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荷書笑著瞟了一眼他的手掌。這一眼,卻令她震驚了。這是一只寬厚而勻稱的大手,稱得上干凈,然而虎口處和指根處結了厚厚一層繭,手腕還有一道傷痕,幾乎看不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的手,幾乎無法和他的面容聯系起來。就是年逾五旬的父親的手也比他這只手年輕。她的心情一下子低沉下來,臉上卻做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接了烙餅,道一聲謝,大口咬下去。
謝未辦理販賣人口案子不是第一次了,這次追回非本縣的趙家的孩子,也并不困難,可以說十分容易。其實很多案子都十分容易,不需要費多長時間,也用不著拔刀動武。畢竟只是一個縣,難有大案。在大地方做大事,在小地方做小事。可是對于謝未來說,案件有大小,卻不分輕重。從小,父親就這樣告訴他。有一次,知縣王素對他說“你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卻反過來對王素說“大人何嘗不是大材小用”,歸根到底——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沒有所謂的薪俸,一年只有十兩左右銀子的生活補貼,有時候還需要在衙門里值夜班,要說好好奉養母親,基本無法實現。
他所能實現的是父親的遺愿,以及自己的力量有用武之地。
他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南二娘與孫老六所乘的馬車。就在一個村莊外。他們用正大光明的方式來掩人耳目。那買主只是一個普通村民,因為生不出兒子所以想抱養一個。沒有人肯給他一個兒子,于是他用銀子買。南二娘與孫老六假裝是他的親戚,送子與他。
謝未與徐荷書碰見南二娘與孫老六的時候,他們正在往回趕。謝未正要亮明身份,這一男一女當即就棄車而逃。謝未便追。他們就掏出防身、懾人的匕首直撲上來,亂揮一通。而謝未一招制敵。徐荷書就只是去看馬車里有無孩子在。沒有。
半個時辰之后,他們在買主家里找到了趙家的嬰兒。謝未將南孫兩個人販子押送到此地縣衙——連同馬車一起移交高捕頭。高捕頭樂得朗聲大笑。謝未趁此機會提出由他將那男嬰送歸父母。高捕頭豈有不允之理,連孩子的口糧都愿準備,甚至要私下設宴款待謝未一番。謝未推辭了。因為徐荷書已經流露出不耐的神色。
徐荷書很承情,很感動,他原來還記得并在意她此行的目的。逆著夕陽的柔光,她抱著那孩子慢慢地走,就要再一次——也可能是永遠,與前面這個人分道揚鑣了。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影子不會說話,他也不會多說什么話。懷中的孩子居然真的很乖,不哭不鬧,只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望她,徐荷書一看他,他便笑。
連嬰兒都懂得回應。有的人卻……
謝未忽然回頭,一手緊緊按著捕刀:“不如……我送你過去。”過去?過哪兒去?過了這段路,還是……
“和你一起送這孩子回家。”他一只空著的大手好像無處安放,人直直地站在那里,像個靜物。徐荷書咬著嘴唇笑了,倏爾揚起頭:“謝捕頭很盡忠職守嘛,民女恭敬不如從命。”
謝未笑著點點頭:“你真聽話。”
徐荷書忽略掉這話里的曖昧意思,問道:“你不急著回本縣嗎?”
“不急。”
“不會有人在等你回去嗎?”
“有,我娘。”
“還有呢?”
謝未走近她面前:“……你說,還有誰?”
徐荷書眼前一片光炫的模糊:“你的未婚妻啊。”
謝未面無表情,把目光投向遠處:“對,還有三天我就成婚了。”
干笑了一聲,徐荷書道:“祝你們永結同心、百年好合。”聽來的詞語,她生硬地念了出來。
“謝謝。”謝未伸手要過了孩子,笨拙地抱著,“走吧。”大踏步向前走去。
沉默,一路的沉默。從起初的隱隱揣測到后來變為習慣,沉默保持到了夜幕降臨。這沉默也像夜幕一般籠罩了他們彼此的身心。直到渡口,謝未才跟一個船夫說話。他們要夜渡黃河。
黃河上幾點燈火,習習清風,皓皓明月。外面槳聲一下一下,艙內卻和遠景一般寧靜。船夫顯然不習慣水上長久的沉寂,就主動與兩位客人搭話。“孩子幾個月了,會說話了不?”
謝未答:“六個月吧。”
“起名字了沒有,叫啥?”
