開銷。
如果生活持續如此,她將被慢慢磨滅所有希望,最終接受現實,和母親在故鄉定居,過上不愁吃穿的日子。這樣的生活固然有著遺憾,卻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事情發生的那天,她前往索蘭城的大教堂,向牧師購買圣水,用以對付骷髏、僵尸等不死生物。然后,教堂的鐘聲瘋狂鳴響,來自異界的傳送門豁然洞開,門中涌出大量惡魔,發動了針對整個教堂的襲擊。
他們想要某件圣物,同時也想滿足殺戮欲-望,一動手就血流成河,手段殘忍絕倫。諷刺的是,伊爾維拉并未成為惡魔的目標。他們要綁架人類,也會挑選正在教堂與主教會面的老公爵,而非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女法師。她試圖反抗,卻誤入異界通道,直接被傳送到活火熔獄。
伊爾維拉不懂深淵語,對深淵的了解也少之又少,反正沒人指望她能對付深淵生物。但是,看到環境的第一眼,她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頓時恐懼地尖叫起來。
五秒鐘后,惡魔聞聲而來,將她當成戰利品,利索地拖進了火山駐地。
每一場和惡魔的戰斗里,都會出現一批犧牲者,少許失蹤者。失蹤者或有意,或無心,總之都墜入了深淵,再也沒能回到凡世。伊爾維拉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竟會成為其中一員。
結果,她沒有被惡魔馬上吃掉,也沒遭遇更可怕的命運。抓走她的惡魔口水都流了出來,顯然很想吃她。也許吃她之前,他還會先做點什么。但兩只石像鬼忽然找上門,和惡魔交談一番后,用一柄附魔長刀換走了她,將她弄昏,帶她來到這個地方。
活火熔獄各處地形十分相似,若對這里不熟悉,極為容易認錯地點。伊爾維拉處于昏迷狀態,根本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發覺境遇還是那樣,不過從一只惡魔手下換到了另一只,再次被驚慌的情緒淹沒。
她過去也曾嘲笑傳聞中的懦夫,覺得他們面對死亡降臨,居然做不到面不改色、坦然以對,簡直太懦弱了。等她身臨其境,才知道做到這一點何等困難。
蘇眉沒聽懂她的話,誤以為她在哀求饒命。但她哀求的是死亡,一個快速、無折磨、無痛苦的死亡。
拉耶多斯懂一點簡單的凡世通用語,很仁慈地告訴她,她落進了好惡魔手里。她的靈魂不會被永恒禁錮,但必須遭受痛苦。因為行尸的制作過程比較長,她勢必要忍受過程中的煎熬。
這個命運不算最壞,卻已經夠壞。伊爾維拉徹底放棄了,只偶爾掙扎幾下,表示自己的心不甘情不愿。然而,就在她被拖走的時候,哈根達斯在拉耶多斯背后下了手。
下手之后,劇情如同脫韁的野狗,徹底超出伊爾維拉的思維能力。
她甚至不知道,哈根達斯同情她,才提前進行計劃。她唯一能想到的是,“聽說惡魔內部經常內訌,難道我目擊到了這種事嗎?”
