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的時間裡,阿榮先是在北四川路的衆聯齋書店,剛受到過張先生代表抗日組織,當面說到要給他記下對敵鬥爭的光榮一頁,後邊又在僞政權上海大道市府,被日軍認定再立大功一件,予以重加犒賞,向他頒發了獎章一枚。
他等於是在賭局的兩頭下注輸贏,兩頭又都有大賺。
不僅如此,阿榮接著又趕往到御錦堂時,傅天坤依照先前有過的承諾,當即在議事廳裡宣佈阿榮晉升爲副堂主,座次僅居於傅夫人之後。
至於阿榮爲救出江寒生、傅豪予所開銷的花費,傅天坤要他列出細目,御錦堂悉數給予補償。
阿榮感激,這都是江寒生爲自己向堂主、堂主夫人苦求所得。
傅豪予被送到醫院後,儘管子彈從腿上取了出來,但膝蓋已被擊碎,醫生說到無法修補,以後會落個終身殘疾。
傅天坤極其後悔失算。
他因是原本並不真就相信阿榮會在御錦堂江陰分號的院子裡,埋下有三百根金條,所以這次纔要派了自己的親侄子,跟著江寒生一同前往覈實,沒想到竟是釀成如此大禍,重傷侄子的一條腿。
衆人散去後,傅天坤記掛著住院的侄子,對阿榮簡單吩咐了他這新上任的副堂主,眼下要辦理的幾件要事,就令江寒生相陪,兩人同去探望傅豪予。
傅夫人支開身邊的月兒姑娘,就留了阿榮一個人在議事廳裡。
她瞅著阿榮,笑盈盈地道:“賀喜陳公子鯉魚跳龍門,由司事直接晉升到副堂主之尊,以後就能與本夫人平起平坐了,真是難得的很。”
阿榮見這傅夫人一臉嬌媚,芳容展笑,他看得心中歡喜,嘿嘿笑道:“若非是被堂主夫人當初在難中收留,又跟著一路栽培下來,小的哪裡纔有瞭如此施展機會,盡力報效御錦堂莫大的厚恩。”
傅夫人道:“陳公子當真竭盡全力,對御錦堂用盡了心思,好一個知恩圖報!”
她說話間,仍就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
“可是本夫人記得清楚,那日問到三百根金條埋在何處,你十分肯定地回答,就藏在了教你練功的牆根下面。但江統領的報告卻是另有說法,那三百根金條是被守軍撞破後,從茅廁跟前的糞缸底下挖掘了出來。到底之前有沒有真就埋過,本夫人費解萬分,你該作何解釋?”
阿榮愣愣地看著傅夫人,做聲不得。
傅夫人又道:“再就是,我私下裡有問過江統領,怎就事先規劃的不夠嚴密,被士兵發現蹤跡後,竟能未及脫身。他毫不起疑道,是因爲傅豪予意外喊出的一句話,才引起了士兵的警覺,當即就給圍困起來。但我猜想,這分明就是之前就有走漏消息,早就佈下了圈套,不然陳公子爲何就能先躲去了牆根下面,一待有變瞬間竄身高牆,他二人卻被衆多士兵一哄而上,逃無可逃。”
阿榮被傅夫人一連串的疑點,問得啞口無言,知道再有一百個扯謊,也是難以自圓其說。
傅夫人道:“陳公子不是能言善辯,死人都能說活麼,現在爲何就不替自己申辯一聲呢。”她發笑起來:“你儘管開口表白,無論是否言之確鑿。只要是略有說得過去,本夫人權當爲真就是了!”
阿榮不知傅夫人話中何意,被她看似隨意其實言語犀利的一番話,如是被逼入到了牆角,此時唯有賭上一把。
他打定了主意,嬉皮笑臉道:“傅夫人……原本就記得錯了,小的並不曾被您老人家有問過三百根金條埋在哪裡;還有……既然連江統領親身經歷,都沒有想到過有什麼串通設伏,您老人家的疑心,也就不必在懷,乃是隨口一說而已。”
又百般懇求道:“只願傅夫人菩薩心腸,念及小的自幼身世可憐,以上兩件事情,千萬不要對他人再有提及,以免引起誤會。尤其是切勿抖摟給了傅堂主,哪怕只是說個影子,必然被他追根刨底,小的定是性命堪憂。”
傅夫人盯著阿榮,心裡嘆道:他對自己的出身一無所知,並不曉得那大新亞舞廳的陳香梅老闆,原只是個養母,現今生身父親林子均不得相認,生身母親前田惠子又是一個日本人,當真說得上身世可憐。
而假若不把自己再看成什麼堂主夫人,只作爲楊玉環的她來說,在阿榮還是兩歲多的孩提之時,就對他多有喜愛,如今見到阿榮長成了一表人才,更是有心庇護,哪裡就能看他身處逆境,自己只做冷眼旁觀,不加以出手相救。
此時,阿榮見到傅夫人半晌無語,還以爲是自己巧舌如簧,再加上一番真情實意的表露,完全攪動了她的心思,就變得更是肆無忌憚起來。
他厚起臉皮道:“傅夫人既然不做相拒,那就是已經答應下來了。小的在此,誠心誠意謝過您老人家,你我君子之約,對此間所談到的一切,今後絕無任何反悔之意,否則定是口瘡舌爛。”
他最後的“口瘡舌爛”明顯是急不擇言,斗膽對傅夫人冒犯出脅迫之意,剛一講了出來就頓覺後悔,等著傅夫人突然變臉訓斥。
傅夫人不悅,雖有責備卻是另一層意思,呸道:“我不過是大過陳公子七八歲而已,你一再呼稱爲老人家,究竟是何居心?難道在你面前,我真的就是老醜不堪嗎?”
阿榮如釋重負,轉而諂臉媚笑:“小的出言不遜,是一百個……一萬個該死。傅夫人年輕美貌,聰明賢惠,善解人意。比過了我見過的、沒見過的所有電影女明星,在當今的上海灘,真就是無人可及。”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好詞都搬到了眼前。
傅夫人笑而不語,覺得這阿榮真是太過穎秀狡獪,一般人肯定是拿他無計可施,心裡納悶:他這般的古怪精靈,該不是因爲中日混血凝聚,才生成了一個異端奇胎。
於是不由得對阿榮更加地細看了一番,稀奇他只是半個中國人,不知道他那五臟六腑,是不是因爲品種雜交,就有了兩種顏色,比如那馬和驢配了種,生下來的不叫馬,也非驢,而是被喊作成了騾子!
就在這時,忽聽外面一陣喧譁之聲,隨之有數人陸續闖進到廳裡,爲首的便是田葉和曹探長,後面跟著好幾個的巡鋪。
田葉看見了阿榮,大聲狂笑道:“哈哈,格里陳,天網恢恢,事隔幾年總算把你給逮個正著!”命令身後的巡鋪:“快把這逃犯押去了巡捕房!”
傅夫人大喝一聲:“且慢!”她柳眉倒豎:“這御錦堂豈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然後一打鈴,便有十幾個護衛聞聲衝進到議事廳,把田葉、曹探長一幫人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