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語音一發(fā),詹通通就馬上收了腳。
這語音一落,詹通通、余樂樂、李財神、陳貴人立即就垂手讓出一條路來:
讓鐵手上山的路。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負手上了山,外表看似凝定,內(nèi)心可絕不輕松。
陳風(fēng)塵、老烏、何孤單也要尾隨而上,二護法、二巡使立即又合攏成陣,攔住前路,卻聽山上傳來那好聽的聲音:
“也讓他們一道兒上來吧。”
四人互覷一眼,神色里很有點古怪。
古怪就是不正常:
那神情是:你說他服氣嘛,他又好像十分不服氣;你說他不服氣吧,他又顯得非常恭服服膺。
──為什么會有這種神情?
鐵手已不及查究。
他要上山。
他要到山上去找尋他的兄弟。
他的女友。
他更要會一會:
叫天王!
山腰還是梯田,修竹綠樹,隨目可見,但到山頭這兒,卻很荒蕪,只有一叢叢的荊棘林。
剛才洪水淹至山腰,但而今已退至山角,上山的路濕漉滑溜,泥濘水畦處處,很不好走。
如要上山,不好走的路也得走。
若要辦事,不好見的人也得見。
如此,鐵手就見著了查叫天。
然而他吃了二驚。
一,他并不知道山上會有那么多的人。
二,他竟不曉得哪一個才是查叫天。
按照常理:鐵手決不會不認得查叫天。
鐵手常跟隨諸葛先生出入朝廷議事,偶亦得遇查叫天,唯“叫天王”班輩遠高于他,他只觀見其背項而未面會其人;就算只見其背影,亦覺十分迷惑、混淆:此人常羼雜于他身邊心腹知交中,很難分辨出他的真正形貌來。
盡管是這樣,上得山來,鐵手也不該辨別不出誰才是查叫天。
理由是:
一,“叫天王”定必氣派過人。
二,鐵手的眼力決非浪得虛名。
可是鐵手就是認不出。
至少是一時分辨不出來:
誰是查叫天?
──哪一個才是”叫天王”!?
山上有很多人,多半?yún)s窩在荊棘林里,只有幾人是在林外。
山峰上有兩人坐著,三人立著,三人跪著,一人趴著。
趴在地上的人已死。
鐵手先在心里緊張了一下。
他馬上細看那死人。
──他不欲見到那死人會是他的朋友。
幸好不是。
──那是一名和尚。
這和尚身著黃色袈裟,在佛門中的身份顯然不低,他滿臉白眉黃須,卻都沾滿了血碴子、血凝塊。
他的致命傷也正在臉上。
眉心。
──一個血洞。
那是劍傷。
那一劍刺得不深,并沒有透頭骨貫穿至后腦,但已能即時要了他的命。
連血也不算流得太多。
鐵手見不是龍舌蘭或小欠甚或是麻三斤,心才一舒,手卻緊了一下。
因為他認得出來死者是誰。
──那是煩惱大師!
煩惱就是菩提。
而今煩惱大師已死,人死了就沒有煩惱了,卻不知還有沒有菩提大智慧?