她看到的場景絢麗又激烈,戰斗節奏奇快,乃是想象中的法師戰斗畫面,連她的學院導師都難以做到。其實,大場面并不代表大威力,但在伊爾維拉眼中,這足夠令她羨慕。
她一直保持癱軟在地的姿勢,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那個老法師行尸被活活炸碎,尸塊迸到她身邊,如泡了水的肉一樣蒼白柔軟,全然沒有鮮血流出。她木然看了它一眼,感覺就像在夢中一樣。
然后,她尚未恢復正常思維,戰斗便結束了。
矮小而強大的哈根達斯氣勢洶洶,站在戰場正中央,腰間插著戰斧,手臂上還戴著個盾牌,看上去根本不像法師。她身邊,黑暗正在迅速退去,露出被黑色覆蓋了的真實畫面。
獠魔心臟部位被炸開,出現一個不停噴血的大洞,其他部位倒是沒什么傷口。顯然,哈根達斯走了巫妖的路線,對他進行了致命一擊。她身后不遠處,黑觸手未到消失時間,還在不知疲倦地襲擊行尸。
行尸的遭遇比主人還凄慘。雖說主人一死,它們不受命令桎梏,卻無力掙脫觸手,也無法抵御圣劍的切割戳刺,只能徒勞掙扎,接受成為尸塊的下場。
所幸哈根達斯不想繼續,中途召回了圣劍,但它們的處境毫無改善。看來,只要黑觸手不消失,它們就不能獲得安眠。
蘇眉緊皺眉頭,下意識按著自己的左臂,那里有一大塊十分嚴重的灼傷。獠魔攻擊速度太快,又擅長彈跳撲擊,一眨眼的工夫,就能飛越一大段距離。她無法退到較遠處,又很難隨時維持全套防御,最后被烈焰掃中。
她還受了第二處傷——肩膀上插著一根石像鬼的短箭。湊近了看,短箭材質和石像鬼本體一樣,顯然是由它們分化而成。箭上附有少許毒素,還好對蘇眉來說,這不是什么問題。
她的狀況并不特別糟糕,但現場滿地狼藉,證明發生了一場極為劇烈的戰斗。偌大的大廳里,石頭做成的東西被完全粉碎,成為石塊、石渣、石沫。獠魔攻擊起來不分敵我,幾只石像鬼誤入攻擊范圍,被戰錘活活打碎。還有一只被打掉一邊翅膀,正落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咒罵著。
哈根達斯露出極為凌厲的目光,冷冷掃視著沖進來的惡魔。這些惡魔足有上百只,都是進化兩次及以上的存在,但實力不如拉耶多斯,才不得不屈居其下。蘇眉在看他們,他們也在看蘇眉,還有她腳下躺著的獠魔的尸體。
和博卡泰斯那次一樣,戰斗一旦結束,他們就不會輕舉妄動,只用各懷心思的目光,無情地打量著她。
指揮官被下屬殺死的事較為少見,卻也不是沒有。惡魔心中常常懷有如此幻想,畢竟提拔的權力掌握在他人手中,自身實力最為可靠。即使如此,一只劣魔殺掉拉耶多斯,仍令他們產生了極為強烈的荒謬感。
事實上,每個目擊哈根達斯作戰的惡魔都有這種感覺。經驗告訴他們,劣魔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現實則證明,她的實力就是這么恐怖。
尤其她只受了兩處傷,代表她的實力遠勝拉耶多斯,也遠勝于他們。也許她已經精疲力盡,沖上去圍攻她,能夠將她輕易殺死。但萬一她狀態還好,豈不是自尋死路?
惡魔這么想,石像鬼也這么想。所有石像鬼族群都有首領,此時,它們的首領忒米杉已經趕到,接受了拉耶多斯已死的現實,且不打算為他報仇。
蘇眉再次慶幸惡魔的冷酷薄情,使她不必迎接又一場大戰。事到如今,她想起了動手的原因,隨意向女法師投去一瞥。
這時,沒人去管區區人類,所以女法師已經恢復自由。但大廳四個出口都被封鎖,她想逃也無處可去,只好待在原地,用一對驚恐的眼睛望著哈根達斯。
哈根達斯不再看她,陰沉地說:“我殺了拉耶多斯,現在他的獵物……那個女人,是我的了。”
聽到這句話,在場的惡魔開始面面相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以為她看中指揮官的位子,才會匆匆對拉耶多斯出手,結果竟是為了一個人類?
為了搶一個人類?
他們紛紛看向女法師,目光中不乏疑惑,發現她沒有特別之處,又紛紛看了回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事實上,他們只想說一句話——“就為那個東西?你在開玩笑嗎?”
只是,看著哈根達斯那副兇殘的模樣,他們也不想多事,只是聚攏在一起,集體施加著無聲的壓力。其中,有只體型較大的惡魔終于開口說:“你以為我們是那些劣魔?你以為殺死拉耶多斯大人,就能成為我們的首領?哈根達斯,你未免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哈根達斯說:“我沒這么認為,就連拉耶多斯本人,不也是接受了你們的挑戰,才獲得廣泛認同嗎?聽說,每只被他擊敗殺死的惡魔,尸體都會被隨意扔在石臺上,供劣魔食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火山石臺的領導者中,還有前指揮官的精英親衛中,不乏實力強大并富有自信的存在。可惜自信心不能轉化為實力,他們全被拉耶多斯殺死,變成他確立威信的踏腳石。哈根達斯從未摻合,存在感相當低。最后殺了拉耶多斯的人卻是她,怎能不讓惡魔驚訝?
