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沐浴更衣后,沒有回靜雅堂,而是直接去了后面花園子的玉蘭園。時至二月,大朵大朵雪白的玉蘭花映著碧藍的天空,正是一幅春和景明的好風景。
“把那套我常用的紫砂茶具擺到那邊的亭子里,再把昨兒他們剛送進來的新茶取來。紫鵑去把那三個孩子叫來吧。就說他們的母妃今日要教他們品茶。”黛玉立在一株玉蘭樹下,看著眼前白玉般的花瓣,淡淡的吩咐。
丫頭們忙去準備,紫鵑一時也猜不透黛玉的心思,只得到前面去把三人帶來
水琛和水琨二人原就對熬夜沒什么,此時小睡一會兒,已經(jīng)十分的精神。而鳳璿卻沒吃過這神苦,一時沒精打采的跟著兩個哥哥一起過來,滿園的春色,在鳳璿的眼睛里也沒什么精神。
黛玉看著三個孩子跟在紫鵑身后走來,已經(jīng)沒有了昨日的嬉笑之色,便坐在茶海一側(cè),淡淡的一笑,問道:“琛兒琨兒,你們二人可是覺得委屈了?”
“兒子不敢。”水琛和水琨忙俯首。
“琳兒,這一夜你可想清楚了?”黛玉看著睡昏昏的鳳璿,皺了皺眉頭。
“母妃,琳兒以后再也不亂跑了。一定會聽母妃的話。”鳳璿忙道。
“你還是沒想清楚……”黛玉搖頭,“你們都坐吧。今兒咱們母子四人且不說那些對錯的話,母妃今兒教給你們品茶。”
水琛和水琨對視一眼,有些摸不著頭腦。水琨暗暗地想,母妃今兒是怎么了?難道昨晚父王徹底的惹母妃生氣了不成?還有那個子詹,怎么搞的嘛,這個時候了還不出現(xiàn)!
“怎么?你們不坐?”黛玉看著兩個兒子疑感不解的樣子,淡淡一笑。
“是,兒子謝母妃賜坐。”水琛答應著,和水琨二人一起入座。
鳳璿因知道自己所犯的錯誤最重,所以不敢跟哥哥一起坐,只陪笑道:“母妃,琳兒還是站著聽母妃的教誨吧。”
“這會子,我沒想著如何教導你。只是想和你們?nèi)似叫撵o氣的坐下來,嘗嘗今年的新茶。你也別只管拘束著,跟平日一樣即可。母妃又不是敵人,用得著你這么戒備嗎?”黛玉溫和的笑著,美麗的容顏比玉蘭花還嬌艷,在孩子們的心目中,她永遠是美麗的也是嚴厲的。她和水溶不同。水溶這人,總能看到別家孩子的缺點,卻總是護著自家孩子。在外邊冷冰冰的,一副鐵面孔,回到家里,卻比孩子們還頑皮。所以嚴父慈母在北王府是不存在的,水溶在他們的眼睛里,是一個可以隨時敞開心扉暢所欲言的玩伴。
膠泥風爐上的水壺里煮的一壺清泉水已經(jīng)滾開。黛玉便用戳子取了一撮茶葉放入壺中,用滾開的水沖進去,洗了茶具,然后把小小的茶碗一個個分別放在各人的面前。然后又重新沖了茶,給孩子們每人都倒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
“你們嘗嘗,這是第一泡新茶。”
“真香!”水琛原也懂得一點品茶的功夫,把茶杯放在唇邊輕輕一嗅,茶香撲鼻,甘醇濃烈。
“這乃是霸王香,新茶第一泡,香味霸道,但卻短暫。入口微苦,之后回甜。”黛玉說著,把手中的茶慢慢喝下去,又看著三個孩子,“你們也細細的品一下,看我說的對不對。”
水琛水琨依言,把自己杯中的茶喝下去,按照黛玉的話細細品味。果然是初時苦澀,入口后,從喉嚨里開始慢慢回甜。鳳璿見哥哥都已經(jīng)喝下,自己也跟著喝下去,她畢竟還小,不懂的如何細品,只是覺得口中澀澀的,帶著點微苦,便道:“苦倒也罷了,只是澀澀的。”
“在喉間回甜。”水琛看了一眼鳳璿,捉醒她。
“哦,是了。喉間甜甜的,此時已經(jīng)甜到了舌尖。”鳳璿旋即笑道,“果然神奇。”
“有人拿茶比人生。你們怎么想?”黛玉見孩子們都喝了茶,便專心的沖茶,想對待茶友一樣,給每個孩子都斟上,然后自斟一杯。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和善的,有好的,仿佛朋友一般。