煩惱大師就是常與“叫天王”出入軍機議事的法師高僧之一,當(dāng)今天子自封為玉帝,又重通曉異術(shù)之僧道老派,故常引入佛門、道家有術(shù)之上議論朝政,參與國事。
煩惱大師原是學(xué)道的,也不知怎的,一日宣稱曾受天帝感召,轉(zhuǎn)而成佛,而對天帝形容,與皇帝趙佶龍顏完全吻合。
趙佶一高興之下,就重用了此人(當(dāng)然還有林靈素、王仔息、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等十?dāng)?shù)三教九流的人物),得以出入金鑾,竟涉政事。
這人后來跟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等,見蔡家聲勢浩大,為道士林靈素、王仔息等撐腰,便轉(zhuǎn)投“叫天王”一伙,以壯聲色。是謂“法”、“力”相佐,“名”、”勢”結(jié)黨,以致“一線王”查叫天聲威更盛。
而今,這號稱可呼風(fēng)喚雨、應(yīng)在朝亦有翻云弄雨之能的煩惱大師,居然臥葬山頭,此事、此案、此地的恩怨,恐怕不易、不宜、不可能隨便消了。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鐵手就深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胸膛,把他本來已夠壯闊的胸膛,挺得更壯更闊,將他本來已挺直得像一桿標(biāo)槍似的背脊,更挺直得像一株絕壁上的傲杉一樣。
鐵手已沒有選擇:這么多年來,他已習(xí)慣在江湖的大風(fēng)大浪中乘風(fēng)破浪,遇挫不折,遇悲不傷,甚至敢對風(fēng)雨說,既要凄風(fēng)苦雨就來得更狂風(fēng)暴雨些吧,生怕的反而是那些殺自背后的陰風(fēng)冷雨,更教人難防。
他習(xí)慣遇上壓力之際,便吸氣、挺胸、撐直腰板,仿似是走夜路遇上妖魅的人,要過關(guān)就得要眼放光、額發(fā)亮、連肩腰上點著的兩點人氣的“內(nèi)火”也決不能讓它熄滅,才能制得住、罩得住、唬得了這些攔路的魈魅魑魎。
是以,他遇上壓力,反而直腰身,碰上大敵,更加挺起胸膛。
他本就熊背虎腰,身形壯闊健碩,加上他向來愛穿玄色鐵衣,葛色長袍,更令人有一種像他的國字口臉一般的沉甸厚重的感覺,一般敵人,要予他壓力,多讓他反壓得承受不了而折斷退卻。
──故此,人叫他“鐵手”,可不止因為他姓“鐵”,他對付歹人手上絕不放過、決不容情,也不只為了他有鐵鑄般的意志與身軀,還有沉厚渾實的功夫內(nèi)力,更重要的是:他就如一塊好鐵,壓力對他而言,反而成了打磨淬礪他成為一把利器的必要條件。
可是,他此際遇上的是“叫天王”。
──遇上查叫天,鐵手這一塊好鐵,一名好漢,因而受到更強大的鍛練,還是遭受更強力的折斷?
鐵手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過去不斷的戰(zhàn)役里,他在考驗自己的實力。
今后也是。
人只有在不斷的戰(zhàn)斗中(哪怕是文的武的動的靜的)才能真正成長,才能真正迫出自己的實力與潛力。
不過,眼前到底誰才是叫天王,倒十分令鐵手迷惑。
鐵手馬上選擇了坐著的兩個兒:
他當(dāng)然不會去選那三個跪著的人,也不會去選那三個站立著的人。
──那三個跪著的人當(dāng)然不會是“叫天王”。
他們誠惶誠恐,宛似大限臨頭,當(dāng)然下會是“一線王”查叫天。
──除非查叫天混在里邊,來予他致命暗算。
所以他不會“選”這三名跪著的人作“查天王”看待,但并不是說,他完全沒去“注意”這三人。
實際上,他對這三名“待罪跪地”的人也十分留意。
而且其中一名,還是他所認識的流犯。
另外那站立著的三人,鐵手也認得其中兩名:
那是“老張飛”查天王身邊的四名心腹手下、弟子、門生、徒兒:“四大天狼”的其中兩人。
那兩人也是扎手的人物。
不過,不管這站著或跪著的人,都決不會是查天王。
──就算“一線王”查叫天要狙擊他,也犯不著這樣屈尊降貴。
因為今天在這“不文山”上,查叫天一伙的人已可謂占盡了上風(fēng)。
他們高手如云、人手眾多,且好整以暇、占盡地利之便。
他們?nèi)粢獨⑺肋@一干捕快,已不必再伏暗狙。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有那兩個坐著的人了。
這一來,“查叫天”就呼之欲出了。
因為那兩個坐著的人。
一個面向著大家。
一個則背向諸人。
面向大家的人,目若銅鈴,眉毛似戟,根根倒插向天:頭戴盔甲,血盆大口,滿臉滿腮虬髯在他顴下頰上盤根錯節(jié);鼻孔翕動,鼻翼赤紅,張合間如同抽風(fēng)噴火一般;身長八尺,趺坐如山,簡直是坐著也比人站著的高大,一旦走動起來只怕就像頭巨獸;他向鐵手瞪目怒視,不是不怒而威,而是怒而威,更威令人駭;他用一根食指指著鐵手,那么一根指節(jié)已比尋常人三根**的**更粗;他光是手腕已比別人的大腿更壯更闊。
