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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斬首示眾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叫天王那邊和鐵手這邊的人都沒作聲。

只剩下兩種聲音:

那三名跪著的人里,有兩個都發出了聲響。

──不由自主地。

原因是:

一個跪著,不住的叩著頭。

他的頭已瘀了一大片,還夾嵌著泥塊和血,但他還是不住的叩著頭。

甚至在鐵手揚聲說話之時,他還是如搗蒜一般叩著頭,嘴里還喃喃不已的說著求饒的話。

──當然是向著“叫天王”。

那個巨靈神也似的大漢。

可是那“大漢”望也不望他一眼。

在他眼中,這個叩頭的人,仿佛不是人。

──就算是人,也不過是個死人。

略為不同于一般死人的是:這“死人”仍能發出聲響。

另一人也是跪著,但并沒有叩首。

不是他不叩頭。

而是他失去一切動作和能力。

他全身唯一的動作就是顫抖。

不住的顫。

不停的抖。

他是那么的害怕、恐懼,以致他除了哆嗦之外、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什么動作也做不出來,甚至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顫個不停。

──那獅臉虎目的“一線王”,就巍然坐在他身前。

在這“老張飛”的眼里,可沒有這個顫哆的人。

他仿佛完全不當他是一個人。

──而且連一只狗都不如。

三個人中,只有一人無聲無息。

那是個駝子。

一個大鼻子、須發蒼黃的駝子。

他已上了年紀,顯得很沉著、很沉凝、很沉得住氣,眸子里也吐露著一種深沉的悲哀。

他完全沒有發出聲音,安靜得有點兒哀莫大于心死似的。

但鐵手還是聽得出他是有聲響的。

他的聲響來自他的呼息。

──此人內力很好。

──但卻受了傷。

──傷得不輕。

鐵手“聽”出了很多東西。

因為他肯用心去“聽”。

他有時候甚至認為,只要用心去聽,不但能聽出別人聽不到的東西,甚至也能聽出別人用眼睛也看不到的事實。

他的耳力很好。

那是因為他內功高。

更重要的是:

他肯用心聽。

譬如,他現在就分明“聽”出了:

第一、二人極為畏懼,甚是惶恐,第三人受了傷,且傷得不輕但卻不怕。

──能夠在“老張飛”這樣的龐然人物前而全然無懼,那畢竟已是個人物!

只聽“叫天王”又回復了那殺氣騰騰的聲音:“格奶奶的,來的可卻是衙里吃公門飯的伙計?”

在鐵手身后的陳風施禮答,“我是陳風塵,是這縣里的班房總捕頭。”

陳風既然答了,何孤單也打亮了招子揖道:“我是個縣里刑捕參副,兼知縣參政事。我叫何孤單。”

老烏只道:“我姓烏,名干達,屬追緝執達吏主事,人叫我老烏。”

“叫天王”冷笑道:“你們來了就好!都是班房衙門里的兄弟,那就好辦事了。我正要借這山頭來辦幾個人、判幾宗案子,你們來作個旁證,以免日后江湖人傳我查某人光憑好惡,任意殺戮。”

三人面面相覷,話雖聽明白了,但不明白的都是查王有何用心、真正用意?

鐵手道:“判案定罪,不回衙里去升堂,按公依法執行,卻來這荒山野嶺倉促定讞,恐怕于理不合。”

只聽那“巨無霸”嘎聲叱道:“鐵游夏,你雖是名捕,但今天你也涉了案,可容不得你巧言借機脫身脫罪!”

然后查天王向身后的荊棘林里喊了一聲:“馬軍師,你出來給大家說說原由去!”

有人應了一聲,徐步自荊棘林里踱了出來。

鐵手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悠閑。

──來人從容悠然。

鐵手就知道荊棘林后有人,但他至少只能感覺到那兒有不少人,但并不能確知那里有多少人,是些什么人。

但他絕對能肯定的是:

那都是高手。

就算不是高手,也是一些異常的人。

他之所以會作出這樣的判斷,那是因為:

真正的高手,就算在那兒隱伏不動,也會漫發出一股殺氣,或是異于尋常的呼吸。

甚至是沒有呼吸。

──連像鐵手這樣的高手也覺察不出他呼吸(但卻能察覺確實人在那兒)的人,當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普通人只是人。

那并不可怕。

因為誰也應付得來。

高手就可怕多了。

但鐵手不怕。

因為他也是高手。

對付高手大可應付自如。

不過,絕頂高手就極為可怕了。

而世上絕對有這樣的絕頂高手:他們雖然只一個人,但卻仗恃了他們的武功、智慧、運氣和權術,掌握了數千百人的性命,甚至控制了全國上下子民的前程與命運,乃至影響天下萬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死榮辱。

確是有這種人。

確然有這種事。

──至少,眼前的查天王就是一個!

恐怕,現刻悠然步出的人也是一個。

這人很白凈,很注意修飾自己,來到這剛退水的泥濘地,比起其他的人,他的袍裾鞋履幾近全無污漬;他下頷很尖秀,花旦樣的臉,眉目和衣飾都很淡,反而顯得他唇上的兩撇胡子十分活躍濃烈:就像在他人中兩旁寫了一個會跳躍的“人”之毛筆字。

鐵手當然聽說過這個人。

他也曾見過他。

這人是個極厲害的人,也是所有重大組織里都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是查叫天身邊的軍師:馬龍。

他不但替“一線王”出謀獻計,定策決議,很多時候,他還代表了查天王出席、出面,代替“叫天王”行事、行動。

所以鐵手碰見他多于直接面對“老張飛”查叫天。

是以,朝中奉迎他的人,都贊他:

“無愧為叫天王的智囊,一線王有馬軍師為他行軍布陣,出謀定計,真是如日方中,天下可得。”

甚至有人懷疑:

“沒有‘胡刀’馬龍,‘叫天王’近年也不致聲名大噪。”

的確,這十幾年來,“叫天王”收編了馬龍之后,許多事都交給他了,他也少出面料理了。

但卻聲名更壯。

然而“風林火山”馬軍師的說法卻是:

“沒有叫天王,焉有我馬龍?”

