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出了門回頭又看了眼忠信伯府的牌匾，心裡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

那時她還是個姑娘，家中貧寒，甚至連朵珠花都買不起。她的娘爲了讓她開起來嬌豔些，便花了一個銅板扯了二尺紅繩給她編辮子，又拿出只有過年纔會穿的紅花襖，這才忐忑地帶著她去了忠信伯府。

到了伯府，門房並不給他們進，甚至趕她們走。

“走走走！伯府怎麼會有你們這樣的親戚？這裡豈是你們亂攀親戚的地方？還不給我走？”，門房那副兇惡的樣子，她至今都忘不了。

“這位大哥，您行行好！這府上的樑姨娘，是我們家姑奶奶！好久沒見姑奶奶了，想看看她！”，她的孃親是一個極淳樸的婦人，見到這樣的陣仗，早就渾身發抖，抓著她手的那隻手已經滿是汗水。

“姨娘？誰不知道我們忠信伯府的主子都不納妾！信口雌黃，亂說話！”，門房臉上的寒霜更甚，接下來說的話更是不可入耳。那時她年紀雖小，可是脾氣卻是不會收斂的。

“你亂說！我孃親從來不亂說話！我娘說姑姑在此，就是在此！”，看到自己孃親身子抖得更厲害，她的聲音也放大了。在家中，雖然貧寒，可自己母親一直極其安樂，哪裡受過這樣的恥辱？

“小丫頭，你竟然敢……”，那門房舉起手來正準備落下，卻被一人攔下，拉至一邊。

孃親那時緊緊地抱緊梁氏，眼裡全是驚恐以及淚水。周圍也聚集了一些百姓。對著母女二人指指點點。

本以爲兩人還要繼續受凌辱，她正準備勸娘走時，門房卻突然換了個態度，將二人領進了門。

梁氏那時才八歲，看周圍的一切都覺得十分新奇。伯府雖然並不富麗堂皇，可對於梁氏來說，卻是如臨天堂般。

很快便有一個媽媽模樣的人過來。見了兩人。笑著說，“夫人知道你們來了，特要奴婢來請娘子和小姐。娘子這邊請！”

“有勞您了！”。梁氏覺得自己孃親的手一鬆，整個人也鬆範了許多。

“娘子不必客氣！這樑姨娘在府中的地位極少人知道，所以門房也不大清楚，讓你們受委屈了！”。那媽媽樣子極其柔和，讓梁氏的心一下安穩了下來。先前的氣也煙消雲散了。

“可是我們姑奶奶做了什麼錯事？”，梁氏的孃親一瞬間又緊張了起來，只怕樑姨娘受了什麼委屈。

“那倒是沒有！姨娘極好，就是極少在人前出現。”。那媽媽臉色有些怪，多的話卻也是不說了，帶著母女二人走得更快了。

梁氏第一次知道。原來大戶人家的府宅可以這麼大，好似逛完他們整條村子一般。腳走得微微有些累時。終於是到了伯夫人的院子。

“夫人性子極好，你們就放心吧！問什麼便答什麼，不用顧忌！”，那媽媽囑咐了幾聲，又告訴她們如何請安，這才帶著他們進了院子。

進了伯夫人在的房間，梁氏才知道原來大戶人家的官太太的房間可以這麼漂亮。許多她沒見過的裝飾品，還有股十分好聞的香味，讓她覺得整個人都舒服了起來。

“夫……夫人！”，她的孃親哪裡懂那麼多道理，一見伯夫人，臉一白，整個人就跪了下去，將那媽媽說的禮儀全忘了，還使勁扯了梁氏一把。

梁氏沒站穩，卻記牢了那媽媽的話，恐又被人笑話了去，略微福了福身子，“拜見夫人！”

伯夫人使了個眼色給那媽媽，就說，“娘子快起來，別行這麼大的禮。麗紅跟了我數年，就像我的親妹子一般。你既是她的嫂嫂，也就是我的親人！快起來！這便是英子吧？教的真好，真乖！”

梁氏當時只覺得心裡吃了蜜一般，臉上綻放出了進伯府的第一個笑容。

“夫人如此高貴，我怎敢與夫人攀親戚？只是好些年不見姑奶奶，聽聞姑奶奶病了，便想看看她！”，她的孃親一邊說著一邊微微顫抖著，只怕說錯了什麼話。

“我是知道的！其實你們今日不來，我也要派人去接你們了！別的以後再說，這次來多住幾天，陪陪麗紅。如此，我也不多留你們，你們便去麗紅那裡吧！”，伯夫人說完又褪下一個金鐲子，交給身旁的丫頭，“第一次見娘子，這是我的心意，便收下吧！”