另一人瘦小。
雖然他背向鐵手,但仍感覺得出這人:
一,年輕。
二,瀟灑。
三,除了莫測高深之外,鐵手還感覺到對方已看見了他,但他卻“看不見”對方的樣子面貌。
奇妙的是:鐵手看到了第一個雄武的人,就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歷史人物:
燕人張翼德。
──張飛。
三國時代西蜀的一名虎將,與劉備、關(guān)云長桃園結(jié)義的張飛。
但那背向他的年輕人也讓他想起一個人:
一個當(dāng)代人物。
一個他身邊的好友、兄弟。
──無情。
足智多謀、看似性情孤僻、但熱情深藏于心底的大師兄盛崖余。
鐵手也不知道他因何會這樣想,為何會作這種聯(lián)想。
陽光照在鐵手臉上。
他只覺一陣眩目。
那兩個坐著的人,不但是居高臨下、而且也背著午陽。
鐵手突然省覺:
他所處的位子十分不利。
尤其是面對像查天王如此強敵、這般高手的時候。
但他卻不能轉(zhuǎn)移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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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余樂樂、詹通通、李財神、陳貴人,都押在他的身旁。
他只要稍離原位,那么,面對查天王(不管哪一個才是)的壓力和殺氣的,就會換作是陳風(fēng)、老烏和何孤單。
他可不想讓他們承擔(dān)他的風(fēng)險。
所以他逆風(fēng)而上。
不僅逆風(fēng)、也逆鋒。
逆陽。
逆敵。
只見那像張飛一般的虎漢用手一指,“你還不認罪?”
鐵手很有點意外。
這意外倒不因“叫天王”劈頭第一句就判他有罪,而是因為這“一線王”的語音。
這語音很溫文。
聲調(diào)爾雅。
甚至還帶點友善和稚氣。
這不像是“叫天王”說的話吧?也更不像是那比虎還威比獅更猛比禽獸更禽更獸的巨漢喉頭里發(fā)出的聲響。
但不是他、不是查叫天,那還有誰?
他心中有惑,口里卻說,“何罪之有?天王明示。”
“你剛自此山離去,山上兇案,閣下豈能推得一干二凈!”
鐵手坦然道:“如果是‘殺手和尚集團’的殺手之死,那么,我雖未來下手格殺,但至少曾親眼目睹他的身亡。這些殺手殺人無算,自是該死,因何罹罪?如與他們之死無關(guān),我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盡管查天王話鋒犀利,但語調(diào)卻仍保持十分文雅動聽,跟他的形象委實有甚大距離,“就算不提這山上血案,你剛才在上山之時說了些什么話來著?”
鐵手倒為之一愕:“我說了些什么話來著?”
查叫天笑了。
他居然是吃吃地笑。
“名捕鐵手居然把說過了的大逆不道的顛覆話語,片刻就給忘了。”
鐵手心中甚覺詫異:因為邊種帶著稚氣和媚意的笑使他想到“花枝亂顫”幾字,但這形容又怎會發(fā)生在咤叱風(fēng)云、只手遮天、名動朝野、威震天下數(shù)十年的“叫天王”之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到這地步,他也只有不求甚解了。
──因為迷惑會影響戰(zhàn)志;一個人只要還有疑慮就不能專心一致。
專心,不一定能勝利,但不專心就一定不能取勝。
努力也一樣。
是以,一旦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得要集中精神、埋首苦干、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樣,縱不能成功,也一定會有成績。但如果在這過程里受到挫折,產(chǎn)生疑懼、或聽信他人不著邊際勸告或擺布,那只是減緩了進度、減弱了斗志,泄了氣。
堅定決心,一往無前,是戰(zhàn)斗者必要的狀態(tài)。
對敵尤然。
──遇大敵更須如此。
無疑,“叫天王”是當(dāng)前一等一的大敵。
對付這樣一個似敵似友、非敵非友、時敵時友、是敵是友的人物,更不能有大意、疏忽和分心。
雖然此時的鐵手,心中很是不解。
但他聚神凝志,以千刻是一刻、萬魔迷心魔的心態(tài),不管“一線王”有幾個?在哪里?到底是誰?他都決心與之周旋。
到底。
所以他昂然問:“我剛剛確是向您的護法和巡使們說過,你們私吞賑災(zāi)公餉,這筆款子我定會追討到底。這不是顛覆流言,我說的只是真話。”
只聽查天王陰柔一笑,道,“什么真話?你話里還侮及了朱勔節(jié)度使勾結(jié)貪贓,又誣他在搞什么‘小朝廷’,也犯上詆及了圣上、太傅、丞相不恤民生,倚勢貪橫,昏庸無能,強征花石,這都是造反的話,不但要殺頭的,還得要抄家滅族的哩!”