他甚至還對外宣稱:

“就別說我只會想鬼點子,手上功夫不行,沒查天王保住我,我光憑張嘴皮子有個屁用了;就是施謀略定計策,若不是有叫天王更正糾正,我早已人翻馬臥、遭人算計了,還什么軍師不軍師?我只是‘一線王’手上一個軍兵,‘叫天王’才是我的師父!”

他在朝中,逢人都那么說。

在江湖上,也散布這傳言。

那時,鐵手的大師兄無情聽了就說:“馬龍此人,深知自保之道,是行遠路之人。”

而今,鐵手就在此時此際見著了這個人。

老烏也認得這個人。

──他給鐵手送查叫天的信,就是馬龍著他交來的。

所以他向陳風、何孤單低聲說破:“他就是‘風林火山’馬龍。”

陳風畢竟是他的“上司”,何孤單也算是他半個“上級”。

不過,就算他沒說出來,陳、何二人也心知來者何人?

──武林中,畢竟沒幾個“馬軍師”。

──叫天王麾下,也沒幾個智囊謀士。

馬龍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陳風心里馬上作了估計。

假使叫天王是與鐵手為敵,那么,鐵手要應付的大敵,至少就有余樂樂、詹通通、陳貴人、李財神;這四個人每一個都不好惹,更何況四人聯手?何況現在又加上了這個智計動江湖的“風林火山”馬龍?

這還不把“叫天王”本人計算在內!

何孤單的一顆心更往下沉。

本來,他以為就憑“叫天王”麾下的“二護法”、“兩巡使”,鐵手或可一拼(至少還有自己、陳風、老烏六扇門派系三人的支持)。

但而今看來大勢已去、局面甚危。

因為連”四大天狼”也來了兩人──另兩人恐怕也不在遠處。

──自己等三人要應付“四大天狼”又不易解決了,何況鐵手要獨拼余、詹、陳、李四大高手,還外加一個足智多謀的馬胡刀?

他就知道今天準沒好事。

遇上叫天王,更沒好下場。

可是戲已開鑼,演員就得上場。

就算只得一個觀眾,就算只剩最后一場,就算明知是悲劇下場,戲也得演下去。

哪怕是慘淡收場。

有的人善于逃避。

有的人勇于面對。

──逃避的結果,永遠是小問題成了大問題,本來不成問題的成了無法解決的問題,并且也制造了新的問題。

面對問題的卻沒有問題。

──因為問題都給他克服了,哪還有問題?

只要問題不是大得把自己吞噬了,變成了另一個問題。

馬龍唱喏問好:“鐵二神捕,別來無恙?”

鐵手回禮道:“馬軍師一切可好?”

馬龍直截了當:“剛才我們這兒發生了一些小問題。”

鐵手問:“什么問題?”

馬龍道:“剛才這邊,有人破堤壩,讓洪水決泄,淹沒了不少農田住戶。”

鐵手道:“剛才洪流肆威,我也在這山上。這場面我親睹了。”

馬龍道:“但你后來還是離開了,是不?”

鐵手道:“是。”

馬龍仍好整以暇的問:“之后二爺到哪里去了?”

鐵手用手一指對山:“大角山上抱石寺發生火災,我趕了過去。”

馬龍一笑,道:“我們卻與二捕爺剛好相反。我們原在大角山飛來石那一帶,見一文溪這邊水患,立即就趕了過來。”

鐵手道:“我們卻沒在路上碰著。”

馬龍道:“想必二捕頭是繞不文山而行,但我們卻是直取殺手澗,大家因此沒碰上。”他一笑又道:

“昨晚當真是水火交煎,大家都疲于奔命。”

鐵手鍥而不舍:“卻不知你們遇上的是什么問題。”

馬龍不在意地道:“小問題。”

他用手一指那名不住叩頭的漢子,道:“這人叫德步西,是這一帶的飛賊。他在抱石寺起火時,大山角那一帶的居民都趕上大角山救人去,他卻趁火打劫,乘虛竄掠,劫了兩家,遇上一家婦人高聲叫賊,他一刀殺了,連襁褓中的孩子哭啼,他也一刀宰了。我們所以就趕來堵水,沒及上山救火,所以就恰給叫天王發現了,就叫‘天狼刀’巴巴子料理這件事。”

這時,站在張飛般的叫天王身邊一名雙眉如刀的精壯漢子開口說了話:“我把他抓來了。他還想頑抗,脅持了一個女子,我便把他制伏,廢了武功,押來這里。”

鐵手明白了。

明白了為何這飛賊德步西只有叩頭的份。

──一個已給廢掉武功的賊人,遇上叫天王,除了叩頭,還能作啥?

那“一線王”忽嘎聲粗氣的問:“依照律例,趁火打劫,殺傷無辜,這種人該如何處置?”

馬龍即答:“斬首示眾。”

查叫天次哼一聲:“押回京、州、府、縣里斬首?豈不浪費的時間人力?”

馬龍恭聲道:“天王貴為御封‘代御駕親征觀察吏’,又掌有‘金紫應奉寶鑒’,大可先斬后奏,將犯人問罪了再說,不必拖宕請示。”

那賊人一聽,頓時更臉無人色,又把頭叩得搗蒜泥也似的,嚇得三魂七魄,全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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