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壓抑...整個醫院走廊裡靜悄悄的,好像死神就藏在某處喘息。
我一步一步走向病房,每邁一步心裡就恐懼一分,甚至都不想埋下去。
我怕,我真的怕...昨天爸爸在這裡離我而去,我怕今天同樣在這裡,我的兄弟也要離我而去。
毛叔沒有跟過來,他說丁子說了,要跟我一個人說些話。看他在遠處擺手,我深吸口氣,還是推開了大門。
滴~答;滴~答...
清脆而平穩的儀表聲讓我心裡稍微安定了些,看著插著呼吸機靜靜躺在病牀上的丁子,我沉默半天,只是走過去靜靜的坐在牀邊,拉過他蒼白的手置於掌心,酸楚著心情。
“丁子...你還好嗎?”
丁子半閉著眼一直盯著天花板不知在想啥,聽到我的聲音,才彷彿七八十歲的老頭一般僵緩的挪過頭。就那樣平靜的看著我,良久後淡然一笑。
“你來了...”
“嗯。”
“你...放心,我沒有事,只不過以後生活要注意一點。沒想到,那時候聽到鯉魚以後不能抽菸不能喝酒不能劇烈運動,啥都不能做,感覺那麼可氣:”
“現在發生在我身上了...感覺卻是這麼的可悲...”
“沒有恨、沒有怒...只是覺得自己不該變成這樣。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丁子...
心情越來越酸楚,沉默的彷彿罪人一般的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丁子還是看著我淡淡笑著,良久說,他想喝水。
我急忙彎腰去倒,他就艱難的擡起手把呼吸罩拿開;我頓時急得要給他帶回去,他只是笑著擺擺手。
“空氣,哪兒都有,什麼時候都可以呼吸,如果真的要死,不差這兩口;但有些話,就只有這個時候能跟你說了,不然聽老景叔說,你明天要去貴州?”
本來找不到不離開這裡的理由,現在卻彷彿找到了。我搖搖頭,說我不去丁子,我要留這照顧你。
沒有勸阻,他只是看著我沉默半晌,就用發白的嘴脣笑著說,牙籤兒,我拜託你兩件事,可以嗎?
點點頭,他是我認識最早,關係最鐵的兄弟。就像爸爸說的其實我們不用有什麼顧及,當對方是親兄弟就可以。
他幫了我太多太多,能讓很多人對我避而遠之的各種醫藥費欠款,縱然一個富二代吃泡麪也要給我湊齊;那一筆一筆我都記在賬裡,他卻從沒討要過回報。可以說當初他就像我眼裡飛在天上的鷹,我是隻軟弱無力的兔子。我仰望他,憧憬他能飛的那麼高那麼遠自己卻如此懦弱;他卻並未瞧不起我這隻軟弱的兔子,反而處處都讓著我,幫著我...
現如今不管任何事情。只要他說得出,我做的到,我就會去做。
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淡淡一笑,他就說那你就記牢靠了。
“第一件事...就是你一定要幫我、幫木叔,彪叔,幫我爸爸,幫你爸爸報仇!!”
我心裡一驚,苦澀而笑。他說出了我最想幫,卻幫不了的事兒;他似乎察覺到我的難堪,只是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牙籤...我是你哥...”
“雖然你總是不肯認,以前我被我媽慣壞了,剛來這裡時總跟在你後面讓你和子謙保護我不被別人欺負,的確像個跟屁蟲。但是...可能正是因爲小時候讓我看到你太多次保護我了吧...”
“明明個子沒我高,明明鼻涕流的比我還要長像個傻瓜一樣,明明是不好穿不好,跟我比起來,瘦的就跟個猴子似的...”
“但是,你就是總那樣倔強的樹在我身前。不管什麼事兒,不管面對什麼人,只要有存在讓我感到難受,你的眼神都會冷到像個大人一樣,每次都把我拉到身後。小偷、中學生,田裡拽著羊稿把衝出來的老頭...不管他們怎麼恥笑你,每次你都是那樣認真的毫不畏懼衝他們喊,不準欺負他;被人打了,也只是擦掉鼻涕笑一笑,告訴我小時候受欺負長大了我們就欺負人。好像只要我沒事兒,你就都不會感覺到疼的一樣...”
“小時候你明明總那麼期盼我爸誇讚你,欣賞你,但有時候爸爸要罵我、打我,不管任何事兒,你卻總還是把我拉到身後,說啥都是你帶我瘋的,帶我鬧得,就算被爸爸用那種眼神看著你很難受,爸爸一走,你卻還是那樣擦掉鼻涕衝我傻瓜一樣的笑笑,說沒事兒,你讓人罵慣了。“
丁子...
