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散去,只餘林間歸鳥聲聲的鳴啼和自己撲撲的心跳。
姬輿一瞬不眨地凝視著我,沒有說話,黝黝的目中卻煥然明亮。兩人離得很近,我看到他的長睫在金黃的暉光中微顫,深深的紅霞頃刻間染滿全臉。
片刻,只見他垂目看向手中的絹帕,動作利落地接過,納入懷中,道:“如公女所願,輿今日收下此帕,只是,”他擡眼看著我,目光炯炯:“公女既已將它送我,便此生此世都是我的,無論何人皆不能拿走!”
星眸中浮動著璀璨的光華,卻又似深沉無底,將夕陽的燦燦餘暉也攏了去。我望著他,竟有些失神。
突然,眼前姬輿的身形一展,我不及出聲便跌入他的懷中。
腦中的思想頓時停滯,口鼻間剎那被溫熱的男子氣息所填滿。
姬輿緊緊地抱著我,雙臂堅實,我絲毫動彈不得。心登時蹦得飛快,胸口外,一個陌生的心跳同樣熱烈,聲音卻雄渾得多,頓挫有力,與我交相應和。額頭貼在他的頸間,只覺那肌膚滾燙炙人;他的呼吸在耳邊起伏,粗重而急促。
“……無論何人皆不能拿走!”腦海中,他剛纔的話語仍有餘響,盤桓不止。
“叮!”
忽然,階上傳來清脆的玉器撞擊之聲。
我一驚,掙開姬輿的懷抱。
兩人分開,仍然微喘著,四目相對,灼灼如電。周圍薰熱陣陣,臉上血液脹起,火辣辣的如燒著了一般。
我生生地移開視線,朝階上看去,卻見繫著鳳形佩的絛繩從腰上鬆開了,跌落到了石階上。
心突了一下,忙俯身將它拾起拭淨,仔細檢查。反覆地看,鳳形佩沒有一絲裂紋,依舊完好如初。我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此佩可是鬼方之物?”姬輿的聲音冷不丁在耳邊響起。
我看向他,點頭,道:“然也,虎臣識得?”
姬輿雙眸無波,淡淡地說:“輿見慣了晉侯隨身的龍形佩,自然識得。”
摩挲的手指微微一滯,我回頭看著鳳形佩,沒有擡眼,道:“此佩乃姮君父所贈,據說可趨吉辟惡,母親曾叮囑不得離身。”
姬輿那邊沉默片刻,隨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望去,只見他正將腰上一條系佩的絲絛拆開,又在腕上解下玉韘,把絲絛從中串起,兩端打上結。
接著,他看向我,將玉韘掛在我的脖子上。
我訝然。
姬輿注視著我,溫聲道:“此韘乃輿自幼所佩,多次攜它征戰,歷經干戈無數,最是辟惡。公女也將它戴著,勿要離身。”
他的臉上充滿了期待,目光卻執著得不容抗拒。
我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姬輿面色舒緩下來,手卻仍然留在我脖子邊的絲絛上,沒有放開,手指在絲絛緩緩滑動。薰風拂來,絲絲的熱氣在我頰邊縈繞。
“姮……”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低沉而柔和:“你我今後不再稱公女虎臣,以名相喚可好?”
我擡眼,正對上那雙光采瀲瀲的幽瞳,此刻,自己的模樣深映其中,過了一會,慢慢放大……心中突然升起一絲慌亂,我逃避地偏過頭去,道:“便如虎臣所願。”
那手依舊沒有放開。
“虎臣?”姬輿低低地重複。
“輿。”我忙補充道。
他的手終於鬆開,驀地,我心中一塊大石也安然落地。
透一口氣,我定了定心,回頭望去。斜照下,姬輿的臉如晚霞般通紅,卻洋溢著笑容,如暉光般燦然。星眸中熱切仍存,深深地凝視著我。
“嗯……該回去了。”我不大自然,看向一旁的樹林,有點囁嚅地說。
“回去?”姬輿微訝,望了望夕陽,道:“雖申時已過,但今日會射,必日暮後方得用膳,何須如此著急?”
我說:“太后正在醴宮歇息,或許即將醒來。”
姬輿看著我,沒有再說什麼。
我瞥瞥他,當他默許,面帶淡笑地說:“姮告辭。”施下一禮,便要離去。
“姮,”姬輿叫住我,似思索了片刻,開口道:“明日午後,再到這苑中來可好?”
心咯噔了一下,我面露難色:“太后……”
“太后處我自有辦法。”姬輿很快地接道。
我啞然,片刻,微微頷首,輕聲道:“好。”
姬輿再度微笑,目光熠熠。
我瞅了他一眼,轉身沿著原路返回。過了一段,不禁回頭望去,卻見姬輿仍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這邊。沒多久,小道拐了個彎,那身影消失在樹叢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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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我身心俱是一陣放鬆。
剛纔的一幕幕在腦中回放,我將手背觸在頰上,仍是熱熱地發燙。想起之前,自己準備好了回答,何等的鎮定,不料,竟還是被姬輿惹得面紅耳熱,險些亂了方寸。那離開時的樣子,一定狼狽得很……
我不禁迷惑,自己對姬輿到底感覺如何?喜歡他嗎?也許,至少不討厭,其中還摻著感激和歉然。自己方纔的舉止的確有些慌亂,可在那樣的人面前,誰又能做到巋然不動?
