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狼抓傷了我的腿,可我卻硬生生扯破了它的肚子。
師傅站在我面前,一直不斷嘆著“孽緣、孽緣”,我聽不懂他說什麼,只伸出手問他,你能帶我走嗎?
那時我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無牽掛,身體瘦弱眼睛又看不見,人人只當我累贅,唯恐避之不及。
我不過是想尋一處能容我安身的地方,可師傅卻問我,是否願意永生永世呆在爲雲(yún)山中,不入凡塵。
“永不入凡塵,爲什麼?”我揚起稚嫩的小臉問他。
就聽師傅長嘆:“你這一生,註定會有一劫,可我瞧你已然受盡悽苦,所以不想你再受折磨。”
“那如果我答應(yīng),你就可以帶我回去嗎?”
彼時的我尚不知師傅這一番話是爲什麼,我滿心都沉浸在即將有歸宿的快樂中,所以並未察覺師傅的異樣。
“那,爲師便賜你法號元勃,勃有旺盛興起之意,願你一生平安,渡過此劫。”
我滿心歡喜爲我的新名字,卻不知勃還有另一個發(fā)音和含義。
也是在很久之後我才突然明白,其實,他本不該帶我回去。
因爲那樣,就不會遇見你。
所以早在那一天,我命中的一劫便成了定數(shù)。
勃,違背事理,終成虛妄。
隨雲(yún)寺爲容召國的國寺,每日裡香客不斷,香火也極其旺盛。
師傅帶我回去以後,將我交給師兄元森,要求他每日帶我一起練功修行。
師兄是一個很慢熱的人,不管我每日有多少話,他唯一會說的只有一句……馬步扎穩(wěn),好好練功。
我以爲師兄不喜歡我,爲此還傷心了好幾天。
可直到有一日在寺院外,我隔著一堵牆面聽到了師兄對著另一個女子的笑聲時,我突然明白,他不是不喜歡我,他只是把自己最美好的東西都留給了那個人。
“師兄,那女子是什麼人?”當晚躺在一個被窩裡,我問師兄。
師兄很久都沒有說話,空氣中逐漸蔓延一股抑鬱。
蠟燭燃燒的聲響逐漸放大,我托腮等到眼睛都快要閉上時,才聽他淡淡道。
“是劫。”
又是劫,師傅說劫,師兄也說劫,可我卻壓根不明白那是什麼東西。
但是很快師兄就把大掌放在了我的光頭上:“元勃,我們每個人命中都有一劫,若是可以,師兄只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碰到我這一劫。”
那一天,是師兄說得最多話的一天。
他聲音低沉,儘管強制自己平靜,我卻聽到了喉結(jié)滑動跟聲音裡的哽咽。
破天荒地我沒有再詢問,只蓋好被子,翻身睡去。
身後的師兄沒有動靜,我亦是如此。
那一天,我們?nèi)紡匾刮疵摺D且惶欤覀內(nèi)紶懘俗龀隽烁淖儭?