鐵手凜然道:“這些也是實情。我非但在這兒說,還要上奏直諫。”
叫天王嘖嘖有聲的道:“果有勇色!你還是準備個五馬分尸、抑或是滿門抄斬吧!顛覆造反,天理不容,枉你還是執(zhí)法捕役呢!”
鐵手冷笑:“凡是不中聽的話,就列為造反讒言;凡是不聽話的人,就視同叛亂暴徒。這樣下去,國將不國,禍亡無日。還有敢說真話的嗎?
叫天王嘿地一笑,“好,又一句反話!你說這種話,就算沒有叛反之意仍可有想過聽者有心,影響多巨!身為御封名捕,出入朝閣,全是圣上恩賜,而今大逆敵言,身朝言野,還不知悔,不識檢點,今天我若將之就地正法,也只是替皇上執(zhí)行清除禍國亂黨而已。”
鐵手絲毫不畏不屈:“就算我身朝言野,把話說過了火,但要鏟除亂黨,還是待我先把閣下和你的侍從先行格殺,才輪到我反手自縛,到圣上殿前自首請罪。”
查天王猛喝了一聲,叱道:“大膽!”
奇怪的是,這一聲喝,宛若焦雷,跟先前溫和、文雅之語音竟迥然不同。
“膽大持正,”鐵手雙眉一軒,道:“有何不可!?”
叫天王卻又回復(fù)他那清柔、輕柔的語音,十分講理的道,“我身為皇上指派的觀察吏兼上將軍,又有‘金紫應(yīng)奉寶鑒’,你敢動我!?”
鐵手豁然道:“有什么不可以?你既知圣上恩惠,卻假公濟私,橫行霸道,有辱圣德!你說我謀叛,我只是說了幾句直話:我要不是為了社稷家國,犯得著說這話來自尋死么!但你卻是自封巡使、私擁護法,手上還有天將、天狼,更自立為王,連軍隊都有了,這不是擺明真的造反是什么!?”
他說到這里,稍稍一頓,只覺叫天王一時無語,只有老虎打鼾般的粗重呼息聲傳來。
鐵手索性把話說到底了:
“你殺我,不過是公報私仇,才來個就地正法;我要追究,是為民除害,為國殺蠹,是謂替天行道,以清君側(cè)!”
稿于一九九四年五月廿三至六月廿六日:大筆稿酬匯至;文雋電約訪;丁懷新回傳真熱切可盛;溫方何梁賴二會京師行(此行大事紀請參考“震關(guān)東”之“追殺”+“亡命”二卷)。
校于一九九四年六月廿七至廿八日:自京回港;收到江蘇文藝大筆匯款;星島來款;上海來款;“中國故事”要連載“殺了你好嗎”;翠虹、痖弦、舒展超、雨歌、容霞、陳墨來信可貴;香港市政局“作家留駐計劃”要我提供資料作研究對象(香港文學(xué)作家資料收集);大馬留臺同學(xué)會要征集我的文學(xué)資料;臺灣“聯(lián)合副刊”要選用“溫瑞安語錄”;云舒信令我感動良久,紅粉知音太難得;心怡電告文友已發(fā)表評介我小說之用句遣詞;湖北襄樊讀者朱義江來信來稿真誠熱誠;臺灣嘉義辜素裕二來信可愛、富想像力、夢見無情種種事跡;臺灣萬盛已出版“箭”;臺中“晨星”出版社陳銘民來信鼓舞;武俠新銳宋盈如來函來書致意有才氣;廣東譚國鋒來稿來信有意思;福建讀者呂小華來信率真;臺讀友知己陳莉琪繪來“四大名捕”畫像造型;畫家徐子雄來信賜題字,可貴;大捐款賑災(zāi);星洲來稿費;水晶異彩四射,奇幻而美;嘉玲訊佳;洪崗來信,十分文學(xué)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