梁氏的孃親正要拒絕，伯夫人又說道，“不要推拒了！要不，我可就認爲你們瞧不起我了！丫頭，過來！”，說完，又朝梁氏揮揮手。

梁氏不由自主地就走了過去，伯夫人摸了摸梁氏的頭，“真乖！這個是我給你的，喜歡嗎？”，伯夫人拿著朵珠花，遞給了梁氏。

梁氏眼睛一亮，瞇著眼睛接過，“謝謝夫人，英子好喜歡！”

伯夫人笑著幫她戴好珠花，“英子真漂亮，長大了一定是個漂亮姑娘。一會我要我這邊的丫頭再多挑幾朵給你，你便戴著玩兒吧！”

“夫人，這怎麼使得？有這朵便是夠了！”，梁氏的孃親看著手中沉甸甸的金鐲子，腳已經有些漂浮，又看了眼梁氏頭上精緻的珠花，心中更是緊張。

“娘子不用緊張，我喜歡英子，願意給她添置些小物什。姑娘家，就應該戴些小玩意兒！好了，快去看看麗紅吧！她應該等著你們了！”，伯夫人摸摸梁氏的頭，便囑咐了幾聲那媽媽，也就沒說話了。

跟著那媽媽七拐八拐，來到了一處比較偏遠的院子。雖然在他們眼裡，這院子是極好的，可梁氏卻有些清楚，這裡和伯夫人那裡，是沒得比的。

進了院子，梁氏就看到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樑姨娘是家中長女。很早便被家裡送進了府裡做丫頭，很長時間沒回家了，卻每月都會有銀錢送回來，雖不多，卻也夠家裡花銷。還是前幾年做了姨娘後，家中也更好過了些。可好景不長，梁氏的父親病了。花了許多錢。也不見好，終究是日日要用藥吊著，將家中積攢的銀錢花了七七八八。家中捉襟見肘了。

這一次，是樑姨娘聽聞自己弟弟病了，便派了郎中又送了好些錢回去。梁氏的父親終究是久病逢醫，慢慢地好轉起來。

樑姨娘派人送信來。若是家中情況好些了，想見見梁氏。所以梁氏的母親這才帶著梁氏。匆匆趕來了。不爲別的，只想要梁氏結結實實給樑姨娘磕幾個頭。要不現下，她們變成了孤兒寡母了。

“姑奶奶！”，梁氏的孃親一見樑姨娘。眼淚就奪眶而出，也顧不上身邊還有個媽媽。

樑姨娘快走了幾步到她身邊，扶著她的手臂。“自家人，別跪了！弟妹。這些年，苦了你照顧弟弟了！”

“姑奶奶，這本就是我該做的！”，梁氏的孃親淚水根本就止不住，一時整個院子的氣氛都有些低迷。

那媽媽是個明白人，笑著說，“姨娘還是帶著娘子和小姐進去吧！這院子裡風大，終究不是說話的地方！奴婢還有事，就先回夫人那了！夫人說了，要娘子和小姐多住幾日，所有開支都夫人的院子供給！奴婢這就去張羅衣物，一會便送過來！”

樑姨娘點點頭，“有勞媽媽幫我謝謝夫人！”，見那媽媽走了，才拖起梁氏的手，“你便是英子了！長得真漂亮！來，跟姑母進屋吃東西！姑母準備了好多小點心，一會保準你吃個飽！”

梁氏看著和自己父親頗像的梁氏，點點頭，瞇著眼睛，“謝謝姑母！”

梁氏吃著美味的點心，看著那個美麗的女人坐在窗邊和自己孃親黯然地說著話。她雖然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卻知道，自己的姑母，是個不快樂的人。

一時好奇，她便走了過去，就聽到樑姨娘說，“夫人也是有心了！她平日裡最愛的便是翡翠鐲子，只怕今日是專程帶一個金鐲子等弟妹你了！於她而言，玉自然是無價的，送玉更好。可對於你們，金鐲子纔是最實在的，在危急的時刻，還能幫到你們！”

“姑奶奶，這鐲子能收嗎？我實在是不敢要，只怕給你丟臉！”，梁氏的孃親看著手中金燦燦的鐲子，很是擔心。

“夫人賞賜的，便收了吧！夫人這個人，最是和善。她既然給此物你，便是想你收下！”，突然見到梁氏好奇地盯著自己，便對梁氏招招手，“英子過來，姑母抱抱！”