時光荏苒,幾年後,師傅西去。
師兄繼承了師傅的衣鉢,成爲隨雲(yún)寺新的方丈。
可我知道,他並不開心,因爲自那日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笑容。
就算是那女子到來的時候,更多的也是對方吩咐,師兄沉默,而我也越發(fā)不懂,區(qū)區(qū)一個劫難,爲何延伸了這麼多年都不肯散去。
師兄按照師傅臨走前的遺囑將我派去荷花池看管紫瑩荷花,每日裡給我很多武本讓我學習。
看似是照顧我眼不能見,實際卻是用一種另類的方法將我保護起來。
對此我沒有任何異言,畢竟於我而言,人生到此爲止最在乎的,不過是師傅和師兄。
我想不管怎樣,他們都不會害我,所以永留此處不入塵世,便是我的諾言。
可是我沒有想到,宿命一說,往往從初始就有了定論。
直到遇見你,我才終於明白師兄口中那一劫,到底是什麼。
你彷彿從天而降,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明明是個女子,卻偏生有著一身好功夫。
你出手不凡,性格獨特,雖然用了下三濫的招數(shù)從我手中逃脫,可在之後面對骯髒卑劣的陷害時,卻那般淡定自若。
我想,就算自己看透了世間一切,卻還是看不透你。
所
以纔會在你受千夫所指的時候站出來,爲你說話。
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英雄,可看到之後種種結(jié)果,卻又不知自己所做是對是錯。
那一晚,師兄難得去荷花池找了我。
“元勃,你爲什麼要這樣做?”他說。
我第一次沒有正面師兄,只背對著他,很久才道:“順應(yīng)天意。”
是了,我是個信命的人,既然老天讓我遇到,我就不會坐視不理。
可師兄之後也沒了話說,就那樣靜靜站在我身後,良久走上前來,一如很多年前的那一晚,用大掌貼上我的頭頂。
“元勃,只要你別後悔就好。”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心慌,可等我回過神後,師兄卻已經(jīng)離開了。
我再次徹夜未眠,可在之後接到照顧你的消息時,竟然一掃心中陰霾。
你依舊沒個正形,說話做事都不讓我喜歡。
我負氣離開,卻察覺到你房中有人。原想前去幫你忙,卻在聽到屋內(nèi)不尋常的聲音後,莫名紅了臉。
不正經(jīng),這是我對你的第二個印象,卻沒想到正是你的不正經(jīng),纔在最後關(guān)頭救了我。
是夜你再度到來,直接挑明瞭自己的目的。
其實對我而言,紫瑩荷花不過就是死物,我更感興趣的,是你。
我話都沒有說完,你卻難得嚴肅起來。
我原想真真正正跟你比試一場,卻沒想到爲了一個死物,你竟然可以連命都不要。
不知爲何,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爲雲(yún)後山那個跟狼拼命的小傢伙兒,我心軟了,沒有下手,答應(yīng)將荷花交給你。
而我的條件,就是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再跟我比試一場。
我看不到你當時的臉,但我想你一定用很費解的目光打量著我。
你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拿著荷花離開,最後留給我的,卻是一把跟刀子一樣的警告。
小心師兄。
小心那個從小帶著我苦苦練功,替我抗下不少打罵的師兄。
你說若我在隨雲(yún)寺呆不下去,便可前去範家找你。那時我全然不懂這句話的含義,是在你們所有人離開後,才終於明白你的警告是多麼讓人絕望。
師兄他啊,因爲那個女人的一番指示,竟然真的打算殺了我。
最初,不過是些下藥的小舉動,我知他是不忍,於是也不肯戳破。
可直到某一夜,當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葬身火海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以來的善念是如此可笑。
出家人慈悲爲懷,可何爲慈悲,何以入懷?
“元勃,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老天給師兄的,是永遠邁不過去的一劫吧……”
我聽到師兄在門外說的話,心裡卻再也沒有丁點感觸。
這一場火燒斷了我與他最後的羈絆,我假裝葬身火海,就此離開隨雲(yún)寺。
可我畢竟從未下過山,再加上眼盲,這一走,就走了好幾個月。
待我渾身落魄站在範家大門外,聽到你在背後喊我的時候,我明明高興的像要飛起來,卻突然擔心你看到這樣的我,而倉皇離去。
那時候,我終於開始緊張。
緊張自己對你的態(tài)度,緊張你對我的看法。
我不知道這樣的感情來源於何處,只知道,對一個出家人來說,一點都不妙。
後來不知不覺,我便成了你身邊的跟班。
與你攜手,與你進退,與你一起解決那些極惡之人。
對一個從未涉足過塵世的我來說,從沒想過人心可以黑暗到如此地步。
可每每感覺你平靜自如地面對這一切,我除了欽佩外,還有心疼。
我雖不懂情愛之事,但也知道女子是用來疼的。
很多次我都想說你其實可以把肩上的重擔放下,我可以幫你承擔。但看到你身邊的平南王和範公子,所有的話就被我嚥進了肚子裡。
我想我終究還是不配,不配光明正大站在你身邊,爲你擋風遮雨。
再後來,你幫我解決了我與師兄之間最後的羈絆,站在那大殿上,聽著師兄最後的警告,我終於反應(yīng)過來。
自己命中的一劫,似乎從遇到你開始,就成了定數(shù)。
我不知道前路等著我的是什麼,我只知道,我想陪在你身邊,就算什麼都看不到,但只要能感受你的溫度,我就可以心滿意足。
從容召輾轉(zhuǎn)到齊宣,看著你付出一切,到最後遍體鱗傷,下落全無。
我想你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當你把平南王推給我而自己離開的時候,我多希望,有朝一日你也可以爲我這樣做。
我心如刀絞,我喘不過氣,我眼睜睜看著你從面前消失。
我怪你心狠,怪你自私,爲什麼偏偏要讓我一個人承受這一切。
難道就因爲我看不到,難道就因爲我不配,所以才註定要承擔這些痛苦跟折磨嗎?