“先苦后甜?”水琛看著自己的母妃,心道這就是母妃的意思了吧?是要教導我們先吃苦,再享受。
“是啊,人生如茶,一苦二甜三回味。入口微苦,下喉回甜,甜到舌尖再去回味初時的苦澀,方略知茶中之味。就像一個人的一生,總要受些苦難,才能有所作為。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便是如此了。但是你們?nèi)耍瑥男∩诟毁F之家,有父母親戚溺愛縱容,從來不知苦為何物。就像這第一泡茶,聞起來是霸王香,卻不能香太久。入口后,終究是苦澀的。”黛玉說著,又品茶,沉默了一會兒,給三個孩子一點時間思考。
三人聽了黛玉的話,一時間都愣住。這樣的話水琛和水琨是聽過的,王沐暉也曾無數(shù)次給他們講‘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但那都是用書上枯燥的句子來闡述的,卻不像黛玉這般,用如此簡單的一杯茶,便把二人引入這樣的思考之中。
而鳳璿卻是聞所未聞,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先是不以為然,之后細細思索,想想雨痕,想想自己,原來總覺得大家都夸獎雨痕懂事,自己不屑一顧,此時才覺得原來自己真的很幼稚,總以為自已占盡天機,一切都比別人好,其實自己最不堪一擊的,便是自己這份榮耀的身份。
所謂的霸王香,便是這個身份了吧?就像昨日回來的路上,大哥跟自己說的那番話一般。若是自已不是北王府的郡主,皇上和皇后還會這樣待自己嗎?子詹哥哥還會這樣寵溺自己嗎?小小的鳳璿想到這些,心中忍不住一陣惶恐,再看母妃氣定神閑的樣子時,目光便多了幾分忐忑不安。
“琳兒,你有話說?”黛玉不看鳳璿,只看著膠泥風爐上滾開的泉水。
“母妃,琳兒原來是不是很不懂事?母妃是不是很討厭琳兒?”鳳璿說這話的時候,頭低的很低,雙手搓著自己的衣角,聲音悶悶地,仿佛立刻要哭出來。
“琳兒是有些不懂事。但母妃不會討厭琳兒。琳兒跟兩個哥哥一樣,都是母妃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個孩子母妃都是一樣的心疼。琳兒從小兒身子就弱,后來中過一次毒,大家都害怕你會跟你大姐姐一樣,所以眾人都寵著你,你父王又萬般疼愛與你,所以你原比你兩個哥哥和姐姐們更驕縱些。這不是你的錯,這是母妃的錯。母妃想,從今兒起,對琳兒一視同仁,跟對你哥哥姐姐們一樣對你。你可有怨言?”
“母妃,琳兒怎敢有怨言?只求母妃別生氣了。看在琳兒小,不懂事的份上,寬恕琳兒這一次。以后,琳兒再也不敢了。”
“嗯,母妃愿意相信琳兒的話,但母妃也要先把規(guī)矩說明白了。”黛玉又沖了茶,給孩子們斟上,舉杯道:“這是第三泡了,來,你們再嘗嘗,此時的茶香悠遠綿長,卻少了先時的那份霸氣,此時才算是真正的茶香,可謂:君子香。”
三個孩子再品茶時,果然覺得這茶香醇且優(yōu)雅,雍容卻溫和純正,不像第一杯那樣,香氣濃郁卻帶著苦澀。水琛和水琨連聲稱是,鳳璿也連聲說:“聽母妃這樣說,這茶吃起來果然比平日有滋味。”
黛玉卻只笑笑,待喝完杯中的茶,便轉(zhuǎn)頭對紫鵑道:“把原來服侍大姑娘的安姑姑請來,再把家法戒尺也請來。”
紫鵑一愣,這會兒瞧著娘們幾個說的這般樂和,怎么好好地又請家法?
“還不快去?愣著做什么?”黛玉瞪了紫鵑一眼。紫鵑忙答應著下去。
水琛和水琨心中一沉,暗道不好,母妃還是會責罰妹妹的。
水琨心中又罵,子詹這家伙真不夠意思,這個時候了還不見人影。母妃真的要打妹妹了,父王這會兒也不露面。哎呀呀,這可如何是好呢?