記得,原來好多好多事兒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我以爲他早就遺忘,卻忘了就是這些被很多人長大後就觸之以鼻的傻事兒,小事兒,我們的命運,才緊緊的羈絆在一起...
“多可靠啊...那麼瘦弱的你,卻讓我真的感覺像一堵牆一樣堅強可靠。所以啊...正是因爲你小時候保護我太多,我才告訴自己,我不能總讓你保護我啊?我也要保護你。上了初中以後,別人再怎麼打我,我再不會找你和子謙;有人罵我家裡有錢就瞧不起人,我心裡難受也不會找你們開導。因爲我知道我不在乎所有人,我只在乎你們。爲了你們,我必須要變得強一點,更強一點...”
“所以,有時候我做事兒,就是像個瘋子一樣,因爲我知道我不可以找任何依賴,我必須要別人怕我自己,然後讓他們怕我而也怕你。一看到你指頭斷了,我覺得我腦袋都炸掉了,裡面全是急得我發狂的血腥味兒。我沒有氣別人,我只是被我自己氣的想哭。因爲我明明也變堅強了啊,怎麼還是不能像小時候你於我的一樣,也能讓你覺得我那麼可靠,有我保護你好像你就什麼事兒都不用怕了?我爲什麼就是做不到...”
丁子...
“呵...說白了吧牙籤兒,其實可能是因爲你在我心裡,一直就沒變過吧?一直都那麼傻,一直都那麼熱血犯二著,有時候衝動到連我這樣的傻逼都覺得你是傻逼呢,哈哈哈...所以,所以啊...”
“牙籤兒,你明白了嗎?雖然我總是看起來比你狂,比你氣盛,好像狂妄到把誰都沒放在眼裡。但是在我心裡...我從來都沒走在你前頭過。不管長再大,跟你走在一起我還是感覺像小時候一樣靜靜的跟在你屁股後面,看著你笑我也笑,看著你哭我做不了什麼我只能捏緊了拳頭。我想讓你叫我哥,不是想站的比你高,只是我想站在跟你當年一樣的立場來護著你,你很多事兒壓得你心裡多壓抑別人不知道但我清楚,我就是想讓你覺得我是你能依賴的一個哥哥,我可以幫你分擔很多很多的壓力,但我,終歸還是擔不起那聲哥哥...”
頭高高揚起,灌回眼淚。他說的一切我都從沒想到過,但我都懂得。就像他說我很多壓力只有他清楚,我們兩個人之間到底有怎樣複雜的關係,也只有我們自己能品的清楚。
正因如此,每次我出事他才都會那麼的歇斯底里吧?因爲在他眼裡,除了他,從來從來就沒有人會理解我的苦,講出來肉麻,但我心裡是清楚的啊,他是心疼我...
“當不了能袒護你的哥,也就算了。到現在,甚至要把我家裡的擔子都壓在你身上!兩個叔叔失蹤了,我爸破產了,陳叔叔去世了...垮了,一切都垮了!可爲什麼這一切壓力都得落在你身上??你明明是我們三個裡最小的那個啊...你明明是最無助最該被人保護的那個啊...”
“但是,我已經沒辦法了啊牙籤兒,我已經沒有猖狂的資本了,所以你當我厚臉皮也好,覺得我自私也罷。我只要你記住牙籤,我們的仇,你不能忘!現在是沒人能再幫得了你了,但是你不能垮!你...”
“你一定要帶著仇恨好好的活下去你知道嗎!??你一定不能服輸!!不管生活給你多少創傷,你都不能累,都不能垮!別人都看著你笑,我卻知道你在哭。你現在心裡有多壓抑多痛苦我知道,但我就算看著再難受也不能做什麼,我只是怕,我只是怕!所以就算再也沒有人保護得了你了,你也要自己保護好你自己,自己好好愛自己!!你、你明白嗎?千子...”
“你明白嗎,嗚嗚嗚...”
“我心疼你,千子,我真的真的很心疼你...”
看著他眼角不知不覺就滑下去的淚水,我心已酸楚到了極點。原來他不是讓我報什麼仇...他只是怕我垮了,怕我被壓廢了...
他只是要我好好的活下去,哪怕生命裡只剩下仇恨了,也不要對生活絕望...
淡淡一笑,不容許再在他面前流下一滴眼淚。我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說好,你別哭了丁子...