那一刻,我真的有點後悔。
不過還好,你還活著。
接到莫麟的消息,我前往皓月,儘管你已經(jīng)不再記得我,可感受到你的溫暖,我想就算是死,這一次也不要再離開你身邊了。
彼時的你已經(jīng)沒了往昔的懦弱跟猶豫,你高高在上,你身爲公主,你可以更多自己想做的事。
我陪在你身邊,幫你照顧兒子,陪你散步與你說話,那一段時光,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我曾自私的希望一切可以這樣繼續(xù)下去,但願望許下後,連自己都笑了。
我畢竟不是你的劫,所以只能看著你,漸行漸遠。
我唯一慶幸的,是不管在你好還是不好的日子裡,都曾有過我的存在,所以即便一切願望都化成了泡影,我也不覺得可惜。
因爲啊,我從來沒敢承認過自己對你的感情,更沒想過要一人獨佔你。
我一直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但爲了你,卻說了太多的謊言。
我想我早已不配做一個出家人,因爲我對佛祖說了太多的謊。
可即便要入地獄被拔了舌頭又如何,這一世,我只想做你身邊的元勃,你的小和尚,月曉的光頭叔。
所以在陰陽山中,看到範公子明晃晃的長劍刺過去的時候,我纔想也沒想,站在了你的面前。
青墨,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喚你,也是最後一次。
你看,我終於有勇氣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了,我終於有資格站在你的面前,我終於可以,保護你了。
在那個曾經(jīng)被製造出來的幻境中,我所看到的,跟往日所見,並無兩樣。
你還是你,容驍還是容驍,範公子還是範公子,月曉還是月曉。
唯一不同,在於我的眼睛。
我終於可以看到你了,幻境中的你,長髮微束,眉黛遠山,眸子晶亮。你脣角邊噙著一抹淡笑,對我招手,喚我小勃。
那一刻,我竟然淚如雨下。
就算知道這是我的幻想又如何,只要能看到你,只要能觸到你,只要能陪著你,我心滿意足。
蘇青墨,我想我終究是過不了自己這一劫了,我愛你,將你刻進了骨子裡,我願你付出一切,就算你心裡的人不是我,我也甘之如飴。
我想,我現(xiàn)在才明白師傅當初一語爲何那般無奈。
因爲他早早就看到了我的結(jié)果,我這一生只爲了你一人,可我卻始終不曾後悔,因爲我,是你的小勃啊。
長劍寸寸深入,鮮血滴滴濺落。
我聽到你在耳邊的呼喊,感受到你懷抱的溫度。你的淚水滴滴灑在我的面上,我心裡面難過,我不肯讓你爲了我哭。
我想爲你拭去淚水,我想跟你說沒事,我想說我可以繼續(xù)陪著你的。
但是這一次,我不想再說謊了。
對不起青墨,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以後不能再陪著你了。
你要乖乖聽王爺?shù)脑挘灰n動,不要任性,不要自作主張。你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月曉,照顧好所有的同伴。你不要把所有的壓力都自己一個人扛下,要知道,這世上所有的重擔不是你一人承擔,就全都能解決的。
至於我,就忘了吧。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我之間終究只是一場劫,我願帶著這一劫永遠沉睡在陰陽山腳下,只願你路過的時候,能再度回眸,看它一眼。
佛說:“一切有爲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時無,不外如是。”
還好,我這一生的緣,隨我一起,葬於塵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