而姬輿到底又是個怎樣的人?高不可攀嗎?偏偏有時又平易近人;冷靜內斂嗎?偏偏又是告白又是搶婚,表現得熱情不羈;忠直單純嗎?偏偏有時又覺得他的心思深沉精細……我苦笑,對於這個未來的夫君,自己好像不怎麼了解,想起明天還要和他見面,心裡竟隱隱的有些怯場。
胸前,姬輿的玉韘靜靜的墜在絲絛上,通體碧綠光潤,夔紋栩栩如生,勾弦處已經快磨透了。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地爲自己壯膽。有什麼好怕的?反正已經是這樣了,說不定還真的要過一輩子……
回到醴宮的堂上,王姒仍在室中沒有起身,摯任卻來了。
“夫人。”我行禮。
“公女請起。”摯任和氣地說。
她看看我,笑道:“公女等許久了吧?我算著時辰到此,竟也未見著太后。”
我微笑:“太后剛剛睡下,姮也不過在宮外走走。”
摯任點了點頭,看了看宮外,又轉向我,笑意盈盈:“孟夏暮色乃醴宮一景,我許久不曾來,公女可願陪老婦同往觀之?”
我看看四周冷清的殿堂,應承道:“諾。”
摯任微笑,和我一道往廊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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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宮的廡廊在林苑中延伸,水池花樹,初夏景緻別有一番意趣。摯任緩緩地走在前面,望著廊外,似乎在專心賞景。
不久,她回過頭來,微微笑了笑,道:“公女來王畿月餘,國中可有來書?”
我答道:“來過一回。”
“哦?”摯任莞爾,又問:“不知公女母親身體可安好?”
我說:“信中說母親身體無大礙。”
摯任頷首:“如此便好。她勞累多年,也比不得年輕時了。”
語氣中像是有意提起什麼。年輕時?我好奇地看著摯任,她年輕時認得母親嗎?
摯任面含淺笑地看看我,仍然往前,邊走邊說:“公女不必驚訝。我幼時,康叔曾與吾君父同朝共事,相交甚密,我與公女母親從小相識。”
我瞭然。母親也曾和我提過,康叔在朝中一向擔任有職務,她出嫁前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鎬京的家宅中度過的。摯任看上去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和母親年紀相仿,兩人成爲閨中之友也沒什麼奇怪。
摯任輕笑出聲,略帶感慨道:“一晃過去了幾十年,如今,我二人子女結親,她最幼的女兒也已到了及笄之年。”說著,她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我,雙目微光閃爍:“我聞今日教場上多有意外,公女得虎臣爲良人,可謂幸矣。”
心微微一頓,摯任不愧是在王宮中生活多年的人,雖然並未在場,該知道的卻是一點不落。我垂眸笑笑,沒有出聲,等著她說下去。
“只可惜,”摯任道:“終是未遂汝母心意。”
話音不大,傳到耳朵裡卻覺得刺響。我猛地擡起眼,摯任注視著我,仍是一臉笑意。陣風吹過,苑中樹木沙沙作響。
我看著她:“夫人此話何解?”
廊下,一叢月季開得正盛,芬芳四溢。摯任勾勾脣角,沒有答話,彎腰折下一朵月季,慢慢剝去小刺。
過了會,她看向我,花枝在指間輕轉:“公女可記得兩年前與太后初見?彼時,太后自成周歸來,興致甚好,同我說起公女,稱讚不已。”她似笑非笑:“公女可知爲何?”
我平靜地說:“但請夫人指點。”
摯任悠然看著手中的花:“天子素喜美人,即位以來,各地貢女不拒,後宮中除王后衆媵,衆女不下二十,姒姓之人也有好些。”
我暗暗吃了一驚,周王的妃子中竟有王姒的人嗎?
摯任繼續道:“然,天子與先王甚似,恩澤均分,平日也從無偏愛,是以後宮安定,王后也穩穩掌權。”她望著廊外,將花輕嗅,話鋒一轉:“那時,也是在這醴宮之中,太后問我可記得東婁公季女,我說自然記得,當年往賀之使者曾言此女甚得東婁公歡心,取名曰姮。太后神色間盡是喜色,說她在成周見到公女,小小年紀卻生得稀世美貌,將來必可豔絕後宮。”說著,她看了看我,淺淺一笑:“多年來,太后一直在族中物色容貌出衆之女獻於天子,以圖宮中姒氏有人爲繼。無奈幾名宗女皆不得天子歡喜,即便育有王子也是默默無聞,太后一度甚爲憂心。自從在成周見著公女,太后萬分高興,只因公女非親族之人,徘徊猶豫,直至去年天子東巡歸來,才終是下定決心。”
“天子東巡?”我疑惑地看著她。
摯任注視著我:“天子在杞特地召見公女,太后得知,欣喜不已。且,”她目光矍鑠:“姒氏貢女,王后向來淡然,卻費盡心思單單將公女阻於宮門之外,公女以爲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