黛玉看著兩個兒子都有些焦急,女兒反倒安定了幾分。心中暗笑,知道兩個哥哥是擔心妹妹被罰,而鳳璿也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就應該受到懲罰。便寬慰了幾分,只安靜的沖茶,慢慢的品著,說些題外話來同三人閑聊。
不多時,安姑姑和紫鵑一起過來,后面跟著水安家的手棒戒尺,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
黛玉便對安姑姑道:“當初為了大姑娘,我們太妃把姑姑請來我們家,這些年任勞任怨,我們大姑娘終于有了一份安靜的生活。這都是姑姑的功勞。
“王妃過譽了,這是做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敢居功。”安姑姑忙給黛玉行禮,神色安然,不卑不亢,帶著宮里人猝然臨之而不驚的特有氣質(zhì)。
“如今呢,我們這個小郡主又是個難纏的孩子,我這身子總七病八災的,府內(nèi)外的雜事也多,我無暇管她,今兒請了姑姑來,還是把她托給你的意思。望姑姑好好教導她,不要讓這孩子繼續(xù)頑劣下去,到時辱沒了門風,使我將來難見太妃和水家的列祖列宗。”
安姑姑聽了之后,忙跪在地上,“王妃的吩咐,奴才不敢不依,只是郡主還小,此時用那些規(guī)矩來束縛于她,未免太苛責了。”
“你不必擔心,我相信你閱人無數(shù),心中是有擔當?shù)摹!摈煊裾f著,便抬手要過水安家的手中的戒尺,親手遞給安姑姑,接著說道:“這是我家的家法,鳳璿是主子,你是仆從。若她使性子,你或許無法約束她。如今這個交給你,她若是有所不恭,你可用著戒尺訓教她。見了這戒尺,便如見了王爺和我。琳兒,聽見了么?”
鳳璿哪敢怠慢,早就起身離座立在一旁等候黛玉吩咐自己,此時聽母妃問話,忙上前跪在地上,答應道:“母妃放心,女兒一定聽安姑姑的教導,好好地學習。必不讓母妃失望。”
“那些女則女戒之類的東西,我也不怎么喜歡。安姑姑只是負責每日守在你身邊,指導你的言行舉止,至于女工針線上的嬤嬤,回頭讓紫鵑去挑兩個,再有,你若是還嫌膩煩,琴棋書畫也是可以學的,詩詞曲賦也準你讀。只是不許你再像那些沒人管教的野孩子一般,翻墻攀石,東拉西扯,走門串戶,招搖過市。若是被我知道了,不單單你要受罰,只怕連安姑姑也要問個失職之罪。”黛玉正色看著鳳璿一一吩咐。
“是,女兒知道了。”
“奴才謹遵王妃吩咐。”安姑姑聽了黛玉的話,也明白了自己將來要做的事情。想想雖然不怎么容易,但也不是太難。雖說小郡主驕縱蠻橫,但也沒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而且她只是驕縱而已,心性還算純良,從無害人之心,比起當初的大姑娘來,好了很多。
“從今天開始,鳳璿單獨安排房舍,就住在原來婧琪住的小院子里。你們先去打掃收拾一下,回頭叫人把她的東西都搬過去。安姑姑今晚也一起搬過去住。總明日開始,每天早晚請安定省,不許我看不見你的影子。”黛玉說著,便沖了最后一泡茶,分別給三個孩子倒上,嘆了口氣,幽幽的說道:“這茶,最后一道才是最好的,你們嘗嘗,這茶香隱隱,若有若無,讓人回味無窮,方是為人之道。這個,叫做:隱者像。”
“孩兒謹遵母妃教導。”水琛,水琨鳳璿喝了最后一杯茶,一起站直了身子,對著黛玉深深施禮,感謝母妃的教誨。
一時三個孩子各自散去,水安家的帶著人去給鳳璿收拾屋子,鳳璿此時早就把怪子詹不來看自己的心思丟到了一邊。母妃今日的話,足足夠她回味幾天的了。而黛玉也做好了心理準備,甚至想好了若是皇上皇后使人來尋鳳璿,自己又如何措辭拒絕。
午飯時,黛玉方回靜雅堂。此時水溶已經(jīng)不在房里。問了丫頭們,說王爺沐浴后去了書房,說東平王和鎮(zhèn)海將軍有事找王爺商議。黛玉知道他們必然在府上用飯,便叫人去廚房傳話,備了午宴送到書房。而自己卻只簡單的用了午飯,來不及休息,便叫人備車,命水琨一起,去各處的鋪子里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