“我答應你就是了,你知道我說話,從來都算數...”
丁子仰起頭,看到了我笑裡掩藏的酸楚,卻也看到那雙從沒騙過他的眼睛。擦掉了眼角的淚,一手覆蓋在我搭在他肩頭的胳膊,一手艱難擡起撫摸著我的臉頰。只是同樣的微微一笑。
“能讓我跟小時候一樣叫你一聲哥嗎,牙籤...想叫好多次了,就像我好想回到那以前。但是我總不服氣,覺得掉面子,也實在是回不到以前了...不過,雖然你還很稚嫩,雖然你是我們三個裡最小的,但是牙籤...”
“你肩負的也是最多的,也是我們三個裡活得最累最痛苦的。你卻從來也沒抱怨過一聲,逃避過一次...你纔是最像當哥哥那一個吶,牙籤。我和子謙都沒有你堅強...十幾年的光陰而已,也許真的改變不了人的本質呢...”
“...“
“算了,還是叫不出來哈哈哈,看著你這張臉只想笑,你怎麼長的這麼醜?這麼醜的人怎麼能當我二中一棵草翟一丁的哥?”
“狗尾巴草吧?呵呵...”
淡淡一笑,我說好了丁子,第二件事呢?你還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丁子又沉默了,半天后冷冷的說,第二件事,就是要你,必須跟毛叔叔走!
“什麼??不...絕對不可能,我不會走的,是不是毛叔讓你這麼說的??“
“不是毛叔說的,也不管他有沒有說,難道你剛說完的話,現在就不算數了?“
“可是丁子...“
“牙籤!!走!離開這裡!!這裡還剩下什麼?這裡屁都沒有!!我只想你好好活著你明白嗎?你爸走了我爸也是破產了,但我們都還在啊!我現在想要的是我們的未來不是現在你懂不懂??而且你說了,你答應我了!爸爸要把我送去費城媽媽那裡去休養,媽媽好久沒見到我了可能會強行留住我好幾年,難道你連我最後一個請求都答應不了嗎?難道你真的就這麼自私嗎!?“
自私?我陳千,自私???
有那麼一瞬,我真的被惹毛了,因爲別人可以罵我陰險毒惡,罵我臉皮厚幫倒忙害了很多人的性命,但是他們就是不能說我自私好像我做這些事都是爲了自己,那等於否定了我的一切!
但看著丁子堅決的眼神,我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淚也流了出來。
你哪點傻逼哦,丁子...你玩我,玩的溜溜轉的。
讓我別忘掉仇恨,卻不讓我留在這裡報仇。看似矛盾,其實沒有...
他只是讓我別一下子被壓垮了,讓我心裡哪怕只帶著仇恨也要好好的堅強的活下去,我答應他了;
那現在他就讓我離開這裡,別再過問是是非非。讓仇恨撐著我堅強的活下去。
卻也只是讓我活下去...
再大的仇恨,可以忘掉;但兄弟,再也再也不能犯險失去嗎...
苦澀笑笑,看著他,再看看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門邊,抱著骨灰罈的老黑叔和毛叔,還有罈子裡彷彿在笑著看著我,跟那天在病房一樣,一遍又一遍告訴毛叔帶我走,別讓他的今日成爲我明日的爸爸。我悽然一笑,眼淚流下...
“好...我答應你。”
-------------
隔天,捧著骨灰罈,我呆呆的站在市機場看著人來人往。
丁子昨晚又動了一趟手術,聽毛叔說休養三四天就會被他爸爸送到美國費城交給他媽媽照顧。因爲一點小事兒他們夫妻、母子已經分隔了十幾年,從丁子當初搬家到我們這裡開始他就再沒見過他媽媽。所以這對丁子而言,可能福禍兩兮真的說不清楚。
好好跟媽媽呆在一起吧丁子,這可是我已經得不到的了。好好休養,好好生活,用不了多久,我們兄弟重聚,再把酒當歌憶今朝。
超哥剛剛也來送我了,不過很快就又去市醫院守著丹丹姐去了。聽他說丹丹姐刺激過大,精神出了問題。就算看到了他,也記不起他了。他告訴我他現在跟丁子一樣,報仇,唸書考大學,他什麼都不想,他只想靜靜陪著丹姐,等到她認出他來的那一天...
相信不會太晚,那麼多坎坷都經歷了過來,上天,也再不忍心摧殘他們了吧?
