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的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里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里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閑事閑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里。”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后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訴。”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直饒今日能知悔,何不當初莫去為?
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里,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里!”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里”,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里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
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里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賤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
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臺、桌凳;后半間鋪著臥房,貼里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干,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邊放著個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臺;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里。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閑時卻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甚么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
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推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你兩個多時不見,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那婆娘那里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時,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么道場?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里,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我隨后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個燈,灶里現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鲊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鍋里燙熱了,傾在酒壺里。收拾了數盆菜蔬,三只酒盞,三雙箸,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臺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在桌子上。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
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里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地?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閑話都打迭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里,多少干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酒使得。”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里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燙酒。
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鐘酒,覺得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吃,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里,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里只不做聲,肚里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閑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口里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里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有詩為證:只要孤老不出門,花言巧語弄精魂。幾多聰慧遭他陷,死后應須拔舌根。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閑,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里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里宋押司。”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里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一徑奔到閻婆門前,見里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里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個乖的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里有
甚么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里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班手里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有甚么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只好瞞魍魎,老娘手里說不過去。”
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會說謊。”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里,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里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鉆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直出簾子外去。婆子便扯簾子,撇放門背后,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栓拴了,口里只顧罵。
那唐牛兒吃了這兩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這屋里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廝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個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里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見真實。待要去來,只道我村。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與我情分如何。”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那婆娘應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先來偎倚陪話,胡亂又將就幾時。誰想婆惜心里尋思道:“我只思量張三,吃他攪了,卻似眼中釘一般。那廝倒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時來下氣,老娘如今卻不要耍。只見說撐船就岸,幾曾有撐岸就船。你不來睬我,老娘倒落得!”
看官聽說,原來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戀你時,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無心戀你時,你便身坐在金銀堆里,他也不睬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紅粉無心浪子村。”宋公明是個勇烈大丈夫,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輕憐重惜,賣俏迎奸,引亂這婆娘的心,如何肯戀宋江?當夜兩個在燈下,坐著對面,都不做聲,各自肚里躊躇,卻似等泥干掇入廟。看看天色夜深,窗間月上,但見: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譙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催;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檐間叮當鐵馬,敲碎旅客孤懷;銀臺上閃爍清燈,偏照閨人長嘆。貪淫妓女心如火,仗義英雄氣似虹。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脧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約莫也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干子上。脫去了絲鞋凈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后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后冷笑。宋江心里氣悶,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
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里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里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來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忍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忍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里,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里,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不能報答,后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干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這幾兩金子值得甚么,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賤人眼里,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時見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里來。正是:合是英雄有事來,天教遺失篋中財。已知著愛皆冤對,豈料酬恩是禍胎!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里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里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欄干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嚯不盡,忘了鸞帶在這里,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并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
。婆子問道:“是誰?”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話,一徑奔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里;緊緊地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著。宋江撞到房里,徑去床頭欄干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么?”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與我手里?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后小欄干上。這里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里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閑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并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后來討。”宋江道:“這個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里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么!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我這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里按納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里!”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那里肯放,宋江在床邊舍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里。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但見: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緊閉星眸,直挺挺尸橫席上;半開檀口,濕津津頭落枕邊。從來美興一時休,此日嬌容堪戀否。
宋江一時怒起,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系上鸞帶,走下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里。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么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兇,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里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里挺著尸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過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我自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
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里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里!”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里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里。”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有詩為證:好人有難皆憐惜,奸惡無災盡詫憎。可見生平須自檢,臨時情義始堪憑。
正是那里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凈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結扭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鉆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么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里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里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里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眾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耽擱。
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鄆城縣里來。正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燒身。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