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裁判席位上的傅夫人,一眼就把前田正雄的長相看得清楚,當即吃驚萬分。後來又聽他用中文自報了姓名,立時就在心中推斷,這前田正雄的容貌、年齡與阿榮不差分毫,毫無疑問,必定就是陳香梅以前所講到,那個被林子均當年丟棄在日本,阿榮的那個雙胞胎兄長。
至於前田正雄能說出一口流利的中國話,當然是他的母親前田惠子所教。
傅夫人想起了那天在飯桌上,中村恆泰把前田正雄稱爲少尉,可見是隨了日本軍隊,被派來了中國參戰(zhàn)。
又記起中村恆泰還有介紹,前田正雄自幼在日本的武德殿學習劍術,是罕有一見的劍道高手,便又擔心江寒生,難以會是前田正雄的對手。
好在見這前田正雄頗有君子風範,絕不會像之前的那個日本浪人橫作,拼了性命也要置對手於死地。
果不其然,江寒生與前田正雄拆打數招之後,便已開始體力銳減,滿臉汗淋如雨,刀法之中更是破綻層出,可見兩人的勝敗分出了端倪。
那前田正雄雖是招招得手,卻也沒有逼盡殺絕之意,手中出劍時緩時急,遊刃自如,顯是給江寒生留足了面子,直待他自己認輸爲止。
中村介頻頻點頭,一臉得意之色。前田正雄在日本武德殿的威名,中村介之前就如雷貫耳,因此就通過森喜一郎大佐,向上海派遣軍司令部提出申請,把前田正雄由無錫駐軍中借將過來,作爲自己手中一張出奇制勝的王牌。
終於,那幾個被邀請過來美英法三國外籍裁判,交頭合計了一會,便揮手示意臺上的司儀打鈴,意思這場賽事可以就此落幕了。
聽到司儀的搖鈴聲,前田正雄與江寒生都住了手。
前田正雄上前,對江寒生再鞠一躬,由衷敬佩道:“多謝您承讓!先生錚錚鐵骨,讓正雄見識了中國人,原是如此鬥志頑強?!?
江寒生輸得口服心服,擺著手道:“汗顏無地,汗顏無地!”自行跳到臺下。
蘇市長眼見得日本人最終奪得了這場劍道交流大賽的勝利,正中心懷,總算可以給了森喜一郎大佐圓滿交代。他與各位裁判溝通,決定馬上宣佈結果:前田正雄勝出。
淨靈住持一臉惶急,欲待以裁判團成員之一的身份,申明再等上片刻才能最後定奪,就聽得打背後的人羣之中,有一郎爽聲音叫道:“且慢,這裡尚有來自定山太素上清宮的啞巴小道,並未曾登臺獻過身手!”
接著,便見一位身披灰色道袍的老道,拉著一個髒兮兮的小道士,來到擂臺跟前。
傅夫人認了出來,這老道原是傅天坤的同門師兄,太素上清宮的弘毅住持,自己兩年前欲用御錦堂珍藏的清廷《御膳寶典》,向他求看《碧雲劍譜》一眼,竟被不留情面的當場相拒。
她再看弘毅道長身邊的那個啞巴小道,懷裡抱著一柄樹皮做套的長劍,道服破舊不整,蓬亂的頭髮遮去了半張面孔,臉上長有巴掌大的暗紫色胎記,黝黑的脖頸,更是不知積攢了多少天的污垢,活脫脫一個令人生厭的小怪物。
司儀恥笑道:“此般無賴小丑,也來參加劍道大賽?自報了姓名上來?!?
弘毅道長向司儀瞪眼叱呵:“問得荒唐。這小道乃是個啞巴,怎能說話!”
司儀懼怕弘毅道長的威嚴,轉身問前田正雄徵詢道:“閣下願意屈尊,與這啞巴小道對陣幾個回合嗎?”
前田正雄雖是心中不喜啞巴小道的猥瑣模樣,卻也不願意當衆(zhòng)被人誤以爲狂妄無禮,點了頭道:“就請了上來吧?!?