據他說現在邢少秋也知道這件事了,而且人沒過來,卻已經強制發令把吳叔官復原職,看樣子好似是真的被激怒了,準備大幹一場。
然而我卻已經沒心情去想他會否做出什麼了...因爲自從看到蔣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沒被打垮唐國邦的唐劍是無可撼動的。連毛叔叔都跟我講,光靠邢少秋,絕對不可能。他看似在我們省裡高高在上的官階對唐國邦而言不如他一個門生;他又是一個和吳叔一樣只信奉正義的人,只是個單純的一門心思放在打擊罪惡上的好警官,而官場爾虞我詐不爲人民只爲自己處處勾心鬥角,他怎麼鬥得過唐國邦?弄不好到最後,他自己都得跟吳叔一樣栽下去。
可能都不用到最後,這幾天就得下臺——冷冷的看著機場被一幫急著簇擁著的新市長我如此想著,聽毛叔叔說唐國邦之前遇到風波現在卻又依靠著一個超重量人物扳回一城,這新市長就是他門生組建的領導班子之一。
罷了,想他呢...又無能爲力,何苦自尋煩惱?圓了爸爸的遺願再說吧...
“你們愣著幹啥呢我去!!還有兩分鐘就登機了,快走啊??老毛呢??”
“拉肚子了。”
“靠這敗家玩意兒的!兄弟們都老了,但也就他一個吃的這麼肥!小子,你可漲點教訓以後寧可少賺點也別把盤子做太大,老景以前好歹可也是跟我一起拿過賽車冠軍的,肌肉槓槓的,這點大肚子都是被那些大老闆逼著吃喝出來的。”
苦澀一笑,我不置可否。看著他遞給我的機票眉頭卻又皺了起來,說老黑叔叔,我們就三個人,你買四張機票幹什麼?
老黑叔臉色一青,片刻尷尬一笑,說記錯了,現在就退掉去。
記錯了...三本護照,記錯了也沒辦法買四張機票啊?會被註銷的,是售票員睡迷糊了沒提醒嗎...
沒多想,只是聽著登機傳呼著急的去廁所找毛叔,卻反而看到他從外面走了進來,手裡拿著幾個眼罩。
“登機了啊?那上吧小千?”
“..嗯。”
這還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曾今設想過很多次我在機場興奮的上躥下跳的模樣,和在機艙嘔吐的窘迫。然而事實卻是一路都面無表情,腦袋裡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沒在想什麼...
“這位客人,飛機上是不能開信號的,您看...至少等平飛以後再開啓可以嗎?”
“呵呵呵,真是土包子,沒坐過飛機吧?”
“喂!有沒有素質你??多耽誤時間啊?”
“就是!飛機起升不成功怎麼辦??最煩你們這些菜鳥了,第一次就多科普下嘗試嘛...”
一片爭吵驚醒了我,只看到空姐站在遠處車尾的位置正在跟一個全身籠在風衣裡的人講話。聽著旁邊人尖酸的話語他也沒生氣,只是摳掉了手機電池就挪到了內側的座椅。
“搞得自己多高級多有知識似的,都裝什麼孫子呢。這要在火鍋店遇個脾氣爆點的不澆你一鍋開水啊?雖然錯的是別人但受危險的是自己啊,何必呢?得到人處且饒人吶...”
毛叔冷冷掃了眼那些眼帶嘲諷的乘客一眼,就把眼罩遞給我。說小千,昨晚陪了阿興一晚上,現在早早睡吧。四個小時航班,身子發虛不暈機也得吐了...
我點點頭面無表情的接過眼罩,卻發起了呆,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等飛機起飛的時候,暮然回首,看著這座包含了太多記憶的城市在我眼裡越變越小,離我越來越遠,長長的嘆息一口氣,眼底不免有些溼潤。
會回來嗎?不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要不回來了,我就忘得乾乾淨淨,完了爸爸的遺願。離這座城、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遠遠的,開始新的我...
但要是回來...我就一定要報仇!我不會因爲緬懷還是什麼回來的,忘掉殺父之仇的我沒有資格去緬懷什麼。所以我想...
可能真的一輩子都回不來了吧...這座城市從二十年前起,就被唐劍在暗中打造的固若金湯,是座壁壘。雖然公文上沒有書寫,也可能永遠不會被其他人知道,但我清楚,它姓唐...
苦澀而笑,帶上眼罩,讓黑暗遮蔽的我昧著良心對那一切視而不見。
痛苦,快樂?
不甘、屈服?
都隨風飄散,就像這高高漂浮在天上的白雲。
看似很近,但我已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