謝未只好答:“還沒起。”
“哎呀,都六個月了還不起名字,你們當父母的不知是咋想的!這樣,你報上生辰八字,我給這孩子起個名字。嘿嘿,別看我是個劃船的,可會起名字哩,我們村好幾個孩子的名兒都是我起的,長了十幾歲一直健健康康的,百病不侵,鬼神不碰。”
徐荷書只說:“這孩子不是我的。”
船夫見她這么一張好看的臉一直板著,再聽到這話,就自以為所料不錯,擺出一副“我明白”的樣子,說道:“小兩口床頭吵架床尾和……你們帶著刀啊劍的,看來是身上有功夫,但是啊這樣子對孩子可不好……”
“你胡說什么!”徐荷書羞憤得臉發熱,“你們才是小兩口,你們才床頭吵架床尾和!”船夫一看不是回事,敢情這位妝扮是個閨女,也確實是個閨女,不是這年輕人的媳婦。謝未一邊拍著孩子,一邊對船夫笑道:“大叔,您起名字可能有一套,但是看人實在看得不準。”
船夫悻悻道:“老了,眼瘸了……再早幾年,我這雙眼,看誰和誰是一對,那就是一對,都撮合了六樁姻緣了……”
徐荷書第一次沒有覺得黃河是美好的,吸引她的。她只想趕快到岸下船。待小船剛剛靠岸,船夫還不及拴上纜繩,徐荷書就先跳了出去,在船夫的驚呼聲里,她落在了丈余遠的沙灘上,卻沒停下腳,一徑向西南奔去。
等到跑夠了累了,她才停下來,氣喘吁吁地慢行。她又餓了。最近總是挨餓,每回一餓就情不自禁地想家,想念家里的每一頓飯,想念她喜歡的菜肴湯飯。
“你說,先去一位方姓老人的家,是嗎?”謝未并未給她落下,不但跟上了她,而且氣息平靜。
“是。不遠。”徐荷書想了想,便告訴了他自己昨夜在這里遇見那老人的情形,連同和她有五個月之約的彈琴女子方愛也說了出來。謝未只覺得“琴香“兩個字刺耳:“琴香是毒又非毒,只是用這種手段約人實在不敢茍同。
徐荷書一笑:“我現在卻并不在意了。”
“大河盟現在立場已經黑白不分,變得如此猖獗,該有一場事端了。”謝未忽然想起了他曾經的獄友梁大刀,不知他現在在下盟中如何,做了什么事,可曾達成目的。“亦有其他江湖勢力看不慣大河盟的作為,大大小小地沖突對峙了多次。江湖中事,似乎是非分明、邪不勝正,其實比江湖外更沒有規則。”
徐荷書起了興趣:“這么說,江湖實則是一片混亂?”
“江湖那么遠那么廣,而我又非江湖中人
,不敢如此斷論。”謝未忽然捶了捶額頭,“我還是錯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里分什么江湖中江湖外。”
徐荷書可不同意:“這么說來,我老老實實呆在自己那個大家庭里也就是在江湖了?我出來闖蕩是白費功夫了?”
謝未望望天空中的皎潔明月,笑道:“你大概以為江湖是少年春衫薄,是琴棋書畫詩酒茶,是仗劍縱馬走天涯,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哼,我知道,你要說,江湖還是笑里藏刀爾虞我詐,爭權奪利趕盡殺絕……”
“兇險。豈不聞‘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徐荷書忽然問:“謝未,你在你的江湖里舟楫安然否?”
“安然。”謝未的聲音如同他的神色一樣鄭重。
“遇到風波怎么辦?”
“我會游水。而且水性在慢慢熟習。”
徐荷書看著他,似是刁難地問道:“能不能授我一些技法?”
謝未笑道:“當然能。”
“請賜教。”
“嗯,你先跳到水里去,我先教給你憋氣和換氣。”
徐荷書“啊”的一聲反應過來:“你這個壞人!誰要游泳了!”
“噓,小聲……孩子睡著了。”
“哼,我要把他弄醒弄哭,看你怎么辦。”
“那什么,好像現在該換你抱了……”
“你說什么,沒聽見……”
笑聲斷斷續續傳的很遠。夜風忽然變得溫柔起來,輕盈盈的,暖烘烘的。當聽到一陣沙沙的竹葉聲時,徐荷書知道,那位老人的家一定在這里了。就要到了。
山坳狹小,卻是不小的一片,有多戶人家錯落其間。相比于徐荷書在河南所見到的屋舍,這里幾乎等于是世外桃源。雖然這個桃源并未逃出俗世的魔掌。經過了幾座院子,皆是門窗緊閉,悄無人聲。夜已深了,人已入夢。徐荷書無法確定是哪一座才是那老人的家。
突然出現的一盞燈告訴了她。那盞燈就放在一扇柴門上,和昨晚老人給她的那盞一模一樣。燈焰搖搖,好幾次被吹得只有一星,最終卻不熄滅。徐荷書叫門。
“老人家,我來了!”
屋里一片漆黑,無人應答。徐荷書又叫了幾聲,都未回應。難道是因為老人家睡得太沉?柴門只是掩著的,她于是推開門,走到屋子前敲門。仍然沒有回應。難道人不在家里?如此深夜,年邁病弱的老人會去哪里?如果真是出去了,為何門上還點著一盞燈標識著自己的家?謝未卻道:“屋里有人,你仔細聽。”
徐荷書側耳傾聽,果真聽到有人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聲。她將燈端來,推開了屋門。恍惚中看到正當門有一個人在椅子上,不由得驚得后退。謝未接過她手中的燈,放在桌子上。屋子里亮了。徐荷書看到,椅子上歪躺著的正是那位老人。
他已病危。這一天,他是勉強支撐過來的。看到與徐荷書同來的這個年輕人抱著一個孩子,他無法說出話來,卻在臉上流露出了欣慰和喜悅。徐荷書扶他到床上躺著,又倒了水給他喝,好一會,老人才緩過勁來,長嘆一聲,艱難地說起話來:“我不行了……往南第三座院子,就是小趙家,孩子……送過去……”
“知道了,我馬上就送過去。”徐荷書心知這位老人的時辰要到了,不禁又急又痛,“您好好歇著,別勞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