他一開始,就瞧得現場來了多名記者,尋思最多不過是別讓這滿身髒垢的啞巴小道,靠於近身跟前,只肖一出劍就要攻勢凌厲,使了下馬威,令其知難而退,免得落下有人此時挑戰(zhàn),自己傲慢拒與其外的口實。
啞巴小道撅著屁股,被弘毅道長推上了擂臺。
前田正雄知道啞巴小道不能言語,就手按劍柄,拉開應對架勢,只待對方一有拔劍,便要先勢奪人,三五招內打翻在地,轟下臺去。
但令前田正雄倍感意外的是,這啞巴小道卻是劍不出鞘,只一個勁地木訥發(fā)癡,不住上下打量著他。因是對方的上半張臉,幾乎全躲在蓬亂的頭髮下面,其目光和神情如何,怎般心思,前田正雄一無所知。
雙方對峙良久,前田正雄急躁起來,便喝道:“我要動手了!”
他明知啞巴小道不通言語,只是要把這話說給臺下聽,衆(zhòng)人跟前不顯自己失禮。言畢,便挺劍對著啞巴小道的胳臂虛刺過去。小道急忙後退一步,出劍來擋。
二人就此上下翻滾,鬥將起來。
七八個回合之後,前田正雄便不敢大意。他原想快中取勝,以爲略有幾招幾式,即能輕鬆制服對手,此時不僅未能如願,還被這啞巴小道連番滑溜過去之後,反而差點被他擊中劍柄,險些吃了大虧。
漸漸,他越發(fā)地小心應戰(zhàn),劍法之道比之剛纔與江寒生對決,更加地用足了功夫,可謂是瞬息萬變,迅疾勇猛。居然有過兩次,劍尖在對方的鼻端擦過,僅有幾寸之遠,嚇得小道臉色煞白,“啊啊”地連聲發(fā)叫,趕緊以招制招,用了一式“霧裡探花”,揮劍轉守爲攻,逼使前田正雄避其劍鋒,左閃右跳了幾步,方得化險爲夷。
臺下衆(zhòng)人,個個屏住呼吸,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傅夫人不住驚歎,未曾料到弘毅道長帶來的這個啞巴小道,雖然醜陋不堪,卻是身懷絕技。
就連中村介也意識到,前田正雄今天怕是遇到了真正難纏的劍道高手。
兩人間的纏鬥刺激緊張,身影飄忽不定,一時跳的遠開,能聽到彼此劍鳴呼呼作響,一時又身子貼近,似是連對方的喘氣也能感受出來。
啞巴小道突然換招,左手持劍,右手上前,瞬間擡臂纏住前田正雄的脖子,向下猛地一拉,前田正雄失了身體重心,若不是反應的快,用腦袋向上頂住啞巴小道的下巴,當即就要雙膝跪地。
臺下的傅夫人看得驚奇,心中詫異,啞巴小道對前田正雄用的這招,叫做“騰雲攬月”,乃是她用心琢磨下來的徒手擒拿之術,只在江陰御錦堂分號的那個夜晚,悉心傳教給阿榮一人,如何就被這啞巴小道此時用了去。
她正在茫然,見得臺上的啞巴小道忽然再有變招。
但見他縱身一躍,頭向後仰,倏地周身向後跳轉,就把下巴從那前田正雄的腦袋上,瞬間擺脫出來。這招叫做“返水退坡”,也是傅夫人自創(chuàng),當時一併傳授於阿榮。
傅夫人頓然大悟,心中歡喜起來,原是這啞巴小道不爲別人,正是被弘毅道長精心改扮的阿榮。
她除了因“騰雲攬月”、“返水退坡”兩個招數,想到了會是阿榮現身,也在他剛纔突然頭向後仰之時,一雙眼睛從凌亂的頭髮下面忽有瞬間露出,這就使得傅夫人當然就能確認無疑。
但隨即,她又心裡一陣抽搐,此時正在擂臺上拼命打鬥,可是手足相殘的一對雙胞胎親兄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