梁氏聽話地走過去，便被樑姨娘抱進了懷中，“這珠花真漂亮，咱們英子戴了更漂亮。英子，可願留在姑母身邊？姑母終日一人，好想有個人陪伴！姑母會給英子準備很多漂亮衣服還有珠花，好嗎？”

梁氏忘不了當時自己孃親眼裡的憐憫，也忘不了樑姨娘細長卻瘦弱的手。

“英子願意留下來！”，梁氏喜歡這裡，喜歡這裡處處精緻美麗，也喜歡頭上的珠花，更喜歡樑姨娘軟軟溫暖的懷抱。

“這是個乖孩子！以後姨母會教你許多東西，你便慢慢學吧！姑母定會讓英子覺得幸福的，好嗎？”，樑姨娘似也鬆了口氣，看著自己的弟妹，眼角有些紅。

梁氏的孃親當時只是紅著眼，“英子，你一定要聽你姑母的話，別像在家中那麼任性。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保護你姑母，知道嗎？”

梁氏有些奇怪自己的孃親爲何會這麼說，卻也沒多想，只是點頭，心裡卻是雀躍能留下來。

後來，伯夫人果然讓那媽媽鬆了許多漂亮衣物還有飾物過來，梁氏就好像做夢般，一下子擁有了許多夢裡曾經出現過的東西。

還記得和孃親分開的前一晚，孃親將自己抱在懷裡，“英子，孃親知道不該將這麼小的你一個人丟在這府裡，可是你姑母她太苦了，需要有個人陪伴。孩子，這伯府表面上看起來真好，可你姑母卻是個犧牲品啊！好好陪著她，要聽她的話，萬不可胡來！你在這裡若是惹事了，誰也幫不了你，知道了嗎？”

梁氏想起那夜自己孃親說的話，自嘲地笑了笑。誰又知道，過了這麼多年，自己孃親的話終究是實現了呢？

“不要惹事，要不誰也幫不了你！”，孃親的話又一次在梁氏腦子裡迴轉，梁氏眼眸一轉，閃過一絲恨色，看著伯府的牌匾，終究是心一橫，上了自己的馬車，“去端王府！”

馬車不停地跑著，梁氏的心中卻是閃過這些年在伯府的一幕幕。若說幸福，自己在伯府的日子的確很幸福。讀書、寫字、刺繡她一一學過，全是樑姨娘所教。一雙原本粗糙的手，也在這府裡養到白白嫩嫩，如閨閣小姐一般。那時，誰都會叫她一聲表小姐，禮待她，沒人看不起她。

而她此生最大的魔障，便是遇到周仁德。那日，是皇貴妃入宮做宮女的日子，她忘不了跪在一處假山後哭得撕心裂肺的周仁德，也忘不了那一瞬間自己差點被周仁德掐死的情景。若不是艱難叫了聲表哥，只怕那時便魂歸黃泉了。

她知道自己的姑母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孩子養在了夫人身邊，另一個男孩子去了外院教養。她看周仁德頗有幾分像樑姨娘，便大膽地叫了句。

“你便是她的侄女！我只恨自己從她肚子裡蹦出來，恨不能從來沒有你們這些人！”，周仁德丟下這句話，便跑開了。

那是梁氏進伯府來第一次哭，第一次有些懵懵懂懂地明白，爲什麼自己的姑母需要自己的陪伴，爲什麼自己的姑母終日看著兩件小衣服暗自垂淚。也更明白，爲什麼自己的姑母不要自己去伯夫人的院子。

連親生兒子都不想見樑姨娘，又還會有誰願意見她呢？那時梁氏心中就發誓，一定要好好陪著樑姨娘，不要再讓她哭。於是，她變得更懂事，更心疼樑姨娘。

回憶不斷地在梁氏心中翻滾，她嘴角全是苦笑。她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了周仁德，或許就是她無意發現，周仁德鑽樑姨娘院子的狗洞進來偷偷看樑姨娘開始，或許是她無意撞見周仁德躲著一人哭嘴裡卻喊著孃的時候……

她的前半輩子是爲了樑姨娘而活，現在這後半輩子，她要爲了周仁德活下去。不管如何，她都要救周仁德。哪怕最後一起死，也值得了。

馬車一停，梁氏便下了馬車，才下馬車，脖子上便多了幾把刀。

“侍郎夫人，跟我們走一趟吧！”，幾個穿著大內侍衛衣服的男子一下子擒住了梁氏，不由分說地就將梁氏綁好塞進一個轎子。

“老爺，我終究是什麼也幫不了你！”，一行淚從梁氏眼裡滑出，慢慢地滲進衣服，一層層地渲染開。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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