內戰期間,惡魔死傷狀況慘重,但也大大促進了強者進化,整個社會在動蕩和平靜中交替度過。在這個時候,他們都在想,她是不是進化的強者之一?惹她是否是明智的選擇?
哈根達斯語氣中透出明白無誤的威脅。如果惡魔向她動手,那么她也會殺死他們,把他們扔下火山。當然,他們可能會一擁而上。但惡魔并不擅長完美合作,寥寥幾只并肩齊上,足以給她提供反擊的機會。若說幾百只惡魔一起沖上來,那絕對不可能。在碰到她之前,他們會先被同伴的力量傷到。
“真是的,如果在人類那邊,”蘇眉默默想,“哪怕出于一起工作的同事情誼,為拉耶多斯抱不平的人也會更多吧?”
此時,女法師的嗚咽抽泣已經消失了,被惡魔們的吐息聲和振翼聲代替。哈根達斯見他們互相遞著眼光,又說:“我知道,取代指揮官沒那么容易。不過說實話,我不一定非這么做不可。我的唯一目標就是那個女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枯瘦僵硬的手指,再次指了指伊爾維拉。
之前發言的惡魔問:“難道,你要放棄指揮官的位置?”
哈根達斯很不屑地笑了,回答道:“別隨便補完我沒說過的話。我猜,不用過多長時間,瓦里辛大人就會召見我吧?一切要等那時候再說。如果他不計較我的行為,自然最好不過,如果計較,我也有下一步打算。他可能會派個新指揮官過來,那我也會發起挑戰,直到成功上位為止。怎么樣,你們打算馬上試試看嗎?”
惡魔們交換著眼色,開始用心靈溝通交談。當然,受到局勢所限,這種交談并未持續很久。站在前方的幾只惡魔互相點了點頭,仍由第一只惡魔說:“我們會等瓦里辛大人的命令。只不過,有著仁慈之名,做事卻無比卑劣的哈根達斯啊,大人禁止指揮官級別的成員內斗,全部以對抗其他軍團為出發點。你可不要忘記這件事,然后被大人親手殺死。”
哈根達斯極為淡定地說:“忘記事情的人是你們。我的地位比你們還低,可不是什么指揮官,相信大人會記得這一點,寬恕可憐的我。”
伊爾維拉被移交到石像鬼手中。由于哈根達斯指明要她,并為此宰了一個獠魔,石像鬼不敢把她怎么樣,最多故意碰撞她,用尖利的爪子劃她的皮膚,后來覺得沒意思,也就停了下來。
不久之后,八只惡魔遠道而來,以瓦里辛的使者身份現身,影魔杰卡尼斯也在其中。他一臉晦氣地看著哈根達斯,抱怨道:“果然是你干的!跟我們走,大人要親自見你。”
到了軍團長的位置,大家經常使用某些手段,以便監控下屬的生死存亡。瓦里辛用的方法毫無新意,是一種酷似蠟燭的小魔獸。每支蠟燭與一只惡魔建立聯系,如果該惡魔死去,蠟燭也會當場融成一灘蠟油,然后蹦起來,準備向他回報死訊。
拉耶多斯一死,他的蠟燭便跑去通知瓦里辛,所以他很快就知道了。拉耶多斯絕非戰死,必定死于手下的謀殺。瓦里辛極其惱怒,心中卻出現某個劣魔的身影。他沉思一陣,命令杰卡尼斯和其他人去看看,把那個膽大包天的兇手帶回來。
于是,他看到哈根達斯時,簡直頭痛欲裂。更過分的是,明明身為兇手,哈根達斯還一臉無辜老實的神情,仿佛這事根本不是她干的。她直面瓦里辛的陰森目光,還有其他大惡魔的凝視,毫無害怕的意思,很隨便地站在了他們面前。
瓦里辛不認為自己比圖勒菲大人更有氣勢,只好捏著鼻子認了。他噴吐著火星,帶著怒意說道:“我已經知道你干下的事情,劣魔哈根達斯,你在挑戰我的容忍底線。如果你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理由,那么現在!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哈根達斯流利地說:“理由很簡單。我想要一個人類女法師,拉耶多斯大人不肯給。”
“……你說什么?”瓦里辛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